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色兔子
刘协赌气道:“朕有时候真恨不能跟了那袁空去,修神仙道,再无世间烦难。”
曹昂一笑道:“会有那么一日的。当初在长安东山道观上,陛下不是曾说过吗?待到海清河晏那一日,陛下就携臣一同,修神仙道去。”
刘协恍然,被他一说,也记起来,那都是两年前的事情了。当时冯玉刚刚离开长安,下落不明;董意新葬,曹昂也情绪低迷。所以他邀曹昂一同,趁着那年的春光,往城郊东山访道观而去。只是没想到当时他随口一句戏言,曹昂倒是记得清楚。
“是啊,朕是说过这话。”刘协想象着自己跟曹昂修神仙道的模样,俩人都留着像袁空那样垂到腰间的白发,到处说些玄之又玄的话,骗吃骗喝,倒也有趣。他对自己“化缘”的能力倒是有信心,怕是子脩这等端方君子要为难——想到此处,刘协乐出声来。
曹昂奇怪的看了皇帝一样,不知道他自己瞎乐什么,方才明明还因为盐商的事情大动肝火。
刘协这一笑,方才的怒火与郁气便彻底消散了,想了一想,道:“久拖下去无益,也差不多到火候了。你派人去问周公瑾,他今日可得闲来为朕奏一曲。”
周瑜自然是有时间的。
刘协早已想到,今日独奏的这一曲,怕是不会有昨日的动听,但还是低估了其“难听”程度。
“荆楚民众多凶蛮,民风俗情也与中原不同,不似中原民众驯良。同样的政令,在中原可行,在吴地就未必可行。”
湖中的小亭中,君臣二人一坐一立。
刘协静听下去,已然预料到周瑜这番宏伟大论,最后要导向何方。
周瑜垂着眼睛,不看皇帝的反应,似乎不管皇帝作何反应,他都是要说完这一番话的,“便如陛下所知,此地有山贼水匪,往南还有蛮人,豪强势力比之中原尤甚。若是一旦生变,则变不可测。所以臣为陛下计,为吴地百姓计,为万年江山计,吴地之治,当与中原不同。分而治之,陛下以为如何?”
周瑜这是要在东南吴地,实现同属汉朝,但却与中原不一种制度。而这种制度,不出自朝廷,乃是出自以周瑜等人为首的势力集团。
周瑜想要吴地实现“自治”,最起码也是“半自治”。
刘协稳了稳气息,含笑道:“吴地形势复杂,朕早已有所了解。所以朕来前就告诉仲谋(孙权字),吴地的官员任免,朕悉听尊便。”
“那是私下的允诺。”周瑜立时开口接上,“朝廷法度,还是落在纸面上为好。”
“纸面上的文章,就不能撕毁了吗?”刘协淡声问道。
周瑜含笑道:“陛下不会行此等事。”
“公瑾自以为了解朕。”刘协悠悠道:“你是否想过,吴地并不是只你们一伙势力。顾、陆、朱、张,这四家的豪强势力,不弱于你们吧?你是否想过,朕若是抛开你们,转而与这四家联手,你们又该如何自处?”
周瑜仍是含笑,道:“臣以为陛下是要节制豪强。”
“那张昭呢?”刘协稍微提高了声音,目光闪电般打在周瑜面上,要照亮他每一处隐晦的神色,道:“原本跟随孙策的人,文臣以张昭为首,武将以你为首。如今你执拗独行,张昭未必召唤不动底下的人,孙权未必召唤不动底下的人——你是在拿什么跟朕谈条件?”
周瑜依旧含笑立在皇帝对面,不语,不动,胜算在握。
刘协盯着他,电光火石间,将一切都串起来——他明白过来!
周瑜不是一个人,他的身后有张昭、有孙权、乃至于水火不容的吴地四大家族。
孙权的忠诚,张昭的顺从,四大家族的殷勤,这一切都是软化他这帝王心的表象!
早在朝廷到来之前,此地原本斗得不可开交的各方势力早已达成了协议——我们之间可以斗,但我们决不允许朝廷的势力渗透进来。这是“我们”的地盘!
但设若皇帝一来,从孙权而下,所有人都是横眉冷对,不奉召,不觐见,事情一定会传扬开来,那么就不是谈判,而是在逼着朝廷开战了。
说到战争,吴地有其独特的地理优势。但吴地的这些巨头们,并不想引得朝廷大军压境。
所以有了孙权远迎,张昭呈书,顾、陆、朱、张各献殷勤,给足了皇帝脸面,给足了朝廷尊重,但此刻周瑜一个人说出来的,才是他们全部人的诉求。
他们要吴地半自治。
刘协全然明白过来。
如果此刻他答应下来,那么方才他推测出来的一切,都不会出现在史书上,也不会出现在任何官方的记载上。后世大约会写皇帝与周瑜惺惺相惜,包容体恤,为吴地百姓不遭战乱,为天下止兵戈,就此答应了周瑜所请,成就一段佳话。
现在这出戏,戏台子已经由吴地的各方势力搭建好了,就看他这皇帝是否选择唱下去。
他若是肯唱,自然最好;但他若是不肯唱,可当真做好准备,发兵攻打吴地了吗?
吴地没有冀州袁绍那样外宽内忌的主公,也没有荆州那样被左右包夹的地形,有江水作为天然的屏障,有凶悍的民众作为忠诚的战士。旁的暂且不论,朝廷有足够的水兵吗?
这么许多想法在刘协脑海中同时闪现,不过都在一刹那之间。
刘协望着眼前含笑而立的俊美男子,叹了一声,道:“公瑾一曲,价值连城呐。”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有读者问这本结束之后的安排,这里统一答复一下。
这本完结会开预收里的《我有一座红粉楼》,写一个从□□到皇帝的故事,但是沙雕风格的(是的,我本来是个沙雕文写手,再看看我现在,哎,我要找回我自己)具体大家可以看看预收文案。
午安,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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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4章
如丝春雨落在湖面上, 泛起微微波澜,对面的湖岸隔雨泛着淡淡青色。
刘协独自坐在亭中观雨,唯有那把被周瑜弹奏过的古琴在一旁相伴, 而周瑜早已离开。但周瑜方才的一番言论, 和他的琴声,还在刘协耳中回响。
身后传来一轻一重两道熟悉的脚步声。
“陛下。”曹昂轻声道:“方才葛洪来报, 说是那道长左慈跟着方士袁空离开了。”
曹昂与淳于阳原是在湖边等候的,见周瑜走后, 皇帝独坐亭中许久, 春寒料峭,湖上寒湿, 不能放心, 便一同来探看情况。
刘协坐着没动, 仍望着湖上落雨, 轻声道:“那不是很好吗?”
曹昂清楚左慈当初的要求, 此时左慈愿意跟着袁空离开, 当然是好事一件, 但皇帝回答时的神色, 却叫他越发不安。
“以袁空的神棍程度,能把左慈说走,不是很正常吗?”刘协回过神来, 转身对着他两人, 笑道:“连朕当初都差点被他说动了。”
曹昂目光落在被周瑜遗弃的古琴上,这是皇帝在来吴地前,就命人特意备下的。直到皇帝今日命人取来,曹昂才知原来是为周瑜备下的。
可是现下,这古琴留在湖心亭中。
“陛下, 周瑜今日奏的这一曲,是佳乐吗?”曹昂问道。
“是佳乐。”刘协淡声道:“不过朕不该给他备琴,应当给他备鼓。”
“备鼓?”曹昂笑道:“周公子还擅鼓吗?”
刘协道:“那倒不是。只是给他鼓乐助兴,好冲锋陷阵。”他顿了顿,又道:“周公瑾,这是要与朕对垒啊。”
于是刘协便将周瑜的意图,对淳于阳和曹昂讲了。因这二人于他,既是心腹臣子,也是至交好友,倒是不用避讳。
“他们想吴地自治?”淳于阳一听就气炸了,道:“简直是痴人说梦!陛下,只要你下令,臣立时领兵荡平吴郡!陛下对那周瑜礼节备至,他倒是蹬鼻子上脸了!孙权呢?孙权这事儿怎么说?当初在长安,这家伙看起来憨厚老实,谁知道放出来就起了歪心思!臣去找他干一架!”孙权在长安做郎官的时候,就是淳于阳手下的兵。
以淳于阳练兵的手段,凡是跟过他的郎官,没有不畏惧他的。
孙权也不例外。
所以孙权每场有什么事情,宁愿通过曹昂来问,都不想面对淳于阳。
刘协还是平静的,道:“他不是离开长安才生了歪心思,只是在长安的时候收敛了。你还不知道步氏之事吧?”于是便将孙权抛下在家乡的青梅竹马,迎娶江东长公主之事说了。
“吴地这些人,当真可恶!”淳于阳开启了地图炮攻击。
“却也不能这么说。”刘协拦了一拦,目光也落在石凳古琴上,又沉默下来。
淳于阳道:“只要陛下您下令,咱们整个天下都打下来了,害怕他吴地不成?臣就不信真个吴地会是铁板一块!咱们各个击破,三年之内,必能平定。”见皇帝不应,又对曹昂道:“子脩兄,你倒是也说句话啊!”
曹昂自从皇帝说了周瑜用意之后,便一直眉头紧皱,他清楚这水有多深,此时沉稳道:“吴地与旁的地方不同,有山水之险,易守难攻;又气候与中原不同,朝廷的兵马来此征战,怕是要水土不服的。”
淳于阳听他并不赞同自己的意思,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也就是这二年磨砺出来了,才没有径直反驳。
曹昂给淳于阳个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又道:“况且臣观那周瑜行事,端部是有勇无谋之辈。他既然敢对陛下提出此事,恐怕是已有万全之策。且他行事机密,此前咱们竟是不知这消息。臣以为暂且拖他一拖,待查明情况,再做定夺。与此同时,吴地诸人既然有此不臣之心,陛下不宜久留吴郡,不如就此返程——现成的理由也有,日前长安来信,说是长公主殿下病了。”
此处这位长公主殿下,就是皇帝的亲姐姐刘清了。
“皇姐病了?”刘协问道:“可是疫病?”
“似乎是偶感风寒,殿下已闭居于长乐宫中,不见外面的人了。”曹昂从袖中取出奏章,奉给皇帝。
刘协接过来,匆匆扫了两眼,见医工写的症状语焉不详,但应当不是要紧的病,便又将那奏章递还给曹昂,道:“叫皇姐多加保重,宫中补药随她取用。”
淳于阳见两人都心平气和,不禁开始怀疑自己,问道:“难道陛下准备答应周瑜所请?”
刘协无奈道:“子柏你且坐下来。”
于是淳于阳和曹昂都在皇帝对面坐了。
刘协复又望向湖上春雨,轻声道:“朕方才在想,周瑜等人是怎么看待朕的,吴地又是怎么看待朕的。你们怎么想?”
“陛下十年平定天下,就算周瑜再狂妄,也要承认陛下是一代雄主。”淳于阳诚心诚意道:“至于吴地怎么看待陛下,那又是什么意思?您是皇帝,那就是他们的君王。”
刘协轻轻摇头,道:“秦为何能一统六国?汉为何能取代秦朝,使天下服膺?”他解释道:“都是因为四个字,流血、牺牲。”
刘协站起身来,走到亭边,伸臂出去,接了一手凉意,悠悠道:“当初汉高祖得天下,手下跟着他的将士死伤无数。是这些愿意追随汉高祖的将士们的鲜血,才使得天下膺服。朕的确是十年平定了天下,但吴地民众却未必视朕为他们的君王。譬如当初弘农王妃的父亲就是会稽郡守,为乱贼所杀,那时候,朝廷在哪里?后来战乱,各方缠斗,周瑜与孙策在吴地平定六郡的时候,朝廷又在哪里?朝廷不曾出兵,不曾出粮,仅仅是给了孙策一个‘吴侯’的称号。所谓的朝廷,在吴地,早就是名存实亡了。既然朝廷不曾为吴地流血牺牲过,现下周瑜站出来,纠集众势力,要求自治,也是合情合理。”
流血牺牲,带来了执政的正义性。
而当周瑜与孙策带着将士在吴地流血牺牲的时候,朝廷正缩在西北长安,忙于应付接二连三的叛乱,无力支援东南。
皇帝这番话一出,淳于阳与曹昂都沉默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刘协便问淳于阳,道:“昨日劫掠朱家盐车的山匪,张昭要如何处置?”
淳于阳道:“张昭令底下人克制些,也没有要动兵剿匪的意思。臣看他们是想等陛下您走了之后,再计较,并不想此时生事。若是引得朝廷插手,不是坏了他们大计?”
他最后还是没忍住讽刺吴地诸人。
“你去告诉张昭,叫他从容做事,该剿匪就剿匪,若要等朕走,且还有的等呢。”刘协淡笑道:“吴郡看过了,朕还要去看看会稽郡,看看丹阳……”
淳于阳也不能改变皇帝的决定,只得领命退下去传话。
亭中只剩了皇帝与曹昂君臣二人。
曹昂轻缓开口,蹙眉道:“臣有一事不解。”
刘协随手拨弄着古琴,随意道:“何事?”
“陛下何以如此轻视‘天子’这名号?”
刘协微微一愣,抚琴的手顿住,扭脸看向曹昂,见他苍白面孔上满是认真之色。
“陛下既为天子,天下自当膺服。”曹昂轻缓道,这番话他显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思虑多时了,只是今日才忍耐不得,说出口来。
在刘协看来,君权神授,是统治阶级的戏码。他并不信这个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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