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色兔子
第43章
刘协离开王允的司徒府之后, 让刘清回宫报信让蔡琰安心,让吕布回营布防,他自己却并没有回宫,而是又前往了荀攸府中。
荀攸乃是荀彧之侄, 年岁却比荀彧要大, 已经三十八岁了。当初密谋除掉董卓时, 就是荀攸振臂一呼, 在集会上宣称要效仿伍孚之事。后来董卓死后, 王允表彰昔日同盟,便将这段事情拿出来说, 又厚葬了想义士伍孚。
当初董卓听到风声,将何喁、荀攸下狱。狱中严刑拷打, 何喁受不住已死, 荀攸骨头硬,挺了过来, 见到了董卓死后的天日,但是也伤得很重,一直在家休养。
荀攸在家中多日, 只能躺在床上等伤口愈合, 听来往的友人说些朝廷上的动向,也与族中人谈论天下大势。他的想法,最多还是告诉录尚书事的王允。荀攸也觉得要快刀斩乱麻处理凉州军一事,但是消息递给王允,总是不见回音, 也颇感无奈,对时局也越发不看好。但是他是生死之际走了一遭的人,又听说了蔡邕入狱之事,大好年华也不想死于进谏。这几日,荀攸正盘算着天下各处,想着倒是蜀汉地势险要、城墙坚固,民众比之中原也安乐,也许可以跟王允申请一下,自己往蜀汉去做官,避开此间凶险。
这种情况下,听说小皇帝亲自驾临府邸,荀攸是完全没有想到的,强撑着坐起来,心中还是感到一阵激动安慰。
刘协径直走入内室,就见床上躺着一位四十如许的文士,伤病之中面色苍白,然而目光坦然,便笑道:“朕今日才来看你,公达(荀攸字)不会怪朕吧?”
荀攸靠在床头,惭愧道:“臣不能起身远迎……”
“听说公达在狱中颇吃了些苦头?”刘协在床边坐下来,丝毫没有初次见面的生疏感。
荀攸见小皇帝年纪不大,却行动老练,不禁暗暗称奇,一笑道:“陛下可是也听说了董卓严刑拷打之事?”
刘协道:“外面都这么说。不是么?”
荀攸便只默默点头。
其实董卓此前也没有知道确切的消息,否则王允、种辑岂有不暴露的?不过是听到了些风声,又没有确凿的证据,这便捉了几个他疑心的官员罢了。到了里面,何喁太过担心惊惧,自己受不住,乃是自杀的。
刘协心里其实清楚实情,但是王允对外宣传的时候,总不好说何喁乃是自杀的。他故意这么说,便是想看荀攸如何回复,是否会告诉他实情。
但是荀攸显然不是多话之人,也并不打算告诉他何喁自杀一事。
刘协等着荀攸先开口。
荀攸微一沉吟,隔着被子按在自己腿上,道:“这两条腿在狱中受了寒气,引发旧疾,总要旬月难以行走了。臣不知陛下要来,否则早让家仆送我坐下,在外相迎,也不至于如此狼狈失礼。”他直接避开了讨论狱中董卓到底做了什么,转而只说自己的病情。既不算是欺君,也没有提起何喁自杀这些事情。
看起来,这荀攸是个守口如瓶之人。
刘协目光在荀攸面上打了个转,见他垂着眼皮有些迷糊的样子,丝毫看不出胸内锦绣来。
刘协上一世用过许多人,有他的用人之道。世上聪明人难得,而能让人看不出是聪明人的聪明人就更难得了。也许荀攸的智慧,有许多人都能达到。也许荀攸振臂一呼的胆气,有许多人都能具有。但是荀攸这种适时的缄默,却才是最难得的。
荀攸,是一个可以与之商讨密事的臣子。
刘协目光环视室内,落在案几上一封未写完的奏疏上,远远的看见了两句,道:“公达这是要自请为蜀汉官员?”
荀攸犹豫了一下,道:“臣旧疾复发,眼见长安城中大贼已除,又有司徒王允抚定内外。臣留在长安城中,于朝廷没有多少益处,倒不如在外为一方父母官,也算为陛下分忧。”
刘协踱步过去,捡起那封奏疏来,细细看了一遍。
荀攸在小皇帝看奏疏这沉默里,竟觉心里比之曾在董卓狱中时更要煎熬。狱中他心坦然,此时却不能不在心中道一声惭愧。
刘协看着那奏疏,轻叹道:“公达这是要弃朕而去啊。”
荀攸年近四十,青年时代根深蒂固的念头,原也是忠君爱国,与王允相类,眼见幼主在前,自己却要远行,便好似要临阵脱逃的将领一般。他坐靠在床上,原本坦然自若的样子已荡然无存,微微垂下眼睛来,有些惭愧得避开了小皇帝的视线。
忽听得纸张碎裂之声,却是刘协慢悠悠将那奏疏撕破了。
荀攸诧异抬头,就见小皇帝慢悠悠撕着奏疏,眼睛却看着他。
“陛下,这……”他以为小皇帝是不同意,所以才撕碎了奏疏。
刘协一笑,却是道:“公达于朝廷有大功,既然想要去蜀地做官,怎么能做小官?你再写一封奏疏,自请为蜀汉太守,朕给你用印。”
荀攸愣住了。
“怎么?”刘协将碎纸团起来,丢到桌角,回首看向荀攸,道:“不信朕?”
“臣不敢……”荀攸不着痕迹打量着小皇帝,心中越发称奇。
刘协笑道:“放心,子师(王允字)不会阻拦的。”
荀攸又是一愣。
刘协道:“你安心养伤,隔几日朝廷的诏书下来了,你挑个黄道吉日去赴任吧。”这便要转身离去。
“陛下且慢。”荀攸这是第一次见到小皇帝,短暂的对话中已经了解到小皇帝谈吐行事如成人一般,方才一直在犹豫,但眼见小皇帝助自己离开,再没有交待,实在过意不去,这才打破了自己一贯少言寡语的作风,决心警示一番小皇帝,开口道:“臣走之前,还有一番话同陛下讲。”
刘协转过身来,仍在床边坐下,与荀攸距离极近,温和道:“不必着急。朕今日无事,公达只管细细讲来。”
荀攸这些话已经在腹中盘旋了好些日子,写给王允,只是没有回信,如今自己要远赴蜀汉为太守了,眼见小皇帝陷落在这长安城中,身边尽是些没有远见之人,出于大汉臣子的责任感与忠义之心,又被小皇帝非但没有强行留人、反而还给太守之位的举动感动到了,便开口道:“陛下,如今董卓虽然伏诛,大事却还没有平定,不可掉以轻心。如今朝廷有三大问题,都很严峻,要从速解决。一是仍驻扎在陕县、函谷关的凉州军,首先要特赦安抚人心,随后安排皇甫嵩老将军接手凉州军旧部,免于纷乱。二是三年前逃出洛阳,在外割据的关东联军,虽然名为讨伐董卓的盟军,但时日久了,就会成为在外的诸侯,到时候朝廷想要收归回来,就太难了。如果第一桩事情不能解决,那么第二桩事情就会成为大乱的根源。三是各地的民间势力,打着各类教派的幌子,实际也是不容小觑的兵力,而且其特点是散布起来非常快,斩草除根非常难。关东有蛾贼,关中有米贼。要消除这些势力,则需长久治理,使得百姓能饱食能穿衣,这些势力便能渐渐消退了。这三条做到了,大汉便能再度兴盛。”他看着小皇帝,没有说出更严峻的话,若是这三条,有一条没有控制住,那么仍逃不出天下大乱的局面。
而这三条,哪怕是最容易的第一条,眼前看来要实现都是困难重重。更何况是三条都要做到。在荀攸看在,以皇帝如此年幼,而近臣又如此固执短视的状况来看,天下终究是免不了要大乱了。正因为荀攸看透了这一点,对大汉的未来持悲观态度,才会想要自请避入蜀汉为官。
刘协凝神细听,时不时看着荀攸点点头。
荀攸便觉得小皇帝都听懂了。
刘协听他说了这一席话,便知道这些话在他心中已放了许久,见他停下来,便抬头看着他,直直望入他的眼睛,笑道:“公达,你这是告诉朕身后有饿狼,眼前有深渊,却不告诉朕要如何度过险情活下去。你在旁边看得明白,朕身在其中,难道听不到背后饿狼咆哮,看不见眼前深渊巨浪么?”
荀攸愣住。
刘协起身,端端正正给荀攸长揖,道:“还请公达教朕。”
荀攸嘴皮发干,心中发烫,再度开口,毫无保留,倾囊相授。
连他自己也没有料到,自己竟然能说这么多话,一开始从天下大势讲起,最后连十三岁时如何从官吏神色不对察觉其杀人的事情都说了。
时间随着谈话不知不觉逝去。
君臣二人从日悬正午,直谈到秉烛入夜。
刘协认真听着,时不时点头问两句。其实他并不是真的要求教荀攸治理天下之道。他曾经亲手重整过破碎的大秦,眼前的局面虽然艰难,但仍有脉络可寻。他要的是,引导荀攸在他身上做足“投资”。要叫荀攸哪怕远在蜀汉之地,都仍要在深夜记起,曾与大汉天下有过这样一场酣畅淋漓又推心置腹的谈话。
他要的,乃是荀攸再无法成为旁人的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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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初平三年初夏, 长安城中董卓方死,皇宫内外都感欣喜。
唯有郎官之首闵贡这两日有些悒悒不乐。
此刻,未央殿外,闵贡垂首侍候, 从敞开的门口望进去, 一眼就能看到里面站在小皇帝身边的新晋红人汪雨。
那日地动, 小皇帝心血来潮要看地动仪。这不, 就给看管库房的宫人汪雨抓住机会卖了个好。小皇帝便将那汪雨调到身边, 从此亲近起来。
连从前立下过擎天保驾大功的闵贡都退了一射之地。
汪雨年纪不大,孤身一人, 原本入宫准备净身的,谁知道还没等动刀, 宫中先就大乱起来, 宦官都被杀尽了。宫中人手短缺,他便以宫人身份看管库房留了下来, 一留就是三年。他容貌清秀,为人机灵,虽是骤然得皇帝亲信, 但对宫人仍是不卑不亢, 颇得人心。
自从董卓死后,闵贡便觉得自己身份尴尬起来。连老上司王允联系他也不如从前紧密了。论起来,所有宫人郎官之中,闵贡才是服侍皇帝时间最长的。但不知道为什么,闵贡总觉得皇帝对他不冷不热, 仿佛知道他暗中向王允汇报等事。
闵贡收回目光,不再看汪雨,安慰着自己,也许都是他胡思乱想罢了。
若小皇帝果然知道,前几日哪里还会赏他点心?
刘协走出未央殿来,已换好了骑射衣裳。只见他窄袖短装,半年来个子抽条,看身高仿佛已是大人,只是太瘦,脸上看起来倒是神采奕奕。
汪雨跟在皇帝身侧,捧着皇帝要用的弓箭,竟是比曹昂等人还要更近一些。
闵贡行礼,笑道:“陛下今日这么早就开练?这日头还没下去呢。”
刘协“唔”了一声,这几日早已敏锐得察觉到了闵贡等人的态度变化。从前董卓掌权的时候,所有人都知道他这皇帝乃是傀儡,哪日董卓发起昏来,他不只皇位不保,甚至可能人头落地。如今董卓已除,他也安然长到了十二岁,只要再坚持两年,到时候王允还政,他就会成为亲政的皇帝,逐步成长为实权皇帝。不只是高阶宫人态度变了,朝中百官也多有变化。
简单来说,刘协的话比以前更有分量了。
虽然这分量还是轻微的,但总是好的迹象。
“陛下,不等温侯大人了么?”闵贡小跑跟着皇帝的步伐。
刘协先步射练手,就立在高阶之上,三箭连射,都钉入三丈外的靶心。他松动了一下肩膀,漫不经心道:“奉先师父在尚书台议事,哪能这么快过来。”
话音未落,就见吕布慢吞吞从西安门方向走过来,一副心情不佳的样子。
刘协微微挑眉,目光在吕布身上掠过,重又拉弓引箭。
让吕布参与尚书台议事,乃是刘协的意思。
如今的尚书台中,基本所有人都是王允曾经的“战友”,核心成员都是密谋过除掉董卓之事的。这种情况下,王允从尚书台发出的诏书,刘协想要更改会非常困难。就比如王允派李肃去缉拿牛辅一事,宫里还没有消息,李肃人都已经出了关中。
刘协需要自己的人在尚书台。
原本最佳人选该是卢植,然而卢植从去岁就缠绵病着,坚持来给皇帝上课已是不易,难以顾及太过繁重的政务,就是放到尚书台,也是个荣誉成员,没办法整理细务,也就没什么发言权。
而次优的人员荀攸,则是对王允把持的朝廷持悲观态度,经皇帝允许,拿了蜀汉太守的职位,乱世中遁走避祸去了。
刘协数了数手上的人,就只剩吕布既有诛杀董卓之功,资格够得上,又勉强能在王允与他之间算得上是他的人了。
所以刘协发入尚书台人员名单时,御笔一挥,添上了吕布的名字。
这对吕布来说,原是好事。
尚书台,可是天下的权力中枢,谁会不想入内呢?
但是吕布没想到,就连刘协也轻忽了一点,那就是此时士人对武人的歧视,那是相当严重的。尚书台中的王允也好,士孙仆也罢,都是跟袁绍差不多的主,就是大家聊起来,都能数到三四代之前的老祖宗是同朝做官的,这就是世家大族。而吕布呢?不好意思,你吕布的爸爸是谁?
碍于小皇帝的面子,也碍于吕布诛灭董卓这不可磨灭的大功,尚书台众官员不好明面上说什么,但是议事做决策时,对吕布的无视是不约而同的。
甚至可以说,吕布是被一群士人给排挤了。
吕布是个武将,也不懂这些文化人的弯弯绕绕,只觉得一日下来,自己的提议都没人理,偶尔说了什么,就能看到俩官员对视一眼,仿佛在暗中嘲弄他一般,偏偏又没什么能摆出来说的证据。
吕布在尚书台打卡了两天,就生了一肚子气,今日家中还出了点事,从前董卓那个跟了自己的妾室柔儿落了胎。
公事家事,都不叫人省心。
吕布这日在尚书台便提前告退,来给小皇帝上骑射课了,顺便准备把在尚书台的差事给辞了——又不多领俸禄,还要受一肚子闲气。
“陛下,”吕布走到小皇帝跟前,也不掩饰,开口便道:“这尚书台的位子臣怕是做不来。”
刘协看他神色,已猜到几分,笑道:“奉先师父来得正好。朕今日想往西边仓池畔练一番,还要师父教朕。”
吕布一愣,一时竟忘了辞去尚书台职务之事。
虽然都是射箭,但不同的姿态下,难度差别是很大的。一般来说,步射是最简单的,就是站在地上,射定靶或移动靶。
经过近三年的练习,小皇帝的步射准头已经是远超大多数人,只是碍于年岁气力,射程不够远,还要等以后力量发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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