作者:青色兔子
“给朕试菜的宫人呢?”刘协攥紧了发凉的手指,只觉寒气从心底窜出来。
那两名试菜宫人早在外间候着,皇帝的酒菜都要先经过他们二人。此时两人情知不对,转进来扑倒在地,磕头如捣蒜,“陛下!陛下!奴等实不知情!”
“这酒你们试过了?”刘协却没有发作。
“回陛下,奴等试过的!这一桌的酒菜,奴等都试过!最后这壶酒,奴等一人饮了半杯,等了一等这才送入……”
“这么说来,你们喝得还是无毒的酒。”刘协语速极慢,目光挪动也极慢,像是一头隐在草中,即将暴起伤人的豹子,“在你们二人之后,经手此酒的都有何人呢?”
那无非就是在座五人与汪雨。
可那第一杯酒,谁能算到就是他来喝呢?谁又能算到曹昂代他喝了呢?
曹昂为什么要代他喝那一杯酒呢?
这个念头一起,刘协只觉胸腔都冻成了冰疙瘩——难道曹昂知道酒中有毒?最后一刻却又下不了手?
若果真如此,在座还有谁是曹昂的同谋者?
许多猜想在他脑海中疯狂飞转。
又或者在座五人都是不知情的,曹昂代他喝那一杯酒,只是因为见他醉了……
那么……
刘协的目光缓缓落在了汪雨身上,仿佛携着千钧之重。
汪雨膝盖早已软了,噗通跪倒在地,筛糠般发抖,“陛、陛、陛、陛下……奴、奴、奴、奴……”他已经组织不起语言来。
刘协心中已是怒火滔天,此刻却还能按耐得住,近乎温和道:“果真是你么?到底是何毒?只要你如实说来,救回子脩,朕饶你不死。”
汪雨微微一愣,仰头望向皇帝。
“果真是你。”刘协反倒心中一松——不是子脩。
见是汪雨,刘协并没有多少出乎意料,他上一世经历的暗杀太多了,不管多么亲近的人对他出手,都在情理之中。
他感到滑腻温暖的液体滑落在自己手上,那是曹昂将方才服下的药汤又呕了出来——也许其中还掺了新鲜的血。
刘协盯着汪雨,声音刻意放得轻缓,像是怕吓到他,道:“朕待人宽和,你是最清楚的。究竟是何毒?你只管说来,此事过后,朕便将你远远送走,做个富家翁,如何?”他甚至还能带出一丝笑意来,此情此景之下,却比勃然大怒还要骇人。
汪雨泪流满面,只是磕头,“奴实不知……”
刘协轻缓得从曹昂颈下抽出胳膊来,裹着不再压抑的怒火冲汪雨而去,一脚踹翻了他。
这一脚力道借着跃起下落之势,着实惊人。
汪雨后翻滚了两下才停住,“咯”的一声,竟也被踹吐了血。
刘协亲自动手,捆了他的嘴,恶狠狠道:“你既然不肯说,朕闲下来亲自审你。”他一面说着,一面上下搜汪雨,竟从汪雨紧握的手中扒出来一只拇指大小的黑色瓷瓶,打开来时,只一股腐败蔬菜般的气味,里面的绿色液体却只剩了挂在内壁的几滴。
“可识得这物?”刘协摊开瓷瓶给众医工看。
有位南边来的年长孙医工上前嗅闻,犹豫道:“这仿佛是毒芹汁……此物剧毒,人畜若是误服,不出几个时辰,便没命了。”他是前两年朝廷征召来的地方医工,说话不像宫中医工那般讲究。
“你是说,服者必死?”刘协冷声道,烈性毒药后世现代医学都难救。
众医工都感到极度不安,虽然理智上知道应该不会,但此刻都生怕皇帝下一句命令就是要他们给曹大人殉葬,都推医正上前。
医正胆战心惊道:“论理一旦发作,就难救了。好在臣等来之前,曹大人就吐了一回,陛下又给他用雪水再吐了一回,没有叫这毒性再入。臣等用重药,曹大人约莫还是能再多活些时日的。”
“好,你们就在这里给子脩治。”刘协淡声道:“子脩还能再活多少时日,朕便允你们活多少时日。”
满殿医工乌压压跪了。
“还愣着做什么?”刘协仍是淡淡的,“该怎么诊治,就怎么诊治。”
满殿医工“哄”得一下,又如无头苍蝇般乱忙起来。
刘协踱步到趴在地上呻吟的汪雨面前,弯腰看着他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收了方才逼问毒药时做出来的温和,拽着他的头发向后一扯,森冷如吐着信子的毒蛇,嘶声问道:“你是谁养的狗?谁给你递的毒?你张嘴,便少受些零碎苦头。否则……来人,给朕取烧红的火钳来!”
作者有话要说:放心,子脩小天使还可以活很多年。这本不虐,真的。感谢在2020-12-16 00:58:23~2020-12-17 17:46: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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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冰凉的雪粒子打在快速奔跑的少年头颈上, 顺着衣领滑下去,化作湿冷的水。
宫中无事,原是不许疾行的, 但此刻卢毓与赵泰共领两队郎官,一路奔赴至未央宫门前, 停下来狠狠喘息片刻,发热的头脑才觉出寒冷来。
灯笼红光之下, 卢毓望向黑漆漆的宫门——宫门仍旧紧闭着, 门外没有任何声息,但他心跳如擂鼓, 只觉随时会有人闯进来。
“你觉得会是谁?”赵泰忽然问道。
卢毓一惊,对上赵泰的目光, 意识到他在问什么,不禁按紧了佩刀,他也需要交谈来帮助自己镇定下来, “不知道, 也许是他在府中吃错了东西……”他明知道实情并非如此,曹昂发作之快,皇帝的反应……但他一定要这么说, 才能镇定下来——难道要去想有人要毒杀皇帝?而且只差那么一点就成功了……他们同案进食,曹昂既然会中招,皇帝也很可能会中招。
赵泰看着卢毓, 轻声道:“我心里有至少五个人的名字。”
全天下至少有五个权势滔天的人,会有暗害皇帝的动机与能力。这还是赵泰仓促之间能想到的。
卢毓觉得浑身发寒, 是冷风刺骨的缘故,是雪化在衣领内的缘故 ;但是他听着赵泰的话,盯着依然紧闭却危险的宫门, 又觉得心中火烧,攥紧了佩刀,随时准备与暗处的阴险之辈殊死搏斗。
“也许我不该走。”赵泰忽然又道。此时已过子夜,他本来今日就启程,离开长安,西往大秦。但陛下身边值得信赖之人,实在并不多,而且眼下曹子脩已经倒下了。
卢毓舔了舔冻得发木的嘴唇,问道:“城里有多少兵?”
“北军有五千,听命于子柏(淳于阳字)兄。执金吾伏完掌兵八千。宫中郎官三百,两百都在我们这里。”赵泰轻声道:“近二十万大军都在城外屯田营中,素日调动之时,都需要陛下的虎符与手书。”
他们在一起,淳于阳方才一同畅饮进食,大军非陛下不能调动。
“很好。”卢毓打了个寒噤,声音飘忽,问道:“执金吾的夫人,在你五个人的名单里吗?”
赵泰眼睛一眯,保持了缄默。
执金吾伏完的夫人,乃是当今的阳安大长公主。能在宫中下毒,避开全天下最严格的安全审查,那这个人一定很了解宫中的各项流程,而且有他在宫中的接应之人——阳安大长公主是皇帝的姑母,抚育过长公主,只要是白天,可以随时出入长乐宫。阳安大长公主一直想要女儿伏寿入主后宫,但是皇帝却将伏寿远嫁江东,虽然封伏寿为长公主,但一个远在江东的长公主可远远比不上皇后。她有能力,有动机,而且丈夫手中有兵,虽然不多,但如果毒杀成功,趁着混乱之中,八千兵马也足以成事。皇帝没有子嗣,那就可以仿照前例,征召血缘上最亲近、年龄上也最好控制的刘氏后裔入长安……
但这只是猜测,赵泰与卢毓谁都不敢在此时把阳安大长公主的名号说出口来。
赵泰此时酒意已全消,声音比这个雪夜还要寒冷,“等到天亮就好了。”
如果暗处的人真要毒杀夺宫,那么成败就在此一夜。
只要这一夜平安度过,明日未央宫的太阳还会照常升起。
而未央殿中,汪雨跪伏在地上,泣涕横流,却无话可说。
在汪雨身边,铜盆里以石炭烧着逐渐变红的火钳,而火钳逐渐烫手的末端被牢牢握在年轻帝王手中。
内室榻边围了一群惶急的医工。
此时那认出毒芹汁的孙医工低声焦急对医正道:“大人,咱们还是应该对陛下说实话……”
医正焦急烦躁不已,低声斥责道:“说实话,方才就给陛下摘了脑袋!”正是他站出来说曹昂因为催吐及时,还能活些时日。
“可我在家乡所见,凡是误服毒芹,一日夜内救不过来的,便必死无疑。你让陛下抱了希望,若救不回来,那我们也不过多活几个时辰,到时候陛下悲痛之下,更不会饶了我们。不如此刻就说实话,陛下心中有数……”
医正方才也是情急无奈,明白孙医工所言有理,原地转了个圈,擦汗道:“那你去跟陛下说——缓着点说。”
孙医工便撞着胆子缓步走到皇帝身边,被石炭的热浪冲得几乎站不住,奇怪皇帝怎么能忍受得住。
“子脩如何了?”刘协动也不动,盯着逐渐变红的火钳。
孙医工咽了下口水,低声道:“陛下,请恕臣直言……”
刘协闭了闭眼睛,心中一沉,好比早知家人已经救不回来,却还在等医生的最后通知。
“……曹大人除了吐血之外,所有症状都吻合毒芹,与瓷瓶中剩下的药剂也吻合。且不论吐血是因何而起,或是毒芹汁中还掺杂了旁的毒物,但只要有毒芹汁,能不能救回来,就看一日一夜之间。若到明晚此时,曹大人还无碍,那便性命无忧。”孙医工磕磕绊绊说完,垂手侍立,不敢作声。
刘协两世为皇帝,与宫中医官打交道太多了,很明白他们的潜台词——曹昂只有十二个时辰了。十二个时辰过后,曹昂还活着,便算是脱离了危险期。但也有很大的可能,曹昂会死在这十二个时辰内。那么这一日一夜,就是曹昂的最后一天。
刘协忽然意识到这一点,他的这位知己,很可能在一天之后,与他阴阳两隔。
忽然之间,审讯汪雨,叫汪雨与他背后的主使之人付出代价,都变得不再那么紧急,成了次一等的事情。
刘协松开了握着火钳的手,起身走向被医工包围的榻边,边走边对淳于阳道:“朕要你亲自盯着,押汪雨去廷尉石黄处。审他。朕要他过遍刑具,但是不能死。明白吗?”
淳于阳应了,“可是陛下身边……”他担心皇帝的安危。
刘协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分开已经晕头转向的众医工,在榻边挨着昏迷中的曹昂坐下去。
刘协低头,奇怪子脩的面色怎么可以这样苍白,复杂厚重的记忆里,他仿佛见过这样一张脸。在上一世的长安,他接到消息,匆匆赶到时,只见到已经死去的韩信,那时候的韩信双颊已经凹陷,因为韩信死了,人的气没了,撑不起那薄薄一张皮。此刻曹昂的面色,就像刚刚死去的韩信,只是他的脸颊饱满,是个年轻的活人,只是当下不能开口说话而已。
他的大脑像是分成了两半,一半感性得回忆着上一世错对的人,回忆着这一世与曹昂的相处;另一半却仍能理性得分析,子脩吐血之前的痛苦与呕吐,在他催吐之前,子脩已经表现出想吐但是吐不出的症状,这毒芹汁多半是作用于中枢神经,以至于引起呕吐,而令他吐血的另一种不明毒物,大约会渗透入血液中,不管哪一种,严重了都是致命的。但是也就仅限于此,这是他唯一能分析到的,具体怎么确定毒物,怎么用此时的中医来治疗这等烈性中毒,哪怕他是人间帝王,此刻也如山野老农一般束手无策。
他可以执掌二十万大军,于千里之外,料敌先机;可以玩弄戏法,愚弄虔诚的教众,弹指间将庞大的五斗米教纳入帝国体系;可以一言取人性命,召集全天下最好的医工于长安,要他们顶风冒雪来到未央殿中。
但是这一切的能力在此刻都是虚无。
他是人间帝王,亦不能从死神手中夺回一条性命。
刘协紧紧攥着曹昂的手,力道之大,若对方是个知觉清醒的人,一定会忍不住痛叫抽手——可是曹昂毫无反应。痛苦与隐隐的恐惧,填满了他的胸臆,然后化作无边怒火。他愤怒,本质是痛恨自己的无能,一国之君又如何?——他更恨自己受过的哲学教育,让他在这一刻都不能停止清醒的分析。
“陛下……”医正在旁小心觑着,见皇帝面色阴沉,低声道:“陛下,请允许臣为您诊脉。”
与皇帝同案的曹昂饮了毒酒倒下,那皇帝呢?
刘协没有拒绝,松开了握着曹昂的手,转向医正,伸出了手腕。
他要确保自己身体无虞,毕竟他还有血仇未报,肩上亦担着天下万民。
“万幸陛下身体康健,只是急怒攻心,似有些血不归经——您也一夜未睡了,何不稍作休息?天都快亮了。”医正小心劝道,既是为皇帝着想,也是考虑到自己的脑袋——毕竟一夜不睡的皇帝,更容易在噩耗传来之时,做出糟糕的决定。
刘协透过敞开散味的长窗望出去,东边天空已亮起古铜色的光辉,黎明将至,事发已有三个时辰。
曹昂还有九个时辰。
“朕哪里都不去。”刘协轻声道,坐在榻边,目光落在曹昂被他捏出青白印痕的手。
“陛下……”医正还要斗胆再劝。
“都说皇帝是天之子,若果有神明在侧,”刘协喃喃道:“但愿朕的帝王之气,能庇佑于子脩。”
医正微微一愣,见皇帝神色,竟不敢再开口。
刘协惨然一笑,道:“朕是皇帝,就算勾魂使者来了,也该卖朕几分面子——你说是不是?”
他问榻上无知无觉的人,亦问记忆深处的那些人。
满殿寂然,没有回音,唯有风雪之声,不因天明而收敛,宛如天地间一曲猖狂的葬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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