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照君
他话音刚落,贺顾与裴昭珩还未回答,院子外头承微与周羽飞却已然回来了,承微拱手答道:“回王爷的话,属下已去问过了,似乎是有一大批流民,起码有二三百号人,正聚集在门口闹事。”
二三百人?
那可不是小数目了。
贺顾与裴昭珩面面相觑,却都没说话——
此处是阳溪县的一个驿站,不过与寻常驿站稍有差别,这处驿站只专门接待从京中前来的上官和贵人,平日里其实并不怎么引人注目,今日怎么会引了这么多流民在此?
贺顾常在昆穹山军营里呆着,平常来阳溪的次数并不是很频繁,但尽管如此,今日的来路上,他却也见了不少北地涌来阳溪的流民百姓,其实每年临近年关,无论朝廷是打着仗,还是过着太平日子,边关上的百姓都免不了要被北地的蛮人打秋风,虽说布丹草原上数得上名号的三大部碍于脸面,明面上并不会干这种事,可这样的事却每年都在发生,这些人究竟是什么来路只有天知道,反正三大部肯定不会承认和他们有干系,可这些人却都是小股人马,糟蹋完了一处、抢完了一处就跑,十分灵活,真要治理其实并不容易,这才屡禁不绝。
所以从北地往南避难的流民,其实早就有了,但北地到阳溪路途却也不近,一路上还有别的城郭,所以一般这些流民到不了阳溪便会被其他地方吸纳,可是如今却竟跑到阳溪来了,可见今年许是因着起了战事的缘故,北地的流民绝不是一个小数目。
裴昭珩道:“流民聚集在此,所为何事。”
承微答道:“这些流民不知道从哪里得了消息,竟知晓王爷到了阳溪,还知道王爷落脚于此,眼下都在外面吵着闹着说要见钦差大人,要见王爷。”
裴昭珩道:“钱知县呢?”
承微道:“方才王爷遣他回去,想是已经回县衙去了,属下已经叫了人去请他回来,眼下应该已经在路上……”
承微话还没说完,只是短短不到半晌功夫,外头的喧哗声却更大了,这驿站的驿丞似乎终于顶不住了,叫人在院子外头通秉了一声,得了允准便直接进院门跪下磕了个头,抬起头来看着裴昭珩苦着脸道:“王爷,外面流民太多,他们闹着要见您,下官……下官也实是束手无策,您看看……这可怎生是好?”
周羽飞闻言,皱眉道:“怎生是好?是你们阳溪自己没有安置好流民,眼下流民闹事,怎么却找上我们王爷了?三王爷只不过是途经此地,他又不是……”
裴昭珩摇了摇头,道:“仙成。”
周羽飞听他不让自己说了,虽然心中有些不忿,却也只得老老实实噤了声,闭口不言。
裴昭珩对那驿丞道:“既如此,本王便出去看看吧。”
驿丞闻言,简直如蒙大赦,连连磕头道:“下官谢过王爷体恤之恩,下官谢过王爷体恤之恩!”
贺顾见裴昭珩真要出去,心中不知为何略觉不安,他微微皱了皱眉,拉住裴昭珩的衣袖低声道:“这些流民人员庞杂,里头不知都是些什么人,王爷这般贸然出去,是不是有些冒险……”
裴昭珩道:“无妨,有承微和仙成在,本王不会有碍。”
他抬步走出院子,贺顾见状,心里实在不放心,连忙也跟了上去。
这不出来还好,一出驿站大门,见了驿站门外的情形,几人都是吓了一跳——
虽有几个官兵维持秩序,然而官兵只有那小猫两三只、流民却乌泱泱一大群、哄在驿站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有的涕泪横流嚎啕大哭,也有的污言秽语咒骂不休,情态各异,真可谓是再真实不过的众生相。
——唯一的共同点,便是这些流民都是面黄肌瘦、蓬头垢面,里头甚至还有抱着孩子的女人,这样临近年关的大寒天里,身上却是衣衫褴褛,只着一件破破烂烂的单衣,真不知从北地到阳溪一路,他们是怎么赶过来的。
贺顾看的心中稍稍有些不忍,那边流民之中却已然有人开口道:“钦差大人来了!王爷来了!咱们有救了!咱们有救了!”
又有流民哭喊道:“王爷救命,王爷救命啊……求求王爷,别把我们赶出城去,别把我们赶出城去啊,呜呜呜……”
语罢又是哭嚎又是磕头,场面一时乱作一团,人声此起彼伏,几乎搅做了一锅粥。
勿怪那驿丞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不惜冒犯,也要叫人去通秉传请三殿下出去,毕竟门口维持秩序的就这么几个官兵,流民们的情绪却愈发失控,真要是一个闹不好没拦住,这么多人、一旦闯将进来,还不知道要惹出什么乱子。
承微抬头看了王爷一眼,见他朝自己微微颔首示意,这才从裴昭珩身后走了出来,在驿站门前的台阶上略略提高声调道:“诸位乡亲父老,且先稍安勿躁,我们王爷只是奉命督修河工、途经此地,并不清楚阳溪情形,诸位有什么话……”
他话音未落,已然被一个高高瘦瘦、衣衫褴褛的汉子打断,那汉子怒道:“咱们都是些泥腿子罢了,你们是贵人,也别同我们说这些官话糊弄、欺负我们听不懂,乡亲们来这里,只为了讨个说法,为何三王爷到了阳溪,便要把我们这些人赶出城去,现在入了冬,出了城天寒地冻,我们可还有活路吗?!左右也不过是个死,今日王爷若不肯给个说法,我们便在这里不走了!”
他语罢,杂七杂八的流民们便连声附和道:“对,不走了,不走了!为什么要赶我们走?!”
正此刻,长街那边却传来一声暴喝。
“你们这些刁民,好生放肆!”
贺顾闻言,抬眼去看,却原来是那钱知县被承微遣去的人请了回来,去而复返,此刻正带着一众衙卫回来了。
说话的人自然是钱知县。
穿着官服的知县老爷带着官兵来了,这些流民们气势才稍稍弱了三分,不自觉的给他让出了一条路来,钱知县这才连忙颤颤巍巍快步走到阶下对裴昭珩行了个礼,道:“下官……下官一时不慎,竟出了这样的乱子惊了王爷,还请王爷恕罪!”
又转身看着流民们怒道:“你们真是不知死活,可知这位是朝廷的三王爷,陛下亲封的一品亲王,他……”
裴昭珩却打断了他,沉声道:“钱知县,他们说本王来了,他们就要被赶出阳溪县城,这是怎么回事。”
钱知县的脸顿时一白,那表情着实不太好看,面皮抖了抖,显然心中也很慌张——
原来方才他被三王爷斥责,怪罪未曾安顿好这些流民,这钱知县也没读过几本书,之以为是这些流民挤满了阳溪街头巷尾,这才惹了王爷的眼,害他也被怪罪,于是一出了驿站的门,便叫身边的衙卫去安排驱赶这些流民,不过他倒也没有直接叫赶出城去,只是让衙卫把流民安顿在城西一道收容,却不想底下衙卫办事太过操切,这些人都是面黑心狠惯了的,哪里顾得和流民们好好解释清楚?
他们来势汹汹,一时惊着了附近的流民,这些人人数不少,不是衙卫们一时半会都能驱逐得了的,不知谁见了钱知县半刻功夫前从这驿站出来,又得了消息说驿站里眼下歇着京中来的一位王爷,一时起哄煽风点火,这伙流民害怕被赶出城去,便都聚到了驿站门前,要那京中来的王爷给个说法,为他们留条生路。
虽然事发突然,拢共也不过短短片刻功夫,裴昭珩却已经把事情经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本王是叫你想个章程,好生安置流民,何曾叫你把他们都赶出城去了?”
钱知县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下就要磕头,却被裴昭珩让承微拦住了,他只好苦着脸道:“下官……下官并不曾要赶他们出城,只是叫衙卫们…
…将这些流民安置在城西罢了,谁知他们不但不遵从衙门安排,竟还聚众闹事,真是胆大包天……”
裴昭珩道:“安置在城西?既如此,百姓歇息之处,还有粥场,知县可设好了?”
钱知县嘴唇喏喏了两下,却半天没发出一点声响,过了好一会才道:“……还……还不曾,但下官立马就会叫人安排,最多不过七日!顶多七日便会安排好的!”
裴昭珩寒声道:“七日?那这七日,知县便打算就让这些百姓等死不成?如今衙门里可还有存粮?”
众目睽睽,钱知县说有也不是、没有也不是,半晌缩了缩脖子,只得小声道:“还有一些吧……”
裴昭珩道:“既然如此,速设粥场,最迟一日便必须搭设好。”
钱知县闻言,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顿时耷拉下脸道:“一日?这……这怎么来得及啊,我们阳溪只是个小地方,衙门里人手不够,这样多的流民要救济,那点存粮也支撑不了多久啊,王爷,您说您……您这不是为难下官吗?”
裴昭珩淡淡看了他一眼,道:“钱大人进来说话,本王有话要问你。”
语罢便转身进了驿站大门。
钱知县见他如此,心中不由得咯噔一声,可是不跟进去又不行,只好心中打着鼓、心不甘情不愿的跟进去了。
贺顾见状,心知去年江洛水患,那时三殿下奉命去江庆、洛陵治过灾,这种事三殿下已是有了一回经验,想必和这些见死不救、阳奉阴违的地方官打交道他也已知道了门路,眼下多半就是要敲打整治这个不知好歹的老头了。
别的不说,就连贺顾一个武官都知道,大越朝各地州府道衙门,都有自己的粮仓,每年户部要清查粮仓存量数额,以防荒年水患无粮可赈、激起民变,钱知县若要说一点余粮都没有,必须眼睁睁看着这些流民去死,那是骗鬼鬼都不信的。
见那位王爷拉着知县老爷又进了门,围在驿站门口的流民一时又有些哗然,眼下三殿下不在,贺顾便替他安抚道:“诸位父老乡亲,方才三王爷所言你们也听见了,并不是他要赶你们出城去,眼下叫知县进去,也只是商议设立粥场的事,诸位且先稍待片刻可好?”
贺顾提了粥场,人群的骚动这才稍稍平息,那几个一直冲击着维持秩序衙卫防线的汉子,动作也稍稍停了停。
贺顾有心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半是闲侃半是真好奇的看向了方才说话还算清楚的那个汉子,问道:“是北地的蛮子劫掠,你们才逃到阳溪?怎么会跑的这样远?”
那汉子看贺顾生的面目端正,怎么看也不像那种尖嘴猴腮的坏人,心中的防线稍稍松了些,道:“何止是今年,哪年蛮子到年关前能消停?只是今年蛮子们自己打起来了,他们打的厉害,吃得用的自然就比往年更加不够花用,便来抢我们的,原来还只是临近草原三个县城遭殃,今年宗山七个县城,全部遭了蛮患,朝廷官兵又管不过来,我们为保性命周全,也只能往南逃难,可谁知到了南边……竟然也不太平……”
那汉子一边说着,眼眶一边泛起红来,道:“我们这些人,也是运气好才逃过了一劫,同行点儿背的,此刻都已死在刀口下了。”
贺顾微微一怔,道:“什么?你们都已经往南了,难不成南边还有蛮子不成?”
那汉子戚戚道:“没有蛮子,却有山匪,从北地过来的昆穹山峡岭上,乌泱泱的全是山匪啊!我从没见过那样多的山匪,他们还有火炮,他们守在那些峡岭上,看着我们的那眼神,这辈子我都忘不了……”
贺顾呼吸一滞,道:“火炮?你们是什么时候看到这些山匪的?”
那汉子想了想,道:“从阳溪往北,一路上好些峡岭,都有山匪,虽说有些没露头,但我家老爹当年上过战场,他小时候教我的本事,只要一看山口的树叶子抖几抖,我就知道岭子里有没有人,那些岭子里都藏了人,前头几个却不知为什么看到我们也没反应,只是当没看见,我要护着诸位父老乡亲,也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现,后来一路上只要我发觉了,便不敢带着乡亲们进这样的岭子,绕着绕着远路,就……就到了阳溪。”
“直到最后一个岭子,一时不慎,我们恰好撞了个正着,见到有人把火炮往山上运,那伙人发现了我们……便要动手,好多一道逃难的乡亲们都没走成……死在了那山里……”
汉子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
贺顾的心跳却“砰砰”的,快的简直有如擂鼓——
周将军今日,刚刚安排了给承河大营前线运输补给粮草的车马,那几位和他交好的——陈粮官、黑瘦的麻子脸粮官,都在运押队列,还有言老将军给他引荐的佘偏将,正是负责此次带兵押运的。
贺顾方才只是听这汉子一番话,心里便已是惊涛骇浪,他虽然别处迟钝,然而这种事毕竟是吃饭的家伙事,只要一听贺顾便知道这绝不是什么“山匪”,火炮这种禁物,寻常山匪哪里能得?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
这一批粮草可谓是近半年来往承河大营押运的数目最巨的,否则平常都是叫他们这些小粮官带队,这次若不是干系重大,周将军怎么会动用了佘偏将呢?
眼下押运人马,应也已出城一两个时辰了。
这些流民看着的确是从北地来的,贺顾在承河大营呆过十几年,宗山、承河附近的口音,他一听便知道是不是本地人,这汉子的确是宗山口音,几百里流徙而来,他也没有任何必要编瞎话骗贺顾这么一个素昧平生的人。
那……
若是他猜的错了还好,但若是被他不幸猜对了……
昆穹山、承河大营就都要大事不妙了。
贺顾的表情剧变,他忽然两步冲下台阶,一把拽断了本来在街边拴着的、一匹驿站枣红马的缰绳——
众人没反应过来,都被吓了一跳,见他竟然这样轻描淡写的,就拽断了那么粗一根缰绳,简直瞠目结舌。
征野更吓了一跳,连忙跟上前去,急道:“侯爷,你……”
然而贺顾已然扬起马鞭,只扭头对征野道:“我有急事,去去就回,你且在这里等着。”
“驾!”
语罢马鞭便在马儿屁股上猛抽了一下,他双腿一夹马腹,便再也不等征野阻拦,绝尘而去了。
只是这么短短片刻功夫,贺顾纵马离去,无人能反应过来拦住他,征野在后面扯着嗓子叫了几声“侯爷”,却显然没什么用,只能看着小侯爷几个呼吸功夫,就飞出了老远的背影欲哭无泪,急道:“这可怎么是好!这可怎么是好啊!”
正此刻,驿站的门吱呀一声响,征野扭头一看,原来是三王爷带着一脸菜色的钱知县出来了。
第97章
自这一世重生后,贺顾还从来没有像眼下这般着急过,虽然方才驿站门口那逃难的汉子所言,未必就十成十是真的,可只要有一分可能,贺顾也不敢拿承河大营前线两万多出征西北草原兵士们的性命来赌。
尽管如此,一路纵马飞驰,贺顾的心中却仍是疑云重重——
阳溪县城已近中原,虽说离京师还有一段距离,可也已经算是腹地了,此地怎么会有不明来路的“山匪”?且这些人有火炮、还往山里钻,看这个时机,弄不好还是冲着佘偏将押运的这批粮草去的。
倘若真是山匪,哪里来的山匪神通广大能得火炮,而且胆大包天的竟敢打军粮的主意?
可若不是山匪,难不成布丹草原上那些蛮人竟然本事这样大了?
不声不响就能绕过承河大营进了中原腹地,那新任的大营主将是吃干饭的不成?
他心中越急,胯下马儿便被催的越快,几乎是四蹄踏风。
也不知道是赶巧了,还是真的运气好,佘偏将领着的运粮人马,许是这回粮车太多,脚程实在快不起来,竟然真的让贺顾赶上了。
佘偏将带着一干押运车马,正要进前头一个峡岭,胯下马儿的前足刚要踏进山谷,便正好被贺顾截胡,立刻给叫住了。
贺顾见他们一众人马完好无损,粮草也安安生生在车马上载着,心中吊着的那口气这才松了下去,只道:“偏将留步,前头这岭子进不得!”
佘偏将扭头见是他,当即愣住了,贺顾只有一人一马,身上干干净净没什么行装,只有腰间挎着一把长柄弯刀,脸上跑的面色红润气喘吁吁,显然是一路赶得急了。
小侯爷怎么会追来找他们?
他开口发问,贺顾便把在阳溪驿站门口,听那逃难的汉子所说之事,一字不差的转告给了佘偏将,佘偏将听完果然面色一变,压低声音惊道:“什么,竟有这种事,小侯爷的意思是,这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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