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怀星
他好像看到自己坐在榻上,摆弄着手里的铜镜,纳闷地自言自语道:“这玉环……还真是那个辣鸡小说里的角色?容予?太虚剑派太清长老?这梦怎么越来越离谱……”
然后是他坐在高台上,突然看见了远处山阶上一个正被人围起来的孩子,瘦骨嶙峋地摔倒在雨里,看着极为可怜,周围人的讨论声中不时出现“陆识途”三个字。他那时候心里有了一个念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他想:我得帮这个孩子。我要看着他,走回巅峰。
然后是山上山下的一幕幕,在这些场景之中,围着他转的小徒弟也逐渐长大,从瘦弱的孩子到神清骨秀的少年,后来又有了沉稳成熟的模样。
然后是……深渊之下,天地一片昏暗,有人撕心裂肺地喊他“师尊”,然后一切戛然而止。
电光石火之间,容予想起来了一切。他僵立原地,一时被庞杂繁复的信息冲击得头晕目眩,完全没注意到陆识途正握紧他的手。
城主还在继续感慨:“难怪当时手下人收到关于你们的消息时,还提过一句,说这西陆的两位仙师长得还有些眼熟。我当时压根没往心里去,也没看画像,没想到还真是老熟人……太好了啊,容仙师,当时您嘱咐我,要是有了被蜃气感染的人,就去找您。几年前我一见有人感染了,立刻就开始打听您,结果才知道您就是据传多年前陨落的那位太清长老……说来不怕您笑话,我还给您烧了些纸,虽说您这样的修仙之人也不讲究这些……”
容予勉强消化着恢复的记忆,被城主的叨叨叨吵得脑仁疼,正想让他安静一会,又在他的叙述之中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他便赶紧抓住这点头绪,问道:“对了,梁大人,当初我是不是还托您打听那个江姓人家的孩子,就是最开始产生蜃气之兆的那户人家,您有什么消息了吗?”
城主愣了愣,惊喜道:“您记起来了?正是,我当初确实打听到了一点:这孩子并不像传言所说的那样,拿求药当借口,丢下母亲就一去不回了。他当初真是去了太虚剑派求药,结果似乎出了些问题,药没求到不说,这孩子本身也变得神神叨叨的。他后来又回了雾水镇,整天念叨什么‘看见了创世神’、‘自己能和神明沟通’、‘自己是天命之子’之类的话。后来没待多久,他老娘没了,他就又去了太虚剑派。据说现在还在太虚剑派过得好好的呢,也算是老天庇佑,让他逃过一劫了。”
容予的神色越听越严肃。他几乎已经可以确认,这个孩子就是江自流。江自流在原小说里就无比自信地认为自己是天选之子,气运加身。而他所说的“创世神”…若说在之前,容予可能会把这话不当回事,听过便罢,但如今他不由想到了三次元里那些经历。
这所谓的“创世神”,指的是创造世界之人,他有没有可能指的是这本小说的作者?
他先把这一茬按下不提,又回想了一下刚刚城主的话,顿时想起来另一件重要的事:对啊,当时他下深渊的时候是追着王弋下去的,如今王弋如何了?还有下去之后看见的江成雪,又是怎么一回事?
“梁大人可知,在我之前的天下第一高手,西州城主王弋,他如今还好吗?”
这一次,还没等城主说什么,陆识途慢慢放开了抓着容予的那只手,缓缓开口道:“师尊……节哀,王弋前辈,他陨落了,当日便……陨落在长恨渊了。”
容予心头一凉,接着便有几分悲哀和惊痛泛了上来。他咬着牙问道:“长恨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王弋早该退休回家颐养天年了,之所以还守在长恨渊、最终在那里遇上危险,说到底是在替容予履行职责。
长恨渊许久不曾有异动,一下子出了那么大的差错,就算结界年久失修,王弋先前也都按时去巡视了,怎么都不至于此,其中肯定有问题。
究竟发生了什么??
陆识途静静地再度伸出手,轻轻覆在容予手背上,有支持和安抚之意。他沉静地看着容予,等他冷静下来。
容予下意识抬头看他。对上陆识途的视线时,容予才恍然意识到,陆识途也恢复记忆了。
对,还有陆识途……说起来,他之前明明是回到三次元了,后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他只记得隐约听到了陆识途的声音,然后便被什么人拉扯着,接着便昏了过去,再醒来已经回了这个世界。
所以,他竟然是在两个世界之中来回穿梭了一圈吗?
陆识途的唇色有些发白,眼眸却是柔和温驯的,好似翻涌着无限柔情,又像在极力隐忍着什么。他温声道:“我知道师尊想问什么,晚些时候弟子会一一为师尊解答。”
容予一眼看见他眸中难以掩饰的深情,顿时有点不太自在地移开了眼,一时心乱如麻,再不能有条有理地分析情况了。
他下意识地回想了一下,这才吃惊地发现,其实早在许久之前,陆识途看着他的目光似乎就已经是这样了。只是他太粗心,压根没往这方面想过,竟然从未看出来。
容予心里狂骂自己不是东西,又焦头烂额地意识到了两人目前的现状:他想起了幻境里他对自己这徒弟的所作所为,又想起了昨夜他做出的事……
如果时光能倒流,容予一定得冲到当时的自己面前,狠狠扇他两个大嘴巴子。这可是他从小一手带大的孩子啊!他就这么给糟践了!作孽啊……
容予闭了闭眼,满脑子都是四个大字:让我静静……
城主看他们不说话了,半晌,小心翼翼道:“那……二位仙师可否考虑一下,随我回雾水镇看看?现在东陆蜃气肆虐,由雾水镇开始,许多城池村落都荒废了,被蜃气吞噬了,实在是民不聊生……您哪怕是能去看看,都再好不过了。”
容予胡乱点点头,算是应了城主的话。他本来也是要回东陆的。
城主得了他们的许诺,便乐颠颠地出门去安排了。
容予坐着没动,紧皱着眉头,脸色差得很。陆识途看他这样,只觉一阵心疼,于是上前接过容予手中的玉环,小心为他戴好,然后轻手轻脚地为他按揉着太阳穴。
容予没说话,似是默认了他这种行为,眉头也慢慢舒展开。陆识途心下微定,面色也比之前好了一点。
陆识途确实已经恢复了记忆。其实之前在幻境之时,他脑海中就总是会闪过一些简短而无意义的画面,每一幕都有面前这个人。他早就有种预感,或许他的记忆很快便要恢复了。
但……他以为他会回想起,面前这人真是他的道侣。却没想到,他听到的是“这位是您的弟子”。紧接着,他抚摸着玉环,也真的想起来了面前这人……是他的师尊。
他想起来了多年以前,明镜台前第一眼,那人披着一身光行来,眉间淡青色光华一闪。他想起来了那人第一次将玉环系在他颈上,被他小心翼翼收入怀中,紧贴心口的一点冰凉。
他想起来之前师尊如何一路扶持他长大变强,如何离开了他八年,又如何被他硬生生从另一处拉了回来。
师尊不在的那八年,他从痛苦中清醒过来之后,就控制不住地细细回想着师尊,想着他的言行举止,从记忆的每一丝缝隙中汲取师尊的气息,在蛛丝马迹里还原师尊的一点一滴。
他逐渐明白了师尊的所有痛苦,所有纠结,所有挣扎。师尊这人看起来潇洒,做事好像全凭心意,许多事都不上心的样子,其实责任感很重。那样一个人,怎么会容许自己把亲手养大的徒弟带入歧途?
自己告白之后,师尊其实并不是觉得困扰,只是觉得……自责吧。师尊一定觉得是他做的不好,一定很有罪恶感,但他把那些都自己消化了,最终面对徒弟的时候,还是春风化雨,只有温柔的引导。
他那时说的那句,“你喜欢的是别人”,根本不可能是想要粗暴地摆脱责任,也并不是慢待这份心意,大概只是他想到的最温柔的帮助自己走回正道的方式了。
陆识途克制不住地日思夜想,越想,就觉得自己离那个人又近了一分。他仿佛已经能够触摸到那人的心,如此柔软,如此温暖。
在那八年之中,不知为何,他总是反反复复地回想起一件旧事:那是师尊第一次带他御剑飞行,脚下的剑飞在高空之中,他其实怕得很,面如金纸,紧抿着唇,却不敢对师尊说,只敢在身后悄悄攥着他的袖子。
御剑而行的速度飞快,他以为这样短的时间里,那个面色总是有些冷的仙人不会发觉。但那个人很快就转过头来,有些惊讶地看着他,然后犹豫着将他抱到身前,叹道:“前头风大,我原本想为你挡挡风……也罢。”说着,那人便用袖子裹在他身上,将他抱在怀中,直到落地。
师尊似乎总是不记得在御剑的时候开个结界,那时候他想,往后他要好好修炼仙术,为师尊撑一辈子结界。
就算没办法修炼,他也想站在师尊身前,为他挡一辈子的风。
那时的想法如此单纯,可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他面对师尊的心情就变了。他总在患得患失,总在害怕,总在压抑,总在痛苦。
甚至到了最后,他竟然对师尊说出那样一句诛心的话。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原来如此。
陆识途默然看着容予,眸光柔和明净。
八年了,师尊。你说让我接纳自己,当时我不懂,现在我明白了。如果爱是罪孽,我甘愿负罪前行。我不会再为难自己,也会努力不再……为难你。
他静静为容予按着太阳穴,心里有种久违的平静,但又抑制不住地隐隐作痛,好似有些难以压抑的疯狂的渴望在撕扯着他。
食髓知味,如今就只是这样看着师尊,他仿佛都能闻到师尊身上随着薄汗挥发出的气味,听到师尊濒临崩溃的泣音,触到师尊颤抖汗湿的肌肤……
那些回忆几乎要把他逼疯了……
别再想了,别再想了,陆识途。放过他,以后就好好守着他,已经足够了,不是吗。
两人心绪都平复下来之后,陆识途开始为容予一一讲述之前发生的事。
想起那段时日,他心中仍有隐痛,便强自压抑着,垂下眼睫,面色如常地开始讲述:“当年,师尊下了长恨渊,许久都不曾回来。所有人都说师尊是陨落了,直到江成雪来了破山峰。”
容予眼神一凛。他在长恨渊底碰到了江成雪,江成雪又是那副样子,好像知道些什么,他觉得此事绝对有问题。果然……
陆识途继续道:“江成雪说,长恨渊被人动了手脚,灵气暴动,王弋前辈便是因此而……陨落的。而师尊也险些遇害,但他当时戴着我的玉环,玉环是十二楼的一部分,有空间神力附于其上,所以江成雪便隐约感知到师尊似乎到了一处别的地方。后来他也并未找到师尊的……躯体,便猜测师尊在别处,才来破山峰找我。”
这段话信息量太大,容予心头一惊:玉环竟是十二楼的一部分?还能感知到他回了三次元?不过这样一来,也能够解释玉环和十二楼的联系,以及玉环的作用。
“当时他说,十二楼可以将师尊从那处地方带回来。我是这世上仅剩的拥有玉环之人,便最有可能是十二楼的有缘人。等我修炼到渡劫期,便有一丝机会破开十二楼结界,取十二楼,打开两界通道,带回师尊。”
他寥寥几句说得轻松,容予却一下子听出来了其中的惊险。单说那十二楼结界,便是集合了全宗门之人,都不敢说能毫发无伤地将它破开……渡劫期,短短几年,怎么可能达到?而且这样荒诞的事,只有这一点点希望,他就真的拼命去做了吗??
容予几乎有些惶然地上下打量陆识途,看他确实无恙,也真是到了渡劫期,甚至体魄好像比先前还要强健一些,这才放下了心。
只是,他几乎不敢想,那些年,这孩子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陆识途面色毫无变化,看容予有些紧张,便对他笑了笑,然后才继续讲述:“但我似乎并非十二楼的有缘人。它……并没有承认我,我凭借着修为,凭借着和它似乎有一些联系,硬生生将它带出,带到了长恨渊,然后在江成雪的带领下,在师尊消失的地方用了它,然后……我真的看见了师尊。”
说到这里,他的眼神不自觉地亮起来,神色也柔和了一些,让容予看着心里有点难受。
“大概是十二楼的反噬吧,我试图将师尊带回来的时候,十二楼消失了,通道也出了些问题,我们险些迷失在其中。后来……便是师尊醒过来以后的事了。”
容予抿了抿唇,抬手覆住了陆识途放在桌上的手。他实在看不得陆识途刚刚那种神情。
陆识途似是僵了一下,好像没想到容予会这样做,然后似乎明白了容予的感受,又对容予笑了笑。
接着,陆识途将江成雪的身份讲了讲,容予愣了一下,脸色慢慢难看起来。
他回想了一会,蹙眉道:“当初我见到江成雪的时候,就是在十二楼秘境附近。而且当时有几个仿佛得了失心疯的魔修在追杀他,现在想来,那些大概是感染了蜃气的魔修。而江成雪,大概就是在那里查探十二楼的事,他跟着我,拜我为师,也是为了这个。”
陆识途仿佛一下子洞察了容予心中的想法,温声道:“但即使师尊没有默许,以他的功力,门派也拦不住他。师尊也并没有给他提供任何帮助,无需自责。”
容予愣了一下,有些诧异地看向陆识途,但确实被他安慰到了,面色稍微好了一点。他琢磨了片刻,突然回过味儿了:“等等,你说之前他有玉环?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陆识途顿了顿,似乎是原本没准备现在就告诉他,神色有些犹豫,半晌才道:“他偷走了弟子的玉环,拿去……打开了大陆正反面之间的结界。”眼见容予的脸色一下子难看得要命,陆识途急急补充道,“此事是弟子看护不力,这才叫他偷去了,绝对与师尊无关。”
容予将手中的茶杯越攥越紧,狠狠闭上了眼,缓缓道:“若非我引狼入室,他不会有这个机会。蜃气,魔修,都是因此才出现的吧。我……我是没想到,原来这天下的祸事,竟是因我而起。”
陆识途一下子没了方才冷静的模样,几乎有几分慌乱道:“不是的,不是的师尊,不要这样想……就算师尊不曾默许他拜入门中,他为此而来,又有足够的能力,总能寻到机会打开结界,此事他总会做的,不是师尊的错……”
容予疲惫地摇了摇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陆识途心神不宁地看他一会,然后才继续道:“……关于长恨渊灵气暴动的那件事,我和师伯一直在查,究竟是谁动的手。长恨渊那边没查出什么线索,唯一有用的一条消息是,就在它出事的前不久,掌门和凌霄长老一同去往禁地闭关了。掌门是为了养病,凌霄长老就有些蹊跷了;而且当时被容许进出闭关禁地的弟子,只有江自流一个人。”
容予倏然睁开眼睛,满目寒光。半晌,他冷笑道:“掌门这病,生得可真是巧啊……”
陆识途要说的都已经交代完了,容予面色沉沉,垂眸细思。陆识途沉默着凝视他,过了好一会,才缓缓开口询问:“师尊……那些年,是去了哪里?那里好像和此处截然不同,而且师尊在那里好像……”他的声音越来越轻。
容予犹豫一下,抬眼看他。
其实这个问题他早就在思考了。要告诉陆识途一切吗?用什么方式说呢?说自己的推测,还是原始版本,比如,他或许只是个小说人物?
陆识途有知道真相的权利。但怎样说,说多少,对他来说才是好的呢?他又会相信吗?
他沉默了太久太久,而陆识途只是一直微笑着凝视他,眼神闪亮,但似乎有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
也罢,最起码关于自己为什么救了他这个问题,陆识途应该知道真相。自己其实是做了一个交易,并不值得他如此感激。
容予深吸一口气,决定原模原样地从头讲起。他讲述了自己如何看了这样一本小说,如何在车祸身亡之后答应了这样一个交易,先前又如何被世界意识救了,然后送回了原本的世界,以及几天之后被陆识途救回来的事情。
在听的过程中,陆识途冷静得很,既没有过度震惊,也没有任何不信任的神色。他只是不自觉地抿起了唇,几次张了张口,又什么都没说。容予没想到他能这样冷静,倒像是并不在意这些事情似的,不由多看了他两眼。
许久之后,容予猜他消化得差不多了,便淡淡收尾道:“所以,识途,你无需对我这样感激,其实我做这些事,只是为了我自己罢了。”
听到容予这句话,陆识途却突然笑了。容予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听到他几乎像是被击败了似的,低低叹道:“师尊总是这样。要我怎么能……不喜欢呢。”
容予:???
陆识途面上带笑,略微有点为难地拧眉思考了一下,似乎心里早已有了无比笃定的答案,只是在思考用什么说辞解释给容予听。而后,他凝视着容予,温声道:“不管换了谁来做这事,都绝不可能做到师尊这种地步。何况……师尊不是说,看书的时候,就很喜欢我这个角色。”
容予听得面上一烧。他说的时候只是实话实说,并无半分旖旎心思,但被陆识途这样温声缱绻地说出来,无端就让他觉得自己这话太暧昧,简直就像是在告白似的。
陆识途继续问道:“师尊觉得,若非如此,世界意识为什么会带你来呢?”
“师尊……你是为我而来的。”
容予呼吸一窒,被这话逼出几分羞意,却像是着了魔似的,抬起眼睛和陆识途对视着。陆识途的眸光沉静如海,海面上是大片泛着金色的光辉,满满全是深情。
容予几乎要溺毙在这片海里。他回想起了幻境之中,和“师兄”神/交的那种感觉。当时,陆识途汹涌的爱意如同海浪一般一股脑向他涌来,一下子冲破了他心中仅剩的摇摇欲坠的藩篱。
恢复记忆之后,容予回头去看,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究竟得到了陆识途什么样的爱。
就像当初陆识途染了蜃气之后的那场幻梦,竟然只是破山峰上最平常不过的日子。就好像自己的存在,就已经是陆识途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美梦了。
容予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的爱,也从来没这样被人需要过。似乎的确是陆识途……给了他人生意义。
陆识途的感情如此赤诚热烈,只是容予自己,一直被困在小说原著的剧情里,坚定地认为陆识途喜欢着尤未晚,从不曾好好看看他的心。
在失忆之后,容予不再将徒弟这样一个身份凌驾于陆识途本人之上,不再用家长看孩子的眼光去看陆识途,终于能够不受束缚,将目光原原本本地落在陆识途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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