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夜雨行舟
那人银发高冠,雪白鹤氅被塔顶的风扬起,垂在身侧的手?,握着一把乌鞘长剑。
对方的气息似乎已经完美融入到天地之间,也因此难寻破绽,无垢无缺。
他知道,对方就是这座塔的“守塔人”。
“你既然已经下去了,就不该再上来,”守塔人开口,声线冷冽,像是万载不化的坚冰。
“——更不该带他上来。”
身后人似是颤抖得更加厉害。
从在塔底见到这人起开始积聚的怒火在心底燃烧更甚,他带着戾气的眸抬起,冷冷道:“与你何干?”
“我已镇压浮屠塔百年,”守塔人道,“除魔渡厄,斩尽邪妄,是我之责。”
“哈,”他冷笑一声,“你们道门之人口口声声说要除魔卫道,当年又为何无法直接将本尊杀灭,却将本尊身边的无辜之人抓走囚禁,以作威胁?”
“无辜?”
守塔人回转过身。
他的双瞳是倒映天地苍穹的琉璃色,剔透晶莹,无欲无情。
守塔人淡淡道。
“他并不无辜。”
“身为道门之人,却自甘堕落,偏入魔道,以肉身为容器,侍奉邪魔,炼就魔体,成为魔门走狗,助纣为虐。”
“北域结界因他所破,魔门因此得以长驱直入,北域道门十不存一;九转炼魔阵因他一人而毁,令你得以逃脱,百年中祸乱人间,血流成河。”
“纵然被浮屠塔镇压百载,魔体被打落塔底粉碎数遍,他却依旧魔念未消,魔心难除——”“可当初逼他入魔的人是本尊!”他忽然厉声打断,“强令他去破坏北域结界的人亦是本尊,血洗北域、为祸人间的更是本尊!唯有九转炼魔阵,唯独九转炼魔阵……我唯独没想到,他会?为我……”
说到这时,他不出声了,眼底却泛起赤红。
半晌,他才沙哑道。
“姬溯月,他本也是你天宗弟子,曾在天宗修行数十载。身为宗主,难道你连他的本性都看不清么?”
守塔人漠然道:“自他被逐出天宗那一日起,便与我天宗再无关联。”
“好一个再无关联。”他冷冷道,忽偏头看向一处,“之前,本尊与你们约定,只要本尊自封修为,破尽浮屠塔外万重禁制,便可见活着的他一面。而今面我已见了,人我也救了,你们是不是——也该动手了?”
守塔人并未立时答话。
他所看那处地方却有虚空涟漪生出。
有?人抚掌笑道:“魔尊自知有计,依然甘愿入瓮,勇气实教人钦佩。”
话音落下,便见虚空涟漪之中走出两人。
一人长相清俊,眸中似含无尽星辰,身上气息飘渺不定,正抚掌轻拍,面上含笑。
另一人身穿袈裟,闭合双目,单掌竖于前胸。
他猩红的目光凝在说话之人身上,忽而冷笑:“陈微远,当年你在断望山上受本尊一剑,狼狈而逃,龟缩天机阵中近百年,而今终于不当缩头乌龟了,倒像蚱蜢一样来本尊面前蹦跳,是否也很想要本尊称赞你一句,勇气可嘉?”
陈微远面色微僵,却很快恢复过来,缓声道:“魔尊说笑了。我此番前往这里,一是要助道门一臂之力,彻底终结魔乱;二则,是实在思念我家娘子,想要见他一面。”
他淡淡笑了笑,“纵然他曾犯下大错,终究与我恩爱数十余载,魔乱平复之后,我当代他向宗主求请,将他接回家中,好生管束。”
“闭嘴!”他眸中盈满戾气,一字一顿道:“陈微远,你、休、想。”
陈微远依旧淡笑,只是目光移至他身后时,微微停了一瞬,而后侧头对身边僧人道:“法无大师,该动手了。”
法无微微颔首。
又转过身,躬身对他道:“阿弥陀佛。施主身负无边恶业,而世间因果轮转,已到施主清偿之时。”
他冷声道:“废话少说,动手吧。”
法无弹指将脖颈上的佛珠击碎,一阵碧意渗入虚空,道:“魔魂不死,魔身不灭。普通之法无法将魔星镇压,还请仙尊与阁主,还有?诸位同道,一起助贫僧结周天星斗大阵!”
陈微远微笑颔首,手?中出现一块星盘,牵引万千星光倒映入阵,身形慢慢隐没。
守塔人长剑出鞘,踏入虚空,没入大阵天枢之中。
与此同时,脚底金色阵法亮起。
无尽气流席卷,石柱构建而成的鸟笼断裂,狂风却又形成新的牢笼,天空骤然暗下。
他背负着人,立于高塔塔顶,环身四顾。
浮屠塔位于西洲山脉最高之处。
从他所站立的地方,几?乎可以望见半个西洲。
他看到空中有无数光点飞天,是成千上万的道门修士驾驭法器,飞蛾扑火般融入阵法之中,成为阵法中万千星辰之一。
而西洲广袤原野上,无数旌旗摇曳,以浮屠塔为中心,远古诸族的军队已经兵临塔下。
举世皆敌。
而他背负着身后之人,体内是枯竭的灵力。
神魂之力在他自封修为破尽浮屠塔外万重禁制后,也被消磨到最低。
只是九转天魔体大成,几?乎已是不死之身,本无阵法可以限制得住他,除了当年以天魔骨为祭阵之物的九转炼魔阵——而今天魔骨已毁,即便周天星斗大阵再如?何强大,他若是肯舍去魔躯,将魔念遁入虚空,自然能够逃出生天。
……可如此,他身后之人,便会在阵法中彻底毁灭。
这是针对他所设的局。
高塔之上,日光已经彻底被黑夜覆盖。
万千修士投身于大阵之中,星光泠泠照耀,是黄泉通途开启的前兆。
身后人不知何时已止住了颤抖。
苍白枯瘦的五指攥住他衣襟,如?同花枝行将凋零。
“尊上。”
身后人唤。
他的声音沙哑,冷清,透出疲惫,似是艰难从梦中清醒。
“……放下我,离开这里。”
第49章 解封
夜幕深黑。
浓稠的阴影覆住他背脊。
“休想。”他忽?抬手把衣襟上?枯瘦的手紧紧抓住,恶狠狠道,“仙长,你休想再次离开我。”
握在掌心的手瘦弱冰冷,他忽有些庆幸自己早早便用布条将这人?绑紧在身上?,以?对方现在的力气,想来无法挣脱。
——若非是被理智所制止,他甚至想要把这人?一寸寸揉进血肉里,让这人?的灵魂身体都与自己融而唯一,让这人?眼里心里只?剩自己一个人?,只?能与他生?死相依,永不?分离。
他已经预料到,这人?接着还会说出什么刺耳话语,为的,就?是要他将这人?抛下,一人?逃走?。
……就?如?同当年,九转炼魔阵中那般。
?而身后人?却只?是依旧低低重复道:“尊上?,离开……这里。”
他的五指握紧又松开,忽?意识到,就?像之前在从塔底攀爬到塔顶这一路,这人?一直重复低喃着“疼”一样,这人?的意识恐怕始终并未彻底清醒。
是了。
百年被镇压在黑暗之中,被迫一次次在希望和绝望中往复,寻常人?早已疯癫,哪有那么容易可以?恢复。
尽管如?此,这人?浑噩的意识却依旧从残破的躯体之中艰难地探出一点,为的只?是想叫他……离开这里。
他心中戾气忽?便冷静下来。
“仙长,你是我的人?。”
“无论你再说什么,我都不?会抛下你离开这里。”
他握着这人?枯瘦冰冷的指尖,传递过去一点炙热暖意。
“相信我。”
他仰头,看向笼罩半个西?洲的周天星斗大阵。
他们站在阵法中心,浩荡星河携着天地间磅礴伟力,凝结成网,想要把他们永远留在这里。
体内自封的修为需要依靠神魂之力来冲破,而在神魂之力消耗殆尽的如?今,他需要时间恢复。
可他却已没有时间。
只?剩下一个办法。
无人?得知,自从魔渊出来之后,他一直都在压制体内魔念。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可是尽管如?此,人?世间无数污秽恶念依旧不?断朝他聚集,他是世间“恶”的聚集,本就?该杀戮成性,祸乱世间。
他理智失控的时间越来越长,行事越发暴虐残忍,魔门上?下,都对他胆战心惊。
直到他遇见了身后这人?,诧异地发觉——只?要抱着这人?,闻这人?身上?的香气,他身上?暴虐无序的魔念,便会神奇平复下来。
而这人?抚琴的时候,连他身上?那些最为邪恶污秽,残忍乖张的东西?,都会乖乖地缩在一旁,不?敢惊扰。
他灵力耗尽、修为被封。
可有光明的地方就?会有阴影。
有人?的地方就?会滋生?污秽、邪念、还有欲望。
而这些,才是他真正的力量来源。
他看着天上?天下围剿而来、虎视眈眈的道门修士,视线正对,是在阵法加持之下,散发着无量佛光的僧人?法无。
“你们道门之人?一直说想要镇压魔星,”他满是戾气阴鸷的眉目间涌上?一丝嘲讽意味,“可却不?知真正的魔尚未出世,又谈何镇压?”
法无道:“施主执掌魔门百余年,所造杀孽无数,已是举世公认的绝世邪魔,人?人?得而诛之,何必在此狡辩。”
“好。既?你们如?此心心念念,想要镇压邪魔……”
他眼眸殷红得仿佛要流淌出鲜血,里面却要令人?畏惧的黑暗在不?断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