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照君
陈皇后淡淡道:“天寒风大,陛下还是快回宫去歇息吧,不要再提这些经年的旧事了,臣妾记性差,如今也早已记不得了。”
皇帝道:“你若是真记不得了,为何还与朕置了这么多年的气?当年……朕也是无奈之……”
陈皇后却仿佛被踩了什么痛脚,忽然急急喘了两口气,道:“放下?无奈?陛下不要说笑了,陛下万乘之躯……说放下就能放下,可是臣妾忘不了……臣妾忘不了瑜儿死在臣妾怀里的样子……她还那样小……前一日……还在叫臣妾母妃……她死在臣妾眼前,死在臣妾怀里,我如何……如何能放下?!”
贺顾在门外听得吓了一跳,正此刻,旁边却传来一声宫婢惊讶的轻呼:“驸马爷?你怎么在这?”
贺顾身子一僵,扭头去看,却见竟然是陈皇后宫中的黛珠。
黛珠话音刚落,屋里帝后争执的声音便顿住了。
很快皇帝从门里走了出来,他脸色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双目十分空洞。
贺顾本来十分心虚,毕竟听人家夫妻吵架被抓了个现行,虽说不是故意的,但万一皇帝觉得难堪要收拾他怎么办?
正准备跪下和皇帝叩首认错,那头皇帝却看也没看他,兀自愣怔怔的顺着芷阳宫花园的门廊走了。
后头跟着王忠禄、斋儿、以及一众诚惶诚恐的内官宫婢。
贺顾挠头,有些茫然,正琢磨着他还要不要追上去问安,却又心道好像陛下看起来也还好啊?
后头却传来陈皇后的声音:“顾儿?”
贺顾赶忙转身,和她问了安。
陈皇后瞧着脸色也不大好,有些心不在焉,得知他是进宫给皇帝请安的,便宽慰了几句,叫贺顾不必担心,这才让他出宫去。
于是贺小侯爷便又这么一脸懵逼的打道回府了。
他回了府,还在琢磨芷阳宫里撞见的事,恰好遇上兰疏也在。
兰疏这段日子倒是常来,都是奉了命给宝音送东西送玩意的。
天气冷了,屋子里烧了火,兰疏送了东西并没有马上走,而是陪着几个丫头奶娘、一起在屋里头逗着宝音玩。
宝音眼瞅着也快满一周岁了,亏得曲嬷嬷不错眼的盯着,如今长得圆嘟嘟白胖可爱,丁点看不出是个早产的孩子,只是笑起来还是傻乎乎的,正趴在地摊上撅着屁股啃拨浪鼓的把手。
兰疏本来还在逗宝音,看见贺顾一副神游九天的模样回来了,笑道:“这是怎么了?奴婢听说侯爷刚刚进了宫,这么快便回来了?”
贺顾顿了顿,忽然道:“兰姨,我今天……”
顿了顿,道:“你们都下去。”
堂屋里的丫鬟和婆子应了声,一齐下去了。
兰疏道:“究竟什么事?”
贺顾这才道:“我今日进宫去给陛下请安,恰好撞见……”
便把事情原委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兰疏听了,沉默良久。
贺顾也不催他,只蹲下身把还趴在地毯上眨巴着眼睛看他的闺女抱了起来,道:“我倒不是想多事,只是娘娘她……”
兰疏看了看正在他怀里嘿嘿傻笑着啃手手的宝音,忽然道:“驸马爷,自上次满月宴后,你可带着小郡主进过宫?”
贺顾一怔,道:“这却不曾……双双还小呢,怎么了?”
兰疏道:“你带着小郡主,进宫去给娘娘看看吧。”
贺顾道:“这却是为何?”
兰疏低头望了望宝音,又抬头看了看贺顾,道:“小郡主与当年长公主殿下……简直……”
“……简直生的一模一样。”
第122章
兰疏当年照看着真正的长公主和三殿下姐弟俩长大,她性子沉稳,并不是会拿这种事玩笑的人,既是她亲口说的,双双和长公主生的一模一样,那想必十有八九真是极像的了。
贺顾只想了片刻,便立马明白了兰疏的意思——
无论是一年前除夕宫宴上陈皇后病倒后的呓语,还是今日她与皇帝的争吵,都不难看出当初长公主幼年早夭必是她最为痛心的一件旧事,将其称之为心病,亦不为过,倘若双双真生的像亲姑姑、像故去的长公主,那皇后娘娘若是见了,必然欢喜——
这个节骨眼上,皇后娘娘若真和陛下置气闹矛盾,弄出什么波折来,对裴昭珩而言,绝对是个不小的麻烦。
贺顾寻思了一会,脑海里自然而然的浮现起了今日目睹帝后二人那副貌不合、神也离了个十万八千里的模样来,暗叹一口气,很快答应了兰疏的提议。
左右今日他为着去给皇帝请安,已把差事先暂时安排给了下属处置,闲着也没事,正好方便再转头带着双双又进一回宫。
于是便在府中草草用过了午饭,叮嘱下人收拾了车马,便带着裹得圆滚滚的宝音小姑娘又进了一回宫。
车马不能进宫门,贺顾便抱了宝音出来,给闺女那还没长几撮毛的小脑袋瓜上带了个虎头帽,护进臂弯里,这才揽着她准备加快脚程往陈皇后的芷阳宫去——
给陈皇后请安自然不是第一回 了,去芷阳宫的路贺顾也早已驾轻就熟,只是这次还没走出几步,前头便远远来了一行人,贺顾站在宫道上抱着闺女定睛一看,却见领头的竟然是许久不见的内务司掌事吴德怀吴内官——
内廷、内务二司掌事一个跟着陛下,一个跟着皇后娘娘,贺顾自然是知道的,吴德怀是皇后宫中提拔上去的,当初那场贺顾与“长公主”的大婚他也没少出力,只是不知后头吴德怀犯了什么错,自去年除夕宫宴后,贺顾便再没见过他了。
如今却又不知怎么出现在了这里。
吴公公自己来了还不算,后头居然还跟了一溜儿抬着步辇的小内官,他一看清贺顾人影,便立刻挥手叫后头的内官们放下了步辇,这才转头看着贺顾,明显带着几分讨好意味的谄笑道:“驸马爷带着小郡主进宫来了,怎么也不和娘娘打个招呼呢?幸好宫门那边的小崽子们还算有些眼力见,到芷阳宫来招呼了,否则若是真让侯爷抱着小郡主一路走着来,万一路上郡主吹个风受个寒的,可叫咱家如何与皇后娘娘交代啊?”
吴德怀讨好的意味显然溢于言表,贺顾见了倒也没什么太大波动,他也心知肚明,吴德怀讨好的并不是他,而是他背后的三殿下恪王,于是便只微微一笑道:“许久不见掌事当差了,今日竟劳动吴掌事……”
吴德怀赶忙道:“不劳动,不劳动!这都是奴婢们的分内之事,怎敢当得一句劳动?”
“驸马爷快上辇吧,天寒风大,万不敢叫驸马爷和郡主亲自走着去呀。”
贺顾心中稍觉有些奇怪,但真论是哪里奇怪?他却又有些说不上来,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道:“王爷与我说过,乘辇入宫是陛下对有功之臣的恩赏,我不曾得旨,贸然乘辇恐怕不合规矩,贺某谢过吴掌事的好意,只是乘这辇却还是不必了,还请掌事撤辇,贺某自己带着女儿去和皇后娘娘请安便是了。”
吴德怀显然是没想到他竟会拒绝,神情有些怔愣,半晌才道:“这……郡主是皇后娘娘的外孙女,且当初侯爷救驾也是有功的,坐个辇自然没什么……”
只是话未说完,贺顾便打断道:“不必了,多谢内官美意。”
他虽脑子一向不太灵光,但如今这个时候,裴昭珩处在风口浪尖上,可算得上万众瞩目,他这个一向公认的恪王党、恪王的亲“姐夫”更是不知被多少双眼睛盯着,这点道理贺顾还是明白的。
这一世他和珩哥……也算是历经周折,夺储之争好容易才熬到今天,万一这关头上他自己出了什么差错,落了把柄予人口实,连累了裴昭珩,岂不是冤枉死了?
吴德怀在后头又叫了两句让他乘辇,贺顾也并不答允他,只是充耳不闻般吃了秤砣铁了心似的往芷阳宫去了。
吴德怀说不动他,也拿他没办法,只得跟在后面。
却说贺顾今日来了芷阳宫两回,倒也都来的巧,早上遇见帝后争执,午后这次却恰好遇见陈皇后坐在芷阳宫花园的庭院石凳上,仔细的低头凝神绣着什么。
陈皇后听见有人来了,倒也没立刻抬头,仍是屏息凝神注视着绣面,下了最后一针,待收了针,这才抬起头来。
她自然是一眼便瞧见了贺顾。
陈皇后先是错愕了一瞬,只是她很快便又瞧见了贺顾臂弯里那个裹得圆溜溜的奶娃娃,几乎立刻猜到了这跟着贺顾进宫来的奶娃娃是谁,站起身来喜道:“顾儿?你怎么又回来了,哟,这带着进宫的宝贝儿……可是双双吗?快让本宫瞧瞧。”
贺顾抱着宝音行了礼,这才站起身来道:“当初双双满月宴上,娘娘让臣以后带着孩子来宫中请安,臣一直未得机会……”
其实贺顾心里多少有点忐忑,他和裴昭珩的那档子事,早就与皇后娘娘摊牌了,而宝音究竟是打哪儿来的、还有如今旁人嘴里传的宝音那子虚乌有的“生母”究竟是谁,贺顾也知道裴昭珩都与皇后娘娘坦白过,皇后娘娘什么都知道——
但正因如此,贺顾心中倒更七上八下了,且不说被皇后知道他一个大老爷们生了个闺女这等离奇事……还不知该如何解释,尴尬的还有心底那种媳妇见公婆一般、隐约而诡秘的羞耻感……
贺顾绷着脸皮、正绞尽脑汁的琢磨着该怎么和陈皇后解释,他绝不是今早听了陛下和她的墙根儿,才带着宝音进宫来和她卖乖的,陈皇后倒仿佛是一点也不记得早上被他撞破的尴尬了,只带着李嬷嬷笑着走到了贺顾面前,抬手便要抱宝音,心肝儿肉的叫了两句——
……或者说,两句都没有,只一句半,本来埋头在贺顾肩窝里的小宝音便抽了抽鼻子,扭过头来,表情呆乎乎的对上了陈皇后的目光。
陈皇后的呼吸却骤然顿住,眼瞳猛地缩紧,身子肉眼可见的僵住了。
贺顾心里有点紧张,瞧皇后娘娘这反应,兰疏说的必然是真的了——
陈皇后很快从怔愣里回过了神,这次她呼吸急促的隔了老远几步贺顾都能听得见。
陈皇后忽然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从贺顾怀里抱过了宝音,低头便不错眼的盯着她,她嘴唇不住的颤动着,却没说出话来。
贺顾心里咯噔一声,暗道可别忙没帮上,没劝住娘娘和陛下吵架,倒是害的她旧病复发了——
还好李嬷嬷在边上瞧着,立刻低声清咳一声,垂目道:“娘娘,这是咱们的福承郡主呢。”
陈皇后闻言,却还是目不转睛的盯着宝音,她嘴角颤了颤,似乎是想叫某个名字,可最后却也没叫出一声来。
宝音穿着一身绯色缎面的小棉袄,小家伙短手短脚,被架着两只肉胳膊、并不是什么舒服的姿势,却也不挣扎,只是乖乖的眨巴着乌溜溜的圆眼睛,不出声的看着同样盯着她瞧的陈皇后。
贺顾很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可眼下却又仿佛说什么都很不合宜,尽管李嬷嬷已经唤了一声,陈皇后却仍隐隐有了些眼眶泛红的迹象——
还好,她的病,终究是已治好了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皇后才搂着宝音进了怀里,垂眸看着她低声道:“……瞧瞧这眉眼,芸瑛,你瞧瞧这小模样,多有福气的孩子啊……”
李嬷嬷福身恭声道:“皇后娘娘说的是,正是咱们小郡主福气厚,陛下才赐了封号叫福承呢,郡主日后必然是福泽绵长、顺遂如意的。”
陈皇后沉默了一会,道:“你说的是,宝音……定会福泽绵长、长命百岁的。”
贺顾见状,心里这才松了一口气。
兰疏对陈皇后的了解果然是一点不错的。
自这一日陈皇后见了宝音后,便频频命人出宫去叫公主府送郡主入宫小住,只是宝音毕竟还年幼,说是小住,其实也不过是皇后想抱着在自己身边照看稀罕罢了,宝音名义上再怎么说也是陈皇后的外孙女,进宫倒也名正言顺,于是便时而被宫人接进宫去,时而由贺顾自己带着一道去——
陈皇后的注意力顺利总算是被宝音成功分散开去,贺顾后头特意问过了裴昭珩,果然得知自那日以后,帝后两个好歹是再也没明着闹的那样撕破脸了。
只是本就卧榻在床的皇帝,病得却更重了。
甚至直到进了年关,临近新的一年的除夕宫宴,他还是没有从病榻上爬起身来。
朝政虽有忠、恪二王和议政阁打理,但整个朝野上下文武百官的心,却愈发因着皇帝的病情浮动不安起来。
谁都不知道御榻上的皇帝过了今天还有没有明天,万一没有,东宫初废,国储未立,届时又该起掀起怎样一番风雨?
等到二月过了一半,禁中大内行过了第一个没有天子的除夕宫宴以后,陈皇后便也不再叫宝音进宫了,皇帝的病情已到了人人想起来都要皱眉的地步,揽政殿非诏不许任何人等无故搅扰,皇帝卧病不起,陈皇后则日日陪侍在侧,再不离开。
贺顾如今掌了十二卫,内廷防务也管了个大半,自然知道这回老皇帝的病再不可能是装的了,他若是挺不过这一回,那朝局大变,多半就在眼前了——
而要洗牌,就免不得要流血。
京中一时风声鹤唳,人人谨言慎行,生怕自己做了那颗第一个落进水面的石子。
汴京城中十二卫掌管禁中大内防卫,京畿五司禁军则负责城内与城门防卫,贺顾心知太子虽然被废,陈家也已然垮台,但皇帝毕竟没要裴昭元的命,他们也毕竟是亲父子——
贺顾太了解裴昭元了,只要一息尚存,裴昭元便绝不是能轻易放弃的人。
这个人会像是那些被斩断了身体、蠕动着的、冷血的、柔软的动物,即便是断了尾,也能忍痛求生,在猝不及防之间从背后给予已然放松警惕的敌人最后致命一击。
裴昭元究竟有多少底牌,就连上辈子做了鬼的贺顾都不知道。
且皇帝卧病不起的这个时间点,也偏偏赶了巧,年关过后,便又是三年一度的春闱将近,各州府道举子上京赶考,届时京中人员庞杂,防卫更需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贺顾尚且如此,掌着批红权、如今已统管议政阁、身处权力中心的裴昭珩便更不必说了。
两个爹这次都忙的脚不沾地,宝音便只能被贺顾托付去了言府暂时求言家二老帮着代为照看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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