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淮上
骷髅忙不迭又咯吱咯吱地往回跑,少顷摇摇晃晃捧着一大堆黄纸簿册回来。鬼判官再掏法杖一点,霎时满天金卷展开,庄严壮观至极——
然而宫惟的瞳孔却难以置信地缩紧了。
人间的所有生卒记录在太乙二十八年初戛然而止。
从十六年前开始,准确地说从他死在不奈何剑下那天开始——鬼垣生死簿上就再也没人出生,也没人死过!
如果说刚才只是心头发凉,那么此刻就是真正的不寒而栗了。宫惟下意识看向徐霜策,只见他薄唇紧抿,脸色森白,紧握不奈何的那只手筋骨凸起,半晌终于道:“世上众生攘攘万千,怎可能十六年来无一人生,亦无一人死?”
鬼判官肯定地道:“既无人生,亦无人死,生死簿是不会出错的!”
“你……”
“既无人生,亦无人死,生死簿是不会出错的!”鬼判官加重语气强调,说着重复了几遍,哈哈大笑起来:“既无人生,亦无人死,生死簿是不会出错的——”
它神情明显已经开始不对劲了,就像所有神智只够支撑它正常问答到这里,只听众鬼齐声唱喏:“生死在簿,从无一错——”
“生死在簿,从无一错——”
声浪汇聚成洪流,顺三途河滔滔而下,冲刷忘川两畔漆黑苍凉的巨石。寒鸦惊飞四起,扑棱棱遮蔽了阴霾血灰的天空,将黄泉笼罩在黑暗中。
“生死在簿,从无一错——”
回响此起彼伏,直上九霄,大地在可怕的共振中剧烈摇撼。
“生死在簿,从无一错——”
骷髅大张齿骨,众鬼如痴如醉。鬼判官好似已浑然忘记一切,痴痴向后倒去,海面般的阴火摇晃闪烁,骤然幻化为无数绯红花瓣,巨浪般层叠掀起。
——是殓房那二十八名死者魂魄消失时出现过的桃花!
明明是绯云漫天的奇景,此刻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吊诡阴森。下一刻,桃花掀起吞天巨浪,一波更比一波凶猛浩瀚,铺天盖地吞噬了整座鬼垣!
宫惟啪地抓住身前岩石,但无济于事。他就像是被人迎面狠狠打了一拳,眼前发黑耳膜轰鸣,遽然向后摔去,飓风从耳边呼啸刮过——
扑通!
他跪倒在坚硬的地面上,膝盖撞得生疼,眼前天旋地转,一阵阵想呕的欲望直冲脑髓,突然只听头顶传来一道噩梦般的声音:
“谁在那里?”
宫惟削瘦的脊背一下绷直,慢慢抬起头。
眼前果然已经恢复成了昏暗的医庄殓房,二十八具棺椁还打开停在那里,不远处徐霜策目光似霜雪,正自上而下地盯着他,说:“出来。”
“……”
空气仿佛凝固住了。
宫惟膝行向前磨蹭了两步,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发着抖:“宗、宗主饶命,我只、我只是……”紧接着哇地一声干呕起来!
这番表现起码有五分真——宫惟的身体一向很皮实,这要换作前世没死的时候,阴曹地府三日游都不带喘一下的。但小魅妖体质实在是太弱了,神魂抽离鬼垣时不可避免受到了冲撞,近距离靠近不奈何更是让他心口急剧抽搐,因为喘不过气而眼前阵阵发黑。
他其实吐不出什么来,只喉头痉挛干呕,突然咽喉一凉,被不奈何剑柄抬起了下巴。
徐霜策略俯下身,宫惟被迫仰头直视他那双沉冷的黑眼睛,顿时什么呕吐的欲望都没了。
——徐霜策有洁癖,性极严苛。
他要敢吐在不奈何剑鞘上,小魅妖这具肉身今天就能死得碎尸万段。
“向小园。”徐霜策一字字道。
宫惟维持着这个姿势,白金剑鞘映出他因为惊恐而微微睁大的眼睛。
“那鬼修追着你,是想得到什么?”徐霜策盯着他的瞳孔,缓缓地问:“如果它是法华仙尊,那你是谁?”
“……宗、宗主饶命……”“向小园”懵懵懂懂的声音响起来,带着颤抖的哭腔:“我不是故意的,我再也不敢了,宗主饶命……”
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但徐霜策置若未闻,眯起眼睛问:“你刚才跟我下鬼垣了?”
“我……我……我什么都没……”
徐霜策加重了语气:“你刚才看见了什么?!”
砰!
门被大力推开,尉迟骁快步跨过门槛,迎面撞见眼前的景象,失声道:“徐宗主饶命!向小园肩上有伤,难以行动,所以刚才被我等疏忽留了下来,不是故意忤逆您的!万请宗主高抬贵手!”
——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被打破了。
徐霜策意义不明地瞥了尉迟骁一眼,终于深吸一口气,直起身松开了对“向小园”的钳制。
宫惟啥都顾不上,立马拔腿扑向尉迟骁,伤口带血瑟瑟发抖,把尉迟骁吓了一跳,赶紧使眼色示意他躲到自己身后去。
徐霜策问:“你有何事?”
尉迟骁其实是走到半道发现丢了小魅妖才找回来的,但他哪敢再提这茬,只得赶紧想办法岔开徐霜策的注意力:“禀……禀宗主,晚辈听闻鬼哭,猜想是徐宗主开了黄泉之门,因此匆匆赶来,不知宗主在鬼垣中是否有所发现……”
“没有。”
“啊?”
徐霜策淡淡道:“没有任何发现。”
尉迟骁硬着头皮道:“是吗?那看来查清此事非一日之功了。那晚辈……晚辈这就先告退了?”
徐霜策连答都没答。
尉迟骁唯恐惹他不快,赶紧一拉宫惟,拽着他向屋外溜。
宫惟跌跌撞撞地跨过门槛,殓房结界之外天光大亮。他被尉迟骁提溜着后衣领,扭头向门里一看,徐霜策正站在一排排棺椁的包围中,侧影如剑一般挺直孤拔。
“宫惟,”突然他开口道。
宫惟心里一紧,却只见徐霜策正望着自己面前昏暗、沉凝的空气,像是在对虚空中某个不存在的幽灵说话,每个字都极其冷静清晰:
“要是你再骗我一次,我就让你后悔自己当年竟敢去死。”
咔哒一声雕花门关上,将殓房留在了浓郁的黑暗中。
·
“你是怎么想的?你不赶紧出来留在那屋里干嘛?那么想找死是不是?”尉迟骁拎着宫惟的后领训斥。
宫惟有气无力地捂着头:“我受了伤,我走不快,你又自己先跑了不等我……哎哟!”
尉迟骁敲了他个爆栗:“再这样我就真不管你了!徐宗主的命令你也敢违背?活腻歪了是吧?”
两人回到客栈,已是傍晚时分。宫惟又渴又累,本想顶嘴说本来就没敢指望少侠你罩我,瞧你把我罩得这病那痛全身是伤;但转念一想,还指着尉迟少侠把他亲叔叔剑宗召来,救自己一条小命于徐宗主魔爪之中,于是立马可耻地变了副嘴脸,满面感动说:“少侠你可真是个好人,千万别跟我这非人之物计较,你就是我的情深义重再生父母……”
尉迟骁被他感激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住口!太假了!”
宫惟:“呔!挑三拣四!”
尉迟骁突然站住脚步,高大身影堵在客栈走廊上,一瞥周围没人,才正色道:“有件事我还没来得及问你。”
“什么?”
“临江王府外与那鬼修正面相抗时,你是怎么控制‘肃青’的?”
宫惟装糊涂:“什么肃青?”
“一门二尊三宗四圣,名门世家年轻一代的子弟当中,论战力我忝居前三,我之下是徐宗主的外门大弟子温修阳,温修阳之下便是孟云飞。云飞的‘肃青’剑虽然不如他舜弦古琴之威,但也是这天下有名号的仙剑之一。你一个刚筑基的小魅妖,是怎么把肃青剑从他手里夺来的?”
尉迟骁比宫惟起码高一个头,剑眉浓密,目若寒星,微蹙眉头直直盯着他。
“……”
宫惟沉默片刻,闭上眼睛说:“你看错了。”
尉迟骁皱眉道:“你背地里到底有什么古怪?我不可能看——”
他话音戛然而止,只见宫惟睁开眼,右眼珠赫然殷红如血!
“你看错了,”宫惟柔声道。
声、光、意识都被迅速抽离,尉迟骁像突然跌进了没有尽头的深渊,下坠让他大脑空白,唯有无边无际的狂风从耳边掠过,宫惟那张微笑的、秀美的面孔在头顶越来越远,直到一发无声的巨响——
嘭!
尉迟骁猝然趔趄,被宫惟单手一把扶住:“公子?你怎么了?”
眼前仍然是客栈走廊,时值晚膳时分,小二跑堂声从楼下传来,咫尺之际是宫惟关切的目光,双眼黑白分明。
尉迟骁神智微微恍惚,似乎刚才突然丢了什么,但好像又什么都没发生;他已经浑然忘记临江王府门口发生过的事,下意识用力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只见宫惟微笑起来,少年风流轻裘缓带,那面容浑然不似凡间能有。
他戏谑道:“公子,你小心呀。”
尉迟骁猛地心擂如鼓,猝然挣扎退后半步,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他急促道,“你干什么靠那么近!”
两人距离一下被拉开了,宫惟也不介意,无辜地负起手:“扶你呀。”
他行止时袍袖间飘出若有若无的芬芳,像照进世间的第一缕春晓。但尉迟骁不确定那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只能下意识强迫自己撇开目光,仓促一挥手:“我回屋了,你赶紧回去歇着吧。”
宫惟笑眯眯应了声。
尉迟骁掉头就走,走两步又想起来什么,回头刻意盯着地面,声色俱厉地道:“——不想死就别去招惹徐宗主了!”
宫惟:“哎,知道了!”
话音未落就见尉迟骁一个箭步冲回房,仿佛逃跑似地,砰一声重重关上了门。
“?”宫惟耸耸肩:“奇怪。”
·
总算打发了尉迟少侠,宫惟口干舌燥全身都疼,揉着后脖颈回到自己屋,首先就吨吨吨灌了一大杯水,然后才倒在榻上,长长地舒了口气。
尉迟骁当初来时便拒绝了留宿在临江王府或当地修仙门派的提议,花钱包下了一家位置僻静的客栈。此举可谓明智,至少能避开当地小门派、小散修络绎不绝的造访和套近乎,房门一关便落得个清静,什么喧杂都听不见。
宫惟望着客栈天花板,已经把奇怪的尉迟家大公子抛到了九霄云外,脑子里转着无数杂念,一会儿想那十六年来一片空白的诡异生死簿,一会儿想当年徐霜策是如何一剑荡平鬼垣十二府的,一会儿又琢磨谁会顶着他的名义拿着他的剑四处杀人……乱七八糟想了半天,终于渐渐平静下来,不可抑制地冒出一个念头:
我骗过徐霜策吗?
可二十年前是他自己要进千度镜界的,幻境里发生的事,怎么能叫骗呢?
宫惟打心底里觉得冤屈,在床上翻了个身,心想他最开始见到徐霜策的时候,这个人脾气明明还很好,并没有后来那么冷酷无情。他刚被应恺从沧阳山桃林中捡回去那阵子,不知何故徐霜策经常来仙盟懲舒宫做客,每次做客都给他带吃食点心、画本书籍,手把手教他写字,有一次还送了一把小唢呐给他玩儿。
那应该是他们之间相处最融洽的几年。
然而好景不长,后来他渐渐长大了,身上诸多“殊异非人”的表现并没有随着时间推移而渐渐淡化,反而越发突兀明显。他仍旧喜欢吃花,喜欢模仿身边人的行为,妖异的血红右瞳总时不时出现;徐霜策似乎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对他的态度渐渐冷淡疏远起来,很多细微的裂痕也随之悄然浮出了水面。
但宫惟没有放在心上。
宫惟从小脾气奇好无比,对自己见到的每一个人都充满了好奇、友善和宽容,仿佛这世间没有任何事能让他真正生气。他对徐霜策尤其亲昵,虽然一直不明白自己得罪徐宗主的点在哪,但从不因为对方的冷淡而产生不满,最多只感觉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