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名不奈何 第30章

作者:淮上 标签: 强强 豪门世家 仙侠修真 穿越重生

  他仿佛听见回廊深处风铃轻撞,重重纱幔随风轻摆。懲舒宫春日的午后,一个削瘦幼小的身影蓦地从墙顶冒出头,自上而下地偷觑他,自以为很隐蔽。

  “……徐宗主莫见怪,那是我们盟主半月前带回来的小公子,似是神智不全,不能说话……”

  徐霜策站住脚步,向墙头伸出一只手。

  那身影唰地一缩,只露出两只警惕的眼睛。

  但徐霜策没有动,定定地维持着那个掌心向上的姿势与他对视,少顷只见那双眼睛一眨,右瞳赫然变成殷红,再一眨,又变回常态,充满了怀疑和犹豫。

  “……”

  徐霜策收回手探进袖中。随着这个动作,墙后那身影又忍不住探出了寸许,却只见沧阳宗主从怀里摸出两枚小金币,用一根丝线穿了,随手一晃,叮当作响。

  少年的眼睛一下睁大了。

  叮当!

  叮当!

  日头穿过回廊纱幔,映得小金币熠熠生光,又会作响,少年好奇的眼睛随之不住左右摇晃。

  叮当——

  余音未尽疾风掠过,徐霜策只觉眼前一花,手里竟然空了。

  少年溜走的背影如绯云飞卷,转瞬已去数丈之外,细白的手指还攥着那丝线穿着的两枚小金币。他攥得那么紧,仿佛生怕丢了,随着急促的脚步叮当叮当一阵乱响,消失在了曲折幽长的回廊尽头。

  仅余风动,错身而过,久久不息。

  “宗、宗主切莫见怪!小公子神智不全,年幼无知,绝非有意为之……”

  徐霜策突然低沉地笑了一声,懲舒宫弟子戛然而止,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跑得倒快,”他说。

  懲舒宫弟子拿不准他是喜是怒,嗫嚅不敢言。

  “挺好。”沧阳宗主如此评价,“跑得快的人,至少活得长。”

  ·

  也许是巧合使然,那几年里徐宗主需要亲自去仙盟出席的场合突然变得很多。

  那个被应盟主捡回来的少年一天天地长大了——虽然“长大”对他来说是个伪概念,因为岁月自始至终没有在宫惟身上留下一丝痕迹。

  他只是逐渐开始知道人事,或者说,学习得比较像人了。

  徐霜策教他念道经开蒙,手把手教他写字。懲舒宫春末时节,凋谢的桃花随风飘过窗棂,徐霜策端坐在案前握着他的手抄《洗剑集》;宫惟人虽然坐得还像样,但笔尖却永远是歪的,怎么扳也扳不直,写了一会就忍不住回头去摸不奈何,问:“这是什么字呀?”

  他其实很少开口说话,大概是心里也知道自己还没学像,口音平仄总发不准。

  徐霜策说:“不奈何。”

  “什么意思呀?”

  “鬼神不奈何。”

  宫惟完全没明白,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少顷又问:“为什么你们都有剑呀?”

  徐霜策仍然握着他的右手,目光落在纸上:“还有谁有?”

  宫惟说:“师兄。”顿了顿又补充:“尉迟长生。”

  尉迟锐和他差不多大,几年前两人刚见面时打了一架,尉迟锐把宫惟打哭了。嗷嗷哭的宫惟爆发一脚把尉迟锐从亭子里踹到了山崖下,应恺出来急寻时,只见尉迟锐正被树枝晃晃悠悠地悬吊在悬崖边,一脸懵逼。

  徐霜策淡淡道:“等你长大也会有的。”

  宫惟问:“怎么样才能有呀?”

  玄门中仙剑的来源无非两种途径,第一是长辈遗物传承,第二是师尊帮忙淬炼。宫惟这种情况,理应由应恺帮他淬炼出一把属性相合、灵力相融的兵器——但那势必要等很久以后了。因为修士在进入金丹境之前,是不被允许拥有自己的仙剑的。

  没人跟宫惟解释过金丹这个概念,毕竟他话都说不利索,连筑基都是很遥远的事情。

  因此徐霜策只道:“长大后自然就有了。”

  宫惟又是完全没听懂,但仍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过了会仿佛突然做好了某个决定,扭回头仰望着徐霜策的下巴:“徐白。”

  徐霜策说:“你今天话很多。”

  宫惟维持着那个姿势,眼巴巴地看着他,郑重道:“我就喜欢你一个。”

  笔尖蓦然顿住,悬在半空。

  室内安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清清楚楚,窗外树梢晃动,风声如潮。

  良久徐霜策才低声斥道:“……胡言乱语。”

  宫惟不服气地要争辩,这时窗外却传来蹬蹬蹬脚步声,紧接着一道人影蹿上来开始狂拍窗户,正是尉迟锐:“宫惟!来帮忙!我把应恺养的鱼钓光了,他要揍我!!”

  宫惟:“?!”

  发小要挨揍了,世间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吗?

  风声唰然而过,徐霜策身前已经空了。

  下一秒只见宫惟激动地跳窗而走,连头也没回,两名少年兴奋万分,横冲直撞地消失在了懲舒宫方向。

  “……”

  室内慢慢恢复沉寂,早蝉在枝头上一声声鸣叫,随风渐渐远去。

  徐霜策没有动也没有表情,半晌才缓缓地放下笔,坐在那里,瞳孔深处映出空气中安静的浮尘。

  “胡言乱语而已。”他一字一顿地从牙关里道。

  那时岁月貌似还很漫长,他们都以为宫惟还需要很多年才能筑基,然后金丹,即便最终上不了大乘境,也起码能得到一把说得过去的仙剑。

  谁也没想到仅仅数年后,白太守便在众人都始料未及的情况下横空出世,随即一战威动四方。

  宫惟这一生,走得比任何人想象的都更远,也比任何人想象得都更短。

  但那是后来的事了。

  ·

  徐霜策负手走下云端,凌空降落在大殿前松软的土地上。

  白银拱顶宽阔巨大,在天穹下反射着苍白的光。周围安静极了,殿门上方巨大的银牌上刻着一个龙飞凤舞的字,乃是沧阳宗秘传咒文写成,勾画繁复,外人难以辨识——

  “禁”。

  沧阳禁地,擅入者杀无赦。

  徐霜策仰头望着门匾,与那个字久久对视。

  人人都知道,刑惩院长曾经是沧阳宗主此生最厌恶的对象。

  那是二十年前,徐霜策刚从千度镜界幻世醒来的那个深夜,他御剑冲出璇玑殿,一路杀上岱山仙盟,在惊天动地的巨响中劈碎了刑惩院大门。瑟瑟发抖的宫院长还来不及连夜收拾包袱逃跑,就被徐霜策一把抓住后领,活生生拎了出来。

  尽管后来发生的一切被后世越传越曲折、越编越离奇,但那个夜晚至少有一处细节是确凿无疑的。因为当时半座懲舒宫的弟子都听到了徐宗主那句怒吼:

  “你敢杀我妻子,今日就让你偿命!”

  “宫惟——!”

  宫惟一路嚎啕逃命,徐霜策却紧追不舍,几次差点把他脚给剁断。整个岱山都被惊动了,连应恺都半夜惊醒披衣而来,连滚带爬地追在后面:“霜策住手!那不是你真正的妻子,那只是幻境啊!”

  “师兄救命!师兄救命!!”

  “我知道你对宫徵羽偏见极大,但这次入幻世他尽心尽力,他只是帮你破障啊霜策!!”

  “救命!救命啊啊啊!”

  “霜策住手!来人,快来人拉住徐宗主——”

  所有转折都发生在同一瞬间。

  宫惟一头撞进墙角,再走投无路,下意识抱着头伸手一挡。

  不奈何剑锋猝然停在了他手臂前。

  ——只见剑锋下闪烁着一星微光,那是宫惟抬手时袖口滑落,露出了手肘上一只无比眼熟的金环,直直撞进了徐霜策眼底。

  “……”

  啪地一声裂响,那是不奈何剑尖深深扎进地砖,徐霜策踉跄向后退了半步。

  “我从记事起就佩戴它,已经忘了是从哪里来的。”幻世中白将军沙哑的声音还响在耳侧,带着只有他自己心里才知道的思恋和倾慕,说:“如今想把它赠予你,聊表感谢。”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从未亲眼见过你的模样,也没亲耳听过你的声音,但初次遇见你时,便有前世今生之感。”

  “感觉好像已经等了你很久,喜欢了你很久……”

  “阿桃,你也会觉得前世曾经见过我吗?”

  “来日相见时,愿能成夫妻。”

  ……

  来日相见时,愿能成夫妻。

  幻境种种言犹在耳,每一幕、每句话都像是残忍的利爪,一把揭开了多年来自欺欺人的真相——

  哪怕幻境法力再强,他又怎么可能爱上一个从未见过、从未交谈过的对象呢?

  原来自始至终都跟那只妖异的右眼无关,跟任何非人的伎俩也无关。

  所有的前世今生,所有的似曾相识,所有重逢般的喜悦与再难自欺的思慕,都在此刻得到了答案。

  “宫院长没事吧?!”“快快把人扶起来,把徐宗主拉住!”“没事了没事了……”

  吼叫、嘈杂和混乱都化作了白茫茫的背景。徐霜策直勾勾盯着宫惟,他正被一群人簇拥着,躲在石柱后望过来,目光惊惶又疑惑。

  “霜策啊霜策,你怎能如此冲动,如此恩怨不分?”应恺气得口不择言,还在边上不停地训斥他:“我知道你一直对徵羽心怀偏见,说他行止妖异,所属非人,总有一天会为天下带来大祸……但多年来他一直兢兢业业,除你之外没人觉得他有任何妖异的地方!这次进入幻世也只是为了帮你破杀障!你们素来有仇怨,可冤家宜解不宜结,我决不允许你再对宫徵羽动手!……”

  “应恺。”徐霜策沙哑道。

  “你怎能因为幻境里不存在的‘妻子’,就差点砍了你亲眼看着长大的宫徵羽?你简直……你怎么了?!”

  应恺惊恐地看着徐霜策,却见他脸色煞白恍惚,仿佛完全没听见那些唠唠叨叨的训斥,只直直盯着远处的宫惟。

  “要是那年我没跟你一起去那座桃林就好了,”他喃喃地道。

  “要是我从没遇见过这个没心没肝的东西就好了。”

  应恺瞳孔骤缩,只见徐霜策一手紧捂住嘴,猛然咳出了一口热血!

  “霜、霜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