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色兔子
皇帝年幼,汉室衰微,他怎么能走?
王允可以告诉所有人,这是大汉需要他,他不能离开。
然而内心深处,他明白,自己这是生出了恋栈之心。
连他这等清正忠贞之人,都生出恋栈之心。
那么谁又能保证,袁绍等人不会呢?
王允沉默片刻,低声问道:“陛下有此一问,可是卢子干(卢植)所教?”
纵然听了闵贡多年来的汇报,王允仍然不觉得这份对人心的把握是年幼的皇帝所能做到的,他认为是卢植教导的结果。
刘协微微一笑,也不解释,道:“不过也是一句老话罢了。人心隔肚皮,不可不防。”
王允叹了一声,道:“到底是卢子干。”这就是承认,他此前没想到袁绍、袁术等人可能会生出异心,而“卢子干”预见到了这一种可能性,是超出了自己的。
刘协听他这样一叹,便知道王允心中松动了,道:“外部未清,危机未解,咱们内部更要团结,保住这来之不易的‘人和’呐。”
王允在政事上虽然有些读书人的“天真”,但也不傻,沉默片刻,道:“陛下此行不虚。”
所谓图穷匕见,话说到这份上,刘协也就不再绕弯子了,道:“蔡邕为董卓发悲声,死有余辜。然而卢子干、马日磾等人都为他求情,士人中也多有分不清严重性的,还都在同情他。如今蔡邕的确有罪,非常时期,其罪当诛。但是若因为杀蔡邕,伤了人和,自己内部乱起来了,给了外人可趁之机,便得不偿失了。
“陛下今日真正想说的,便是这些吧?”王允叹了一声,道:“是臣此前思虑不周。所谓事有轻重缓急,蔡邕再留他一二年,待车驾东归之后,再杀他也不迟。”
刘协笑道:“托赖袁绍兄弟在外,蔡邕竟得多活两年。”又道:“朕此来,还真不是为了蔡邕之事。朕是为了另一桩事来的。”
“另一桩事?”
“朕记得,赦免驻扎在陕县、函谷关的凉州军的诏书,几日前就用印了。怎么听说一直未曾发出去?”
王允扣下了赦免的诏书,改变了主意。此前知情人中,旗帜鲜明的反对者之中,又能够在皇帝身边影响皇帝的,便只有吕布一人了。
王允心中对吕布越发嫌恶,径直道:“可是温侯告诉陛下的?温侯乃是剑客出身,不适宜留在陛下身边。陛下若要习武,臣一定另择忠诚正直的武士。”
一墙之隔,王允竟这样直白表达对吕布的轻视。
刘协咯咯一笑,道:“子师先是要把皇姐的蔡先生给换了,如今又要把朕的骑射师父给换了。你除掉董卓没几日,便自己要做董卓了么?”
王允大惊,忙伏地请罪,颤声怒道:“臣绝无此意!臣忠贞之心……”他说的时候没觉得不妥,此时听小皇帝把两件事放在一起,也觉出这提议过于紧迫了。虽然他的本心与董卓不同,但从行径上,的确是僭越了。
“罢了。”刘协扶王允起身,他就是知道王允此时没有生出悖逆之心,才故意这么说激他。如果王允当真如董卓一般心思,刘协才不会当面挑明,反倒要规避谈论此事。
一时王允站起身来,非但不好再提换掉吕布的话,连方才换掉万年长公主先生一事都不好再提了。
王允便不再提吕布之事,只道:“陛下明鉴,千罪万罪,罪在董卓一身。那些追随董卓的士卒,也都是身不由己,称不上罪。赦免他们,便要先定他们的罪名,反倒要叫他们惊恐起来。是以臣没有发出赦免的诏书。”
他倒还有一套严丝合缝的逻辑道理。
刘协差点被他给气乐了,“唔”了一声,道:“那你是要留他们在原处守着?”
王允一板一眼道:“这也不好。若是留他们在陕县、函谷关等处驻守,就好像咱们信不过关东联军一般。他们就算没有反心,也会因此寒心。”
刘协真忍不住笑了,道:“那你是怎么安排的?”
王允颇有自信,道:“臣已派李肃持书前去陕县,召见牛辅,来长安城认罪。只查问为首之人,于底下士卒无碍。”
刘协无奈叹气,道:“李肃兵多,还是牛辅兵多?”
“这……自然是牛辅兵多。”
刘协道:“那牛辅听了诏书,就会乖乖把自己捆起来,跟着李肃来认罪?在他知道岳父董卓被杀之后。”
王允一愣,好像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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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王允被小皇帝问住了。
其实只要了解王允原本的设想, 就不难明白王允为什么会做出这等“天真”的举动。首先,王允从来没考虑过袁绍、袁术反叛的可能,哪怕此前袁术要推举刘虞做皇帝,也是因为长安城中有董卓的缘故。如今既然董卓已经给他除掉了, 那袁绍等人难道还会另立新君么?更何况刘虞早已坚定拒绝了。所以在这种情况下, 天下归心, 剩下牛辅、李傕等人, 又还能翻起什么风浪呢?
王允觉得只要牛辅等人没疯, 就不会追随已死的董卓,跟天下人作对。而且王允从前跟着董卓做事, 对牛辅、李傕、郭汜等人也熟悉,知道他们不是能挑大梁的人物。毕竟, 王允在董卓府上, 对牛辅最深刻的印象,就是牛辅被董卓打骂时讪讪的笑容。现在, 他连董卓都除掉了,难道还能因为一个小小的牛辅翻了船么?
王允虽然被问住了,第一反应却不是怀疑自己的决定。
他看着刘协, 斟酌着措辞, 道:“陛下,臣与牛辅、李傕等人从前多有来往。他们不过是董卓手下的小卒子,如今董卓已死,众贼无首,都渴盼着投降朝廷, 便如长安城中的胡轸、徐荣等凉州将领一般。”
刘协听笑了。
王允这是认为他给董卓吓破了胆,又不曾见过牛辅等人,把牛辅等人想得太厉害了,有了不必要的担心。
“李肃虽然兵少,却是朝廷派出的使者,谅牛辅不敢轻举妄动。”王允想到小皇帝的年纪,也能理解小皇帝为何不安,便又道:“陛下勿忧勿怕,朝中事务皆由臣汇同诸位同僚理清。臣虽不才,然而太常种拂、太仆鲁旭、太鸿胪周奂、车骑将军皇甫嵩,这些都是自先帝时便竭诚尽忠的大汉贤臣。有这些人为陛下分忧朝政,陛下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陛下青春年少,此时合该奋力勤学才是,否则待加冠亲政之后,如何能善理朝政、明辨是非。”
刘协抚着砚台,一时没有说话。他想先王允说这番话,真是为了“小皇帝”好,也是为了大汉好。此刻在王允心中,陕县、函谷关驻扎的凉州军余部,不过是些散兵游勇,并不能叫他太上心。哪怕是在给他点出袁绍、袁术等人可能存有异心之后,王允仍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峻性。
比起顺着皇帝指出的危险性深思下去,王允更愿意认为是小皇帝过份担心了。这也是人之常情,大家通常都很难第一时间承认噩耗,总是先否认的、拒绝承认的。
新的思路,要给王允时间去消化。
刘协没有因为王允的误解而恼怒,笑道:“子师所言极是。若不是有子师周全,有尚书台运作朝廷,长安城中此时不知该是何等慌乱。不管是温侯吕布,还是此前卫戍京畿的骑都尉李肃,又或是与你应和的种辑、黄琬等人,都是国之重臣。为此次除掉董卓也都出了大力。朕知道你们都是清正之人,所做皆出自忠君体国之心,不图高官厚禄。然而朕心中感动,还望子师给朕机会,让朕表达一二。”
王允又是一愣,没料到被他驳回之后,小皇帝非但没有继续争辩,反倒话锋一转,要对他酬谢起来。王允便觉一阵郝然,仿佛自己方才言语过份了,心中对小皇帝的接纳度更高了几分,忙道:“陛下言重了……”
刘协道:“朕听说董卓所得财物粮食,都已封存起来,要等车驾东归之时,运回洛阳?”
“确有此事。”
刘协道:“国库之物,朕尚未亲政,也不好置喙,便托付给子师,照着你安排的去保存。不过董卓当初自汉室陵寝中也劫掠了不少珍宝,听说后入洛阳城中的孙坚将军,已将陵寝修葺。如今若要物归原处,又要开启陵寝,再惊动先祖。既然如此,便由朕做主,将这些珍宝,赐给此次有功的百官将领。”他见王允要说话,微微摆手压住,又道:“这与其说是封赏,不如说是纪念。叫大家从今而后,一见到所获珍宝,便想起当日董卓之辱,以此砥砺前行,不可懈怠。”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王允还能反驳什么?
王允低声应下来。
刘协隐约听说过吕布与王允因分财物所起的争执。王允“一毛不拔”、尽归国库的做法,的确清正公允,然而透着点书呆子气。当此乱世,财物是最不值钱的。所谓“金银散,人心聚”,不管是经商还是做官,又或是行兵打仗,总是有好处大家一起分,才是长久之道。
如今刘协不好动国库之物,而想要改变如王允这样五十多岁又身居高位之人的观念,在短时间内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每个人的观念形成里,有他过往所有岁月里的见闻经历所思所想,岂是旁人三两句话所能改变的?能使之动摇,都已是极为难得了。
陵寝中的珍宝分给百官将领,真论起价值来,每个人分到的并不多,但象征意义是重大的。
如种辑、荀攸等侍奉过先帝的臣子,此后将所赐奉于族中祠堂之中,珍而重之,见而泣之。就是吕布这等只看重实际利益的人,也从中看出小皇帝是个知恩图报之人,待来日皇帝亲政之后,有好处也绝不会忘了帮过他的人。
这些是此时的王允所想不到的,他听了小皇帝的话,也觉不好再惊动汉室陵寝,便同意了这分配方案。
刘协便又把话题转了回去,道:“李肃去召见牛辅,已走了几日?”
“前日出发的。”王允打起精神,以为小皇帝到底还是要争论下去。
“两日……”刘协微微仰脸,想了一想,叹道:“追不上了。”便不再提这话,又与王允寒暄了几句,叮嘱他为国事劳心也要注意身体云云,便起身走向厅堂。
厅堂之中,长公主刘清正与吕布“相谈甚欢”。
一见皇帝与王允出来,吕布几乎是从坐上弹跳起来,一个健步走到皇帝身边,逃离了方才那场结束无望的“聊天”。
刘协笑道:“皇姐,还不快谢过子师?”
刘清一愣,看着皇帝的笑脸,反应过来,惊喜道:“司徒大人答应放过蔡邕大人了?”
王允呆着脸,道:“如今形势,暂且免除蔡邕死罪,只叫他闭门读书。待车驾东归,再定罪不迟。”
刘清哪里知道王允打着日后再杀的念头,只当这便是赦免了蔡邕,喜笑道:“原来司徒大人到底还是通情达理的,只是需皇帝跟你说才行,本公主说话是不作数的。如此,我回去也好跟蔡先生交待了。”
吕布在旁,关心的却是对陕县、函谷关凉州军如何安置的事,便对皇帝笑道:“陛下与司徒大人说了这么久的话,就只说了蔡邕一桩事么?”
他这话一问,王允立刻就意识到了什么。
毕竟论起搞秘密联盟,谁能比得过王允呢?
王允盯了吕布一眼,便觉是吕布唆使皇帝来说凉州军之事,对吕布越发不喜,只压在心里,没有当面表露。
刘协明知吕布所问,此时却并非摊开说的地方,便只笑着将分珍宝一节讲了。吕布自然是欣喜赞同的。这喜色落在王允眼中,又叫他对吕布更多了几分成见。
一时刘协带着刘清与吕布辞别司徒府。
王允送到大门外,侍奉皇帝上车。
刘协站在马车上,握着王允的手,低头看着他,道:“子师可曾听说过兔子搏鹰?”
王允一愣。
刘协低声道:“比起老鹰来,那兔子又笨拙又弱小,到了开阔之地,给追上了只有死路一条。当此之时,兔子就会翻过身来,以全身之力,一脚蹬出。给它蹬准了,老鹰也有死了的。”他轻轻拍了拍王允的手,眯眼笑道:“子师威猛好比老鹰,牛辅等人孱弱好似兔子。老鹰可要小心兔子呐。”
王允仰头望着小皇帝,眼见无限天光都落在他身上,一瞬间竟有个荒唐至极的念头——只觉得自己才是那只被老鹰攫住的兔子,哪怕自己还能聚起一蹬之力,那攫住他的老鹰却早已算准了他蹬出的时机。
而另一边,蔡琰焦灼不安在长乐宫中等着消息。她得知父亲蔡邕出事后,四处请求父亲曾经的同僚旧友,只是谁都不能叫王允更改决定。蔡琰实在没有办法,只能试试看,来向长公主刘清求情。自得知长公主伴驾前往司徒府之后,蔡琰这半日滴水未进,一颗心始终悬着。
“殿下回来了!”
蔡琰心中一揪,忙起身相迎,一眼望见刘清脸上大大的笑容,便知是好消息,浑身一松,与刘清双手交握,颤声道:“我去接父亲出来。”
而狱中的蔡邕这几日,得知外面消息,恐怕自己死罪难免,正泣血修书,写给王允,请求他留下自己的性命,哪怕给他额上刺字、截断双足,也请给他一个修著史书的机会。
狱卒见他边写边泣,也心中恻隐,敬佩他学识,给他添了一盏油灯。
便在此时,忽然另有典狱长前来,开了牢门,笑道:“蔡大人高乐!朝廷免了你的罪过!”
蔡邕一愣,看向典狱长身旁的女儿蔡琰。
蔡琰冲上来,见他身着囚服、形容憔悴,心中一酸,忙捧上新衣,悲喜交加,流泪道:“求了许多人,都不管用,最后是陛下与长公主殿下亲自去见王允……”
蔡邕手中笔跌落在地,仍盘腿坐着,顿了顿,反应过来,捡起方才写的信往油灯上烧去。望着那蓝汪汪的火苗,蔡邕忽然想起那夜地动,他奉召入宫,见小皇帝坐在未央殿前大床之上,仰头望星。
彼时小皇帝叹息之声,犹在耳畔。
“来日方长,朕总有谢先生义举之时。”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4-14 23:54:38~2020-04-15 16:26: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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