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色兔子
士孙瑞这才会意。两个人做一样的事儿,到了皇帝跟前,岂不是成了争功?贾诩这是有意想让。他看了贾诩一眼,心道,这人倒也乖觉。
贾诩便知他懂了,微微一笑,仍是低头喝茶。其实贾诩并非为了让士孙瑞。当初曹昂奉皇帝之命,介入屯田之事,贾诩便料到皇帝要有一番大动作,与士孙瑞打起精神,准备好好应对曹昂。谁知曹昂这一年来,勤恳跑遍了长安城,面上却未曾反驳过两人;账目虽然早已看过,却也没有质询过两人。
贾诩心中清楚,长安城中豪族与官吏勾结已久,报上来的田地数目都是做过账之后的,账面上瞧不出什么错处来,但谁都知道这里面藏污纳垢的事儿。曹昂介入,明知却不追究,必有后手。皇帝既然没有安排他来做这事儿,贾诩便只求暂退自保,待看清皇帝意图后,再出手不迟。士孙瑞看不清这一点,他却也没必要伸手施救。
“两位大人请吧。”汪雨不知何时站到侧殿门边,弯腰笑道:“陛下说请两位大人过去。”
士孙瑞与贾诩忙起身,齐整衣冠,跟着汪雨快步往正殿而去。
两人入殿,就见皇帝坐在上首,曹昂侍立在旁,屏风后影影绰绰的女子身影,想来仍是蔡邕之女在记录。
“君荣、文和,你二人辛苦了一年,屯田制初成规模。”刘协在上首带笑道:“这田地数目,朕瞧着怎么比高祖时候还少了?”
士孙瑞早有准备,忙道:“陛下明鉴,历代而今,开垦新田原是多了的。只是长安城前几年受董贼之祸,百姓不安南逃西走的,不在少数,许多田地都荒废无人耕种了,另作别册记载,尚在整理,不日便呈送陛下。”
刘协便一点,不再深究,转而道:“方才朕正与子脩论农事,朝廷缺精于农事的人才呐。你们交待下去,于农事上但凡有一技之长的俊才,都不要错放了,都报上来,待农闲时将他们请到宫里来,朕要亲自见一见。”
士孙瑞与贾诩都答应了。
刘协又道:“文先(杨彪字)出任尚书令,你们二位都给他道贺过了么?另有大司农一职,乃是最要紧的。朕的意思呢,就偏劳君荣(士孙瑞字)了,如何?”
这是要士孙瑞升迁为大司农之意。
士孙瑞一愣,下意识推辞道:“陛下隆恩,然而臣年事已高,在尚书台不过勉力支撑……”
刘协笑道:“朝中看去,这大司农若不是你来做,谁还敢来做?况且你原是文先长辈,如今你来助力他做尚书令,他倒还要不自在的。君荣你就不要推辞了。”
大司农执掌国家财政,下辖太仓、均输、平准、都内、籍田五令丞,分掌粮食库藏、物资供应、物价调节、国库出纳皇帝亲耕等事务。在此之外,大司农还掌管盐铁专卖等事项。
比起在尚书台做仆射,做大司农更有实权,乃是极为重要的职位。
士孙瑞自尚书仆射成为的大司农,那是升迁了。
皇帝给了这样的面子,士孙瑞便不再自谦,应了下来,自然又有一番感念陛下恩遇的说辞。
刘协含笑听着,道:“如君荣这样的老臣,辅佐汉室,忠心赤胆,朕还年轻,少不了要你们帮扶。你们也尽心,带一带年轻一辈的,多为朝廷培养栋梁。”于是又问士孙瑞家中儿孙。
士孙瑞一一答了。
君臣相谈甚欢。
刘协又勉励了两句,道:“天热气燥,君荣你到底年长,朕也不久留你。”于是便叫汪雨将两人好好送出去。
士孙瑞离开未央殿才慢慢回过神来,没料到皇帝叫自己做了大司农,前阵子因为皇帝起用贾诩、又要杨彪做了尚书令而生出的些许微妙情绪便都消退了。诚如皇帝所言,如今动荡,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时,倒也顾不上挑拣了。他想到做了这大司农,即将面对的财政困局,只觉肩头如有千钧之重,却也不能畏难逃避。
贾诩道:“恭喜君荣高升了。”
士孙瑞虽然欣喜,却还要压下嘴角,淡声道:“不过为朝廷出力罢了。”
殿内,刘协起身,见汪雨早捧了骑射衣裳等着,便换了骑装,笑道:“你倒乖觉。”
汪雨笑道:“虽然天儿热,但奴婢知道陛下的习惯。不管是三伏天还是九寒天,陛下这每日骑射是断不能停的。”
刘协便带着曹昂,骑马往仓池畔而去。
哪怕已是下午,秋老虎的威力丝毫不减,连仓池畔的树叶都因为热而卷了起来。
刘协骑马绕池两圈,便已是浑身放汗,却见曹昂始终错后半个马头,因笑道:“朕与你比一比——你不要相让!”说着一夹马肚,那马便泼风似得冲向前去。
一圈下来,曹昂仍是错后半个马头,笑道:“陛下赢了。”
刘协便知他有意相让,单只这份精准的控制,其马术便远在自己之上,便假作不悦,道:“子脩也来欺朕。”
曹昂一愣,道:“臣长陛下七岁,正是力盛之时,若不相让,才真是相欺。”
“说到相欺,”刘协松了马缰,随着马背起伏送腰,“你看田地清算的账册,士孙瑞与贾诩呈上来的,与你私下所计,差了竟有一半之多。这底下人欺瞒之状,照你看来,他二人是否知晓?”
曹昂道:“若说全然不知,那便是自欺欺人了。”
“如此,他们便是欺朕了。”
曹昂默了一默,道:“光武帝时,曾有不问南阳郡之事。如今他二人也恐催逼过急,致使生变,到底是长安城,陛下车驾在此……”
当初光武帝中兴,天下初定,田地亩数多有不实,朝廷下诏核实。不巧光武帝从陈留郡上报的文书后面找到了一封附信,信中语“颍川、弘农可问,河南、南阳不可问”。光武帝问左右何故,却无人敢答。最后是年方十二岁的太子刘庄在侧,直言道“这是在说开垦田地数目核查之事,河南乃是帝都,天子近臣颇多;而南阳则是帝乡,皇亲国戚颇多。这些人自然是不好查问的。”
如今刘协要核实长安城中开垦田地的数目,正与光武帝所行相类。而士孙瑞与贾诩,便如光武帝时的臣子一般,不敢擅动权贵。
刘协垂眸道:“若朕没有记错,光武帝伺后可是将欺瞒隐匿之人都严惩了。”
刘协很清楚,他到底年纪还轻,尚未亲政,底下人哪怕是忠心的,多也是忠于汉室——对他这个皇帝并不是那么认定。若非先帝就剩了他这一个儿子,恐怕一旦他推行变革之举,这些忠心耿耿的臣子们也未尝不会效仿董卓行废立之事。
“就算他们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吧。”刘协叹了口气,望着池边耷拉着的柳树叶,“即便是朕亲政了,三年无改于父之道,也不好动这帮老臣。”
他自然是不信所谓的“三年无改于父之道”这样的愚孝,但于治国来说有其实际道理。新君继位,朝臣都在观望揣摩新君的行事风格,朝中老臣势大,而新君起用之人尚且薄弱,此时新君要行变革之举,多半是要触动旧人利益的,极易生变。所以新君继位,稳妥起见,总要“因循守旧”一段时日。有些古话,乍看迂腐,其实诞生之初,原是有智慧蕴藏其中的。
亲政。
脑海中闪过这两个字,刘协攥紧了手中马鞭。
第94章
长窗紧闭, 隔绝了室外的寒意与风声,唐珏斜靠在床边,低头仔细做着手上的活计。她细长的手指捏着那枚闪亮的长针, 引着丝线在丝质的圆片布料上穿走, 布料底下绷着小巧的鞋样子。她的眸子比长针更亮, 一向恬静的面容透着淡淡的笑意,仿佛全天下再没有比此刻手上的活计更重要的了。
她大约是太投入在针线活上了,竟没留意屋外悄悄的脚步声,直到房门忽然被推开,万年长公主刘清携着蔡先生出现在她面前, 她才慌忙放下手中针线, 推往枕头下压住。
然而刘清早已瞧见, 笑着上前道:“我就说你一准又在自己房间里闷着。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有什么趣味?快来, 今日张绣来教骑射课,女孩们也都去的。伏寿、董意早在场上等着了。我看了一圈, 就少你这个弘农王妃了。”说着就拖住了唐珏胳膊,又好奇低头看她压在枕下之物。
唐珏慌乱中没能盖住, 枕下露出一角来。
刘清见是针线活,笑道:“我就做不来这样繁琐的活计。快叫我看看嫂嫂的好手艺……”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去摸。
唐珏下意识要拦, 又觉不妥, 抬起手来, 只假作理了理耳边发丝,低声道:“我原是不通骑射的,去了也给大家扫兴, 殿下只管自己去便是。”
刘清见了那做了一半的丝质鞋子,讶然道:“用这样好的料子做软鞋,嫂嫂这是做给谁的?”那丝已然染成紫色, 能用此色者,必然极贵。
唐珏一愣,瞄了一眼在旁不语的蔡琰,低声道:“我想着元旦在即,陛下又将亲政,我没有什么可以报答陛下的,便想着做一双鞋子……”
刘清捏着那还未成型的丝质软鞋,骇笑道:“嫂嫂你可真傻。下次你要送什么东西给皇帝,不如先来问过我。一来皇帝从来不用这样贵重的料子做鞋,你要真送了他碍着你的身份不好说你,这要是我送的定然免不了受一番教训。二来……”她拿那鞋子跟自己手掌比量着,笑叹道:“你这做得也太小了。怕是在嫂嫂心里,皇帝还是从前那个小孩。你这鞋子就算做成了,皇帝如今也穿不下了。”
唐珏忙拿回软鞋,脸上通红,道:“殿下小心,这针还在上面,若扎了手怎么好?”又道:“我这针线活搁下许久,原只是先试一试,还未知到底能不能做起来。如今既有殿下教我,我便再不做这等蠢事了。”说着将未完工的鞋子又盖在枕头下面,揽着刘清手臂,连声道:“别叫张小将军还有伏家姑娘、董家姑娘他们久等,我们这便往场上去吧。”
刘清也没在意,笑道:“你肯来便好,我早已给你备下了骑装,你穿上一准精神。”又道:“嫂嫂你别担心。元旦也好,皇帝亲政也罢,到时候我都预备着你那一份礼——皇帝也绝不会挑你的错处。”及至走到屋外,又笑道:“还好你是今年到的长安,去年冬天可冷,连空气都冻得硬邦邦的。今年倒是好了,没那么冷了,可是却也不见落雪——唉,到这时候还没下雪,该不是今冬见不着雪花了吧?蔡先生,可有什么佳句是赞这六出之花的?”
刘清此问,其实也并非认真要听什么咏诵雪花的诗词,而是她天性见不得身边人被冷落,若是一群人闲聊,有人落寞在旁,她必然是要出言关照的。此时她与唐珏挽手向外,一直不见蔡琰加入谈话,便下意识照拂蔡琰。
蔡琰熟悉刘清脾性,只微笑道:“殿下仔细脚下,别摔了。”
唐珏抬头,对上蔡琰含笑镇定的目光,勉强一笑,待蔡琰挪开目光,她却有些心虚得低下头去。方才在屋里,蔡琰站在一角,静默不语,只看着她与刘清谈话,将一切尽收眼底。唐珏不知她看到了多少,又是否会如同心大的刘清一般,对她的说辞照收不误。
一时到了场上,张绣等人早已在等候。
伏寿、董意也都换了骑装,坐在温顺的小母马背上,由侍从牵着马,正绕场缓缓走着适应。场内卢毓与赵泰却是打马竞逐,赵泰年近十四,又是自打来到皇帝身边,就一直跟着练习骑射,除了生病,一日都没落下,乃是诸位学生中骑术最为精良的。而卢毓虽然年幼,但乃是卢植之子,卢植允文允武,幼子也毫不相让,七岁上马,至今骑射也有模有样了,只气力尚显不足,却要留待时光成长了。见了长公主刘清与弘农王妃、蔡先生前来,诸人都要下马相见。
刘清笑道:“只管练你们的!在这里都是学生,若还要一一见礼,岂不是要麻烦死。”
张绣早已迎上来,上下打量刘清一眼,笑道:“殿下这身打扮,竟叫臣不敢看了。”这话是恭维,却又近于调笑,已是不限于尊卑之别,足见两人关系非同寻常。
刘清睨他一眼,笑道:“皇帝叫你来教课,可叫你来品评学生衣裳了?”
张绣忙俯身告罪,苦笑道:“殿下可切莫同陛下告状。”
刘清这才得意笑道:“做这幅样子给谁看?起来吧?”
一旁唐珏见是话缝,这才出声道:“这位便是张小将么?”
张绣肃容道:“末将张绣,见过弘农王妃。”
唐珏凝视着他,忽然伏地行稽首之礼,道:“将军大德,妾身无以为报,幽居宫中,今日才得面谢。若非将军慨然进言,妾身岂得再见天日。”
她忽然行礼,诸人都吓了一跳。
张绣忙要扶她起身,却又于理不合,手臂伸在半空中,改为伏地向唐珏而拜,不敢受礼,看向刘清,道:“王妃折煞末将。若非素知殿下仁善,我又怎么敢将此事告知殿下?我实不敢居功,王妃若果真要谢,只谢陛下与殿下便是。”
刘清忙扶了唐珏起身,蔡琰又为她拂去膝上泥灰。
见这边围作一团,场中伏寿、董意、卢毓与赵泰等人也都下马过来关切。
“没事了。”刘清扶起唐珏,扬脸笑道:“教课吧,别都围在一处。”
张绣这才松了口气,呼哨一声,唤了自己马来。
刘清拍着唐珏的手,笑叹道:“嫂嫂什么都好,就是这颗心太重。”
唐珏默然不语。
刘清想到已死的少帝,想到唐珏这坎坷的经历,倒也难怪她心重。
一时张绣教过今日控马的课程,叫诸人各自练习,他在一旁督看。
伏寿、董意虽然年纪小,却身手灵活,竟不需旁人相助,已然能自如骑马。倒是唐珏与蔡琰,一个太过瘦弱、此前也不曾骑马,只能给人牵着马慢行;一个却是终日读书写字,力量不足,上马下马几次,便觉双腿发颤。
蔡琰攀着马背,一脚踩着马镫,要借力上马,然而小腿发颤,竟上不得。侍从知她要强,不见她出言,便只在一旁呆呆看着,不知该不该相助。
董意不知何时已站在蔡琰近旁,见状双臂一托她另一足鞋底,便送她上去了。
蔡琰坐落马背,回头一看,见董意袖上印着灰扑扑一个脚印,歉然道:“多谢,倒是脏了你的衣裳——可踩痛你了?”
董意摇头一笑,清丽的面容便如初绽的洁白花儿。她倒也不多话,看蔡琰上了马,便也上马,试着催马小跑,远远去了。
练过半个时辰,众人都下马稍作歇息。刘清与张绣远远站在树下说话,卢毓跟着赵泰追问要怎么才能跑得颠儿起来,伏寿因汗湿了衣裳暂且回房换衣。董意抚摸过自己的小母马,又走到蔡琰的马旁,小心道:“我能摸摸它么?”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董意以手指为马梳理着鬃毛,迎着蔡琰的目光,羞涩一笑,道:“蔡先生这匹马,毛色当真鲜亮。”
蔡琰擦着额上汗水,顺着董意手指看去,只见她这匹通体乌黑的马,一身柔顺的长毛好似黑缎子一般,的确漂亮极了。再看董意的褐色小母马,虽然温顺,却到底不那么抢眼了。
蔡琰用的这匹马,比之长公主所骑的马也丝毫不差,因这乃是皇帝所赐,名曰“黑云”。
董意望着这匹赐名为黑云的高头大马,眼中闪着歆羡之意,道:“必是北地才养得出这样的好马吧?”她踮起脚来,轻轻抚摸着黑马的鬃毛,低声问道:“你来自哪里?西羌还是北疆?”
“这原是西域的马,当初武帝使张骞出塞,引回此种良马。”一道少年声音响起,“然而深山高谷才好成群养马,这马引回来后,朝廷于西羌与北疆都有驯养。你问的也不算错。”
董意一惊,立在黑马旁望向说话的黑袍少年,见他身后跟了许多侍从、个个垂首屏息,一时竟忘了反应。
蔡琰忙见礼,口呼“陛下”。
刘协笑道:“朕将黑云赠给先生,先生如今可能上得马背了?”
蔡琰无奈道:“说来惭愧……”
董意直到此时才明白过来,竟是陛下亲临!无声无息走到了她身边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6-21 16:28:54~2020-06-22 19:58: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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