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就在此时。
一声毫无征兆的惊雷,轰隆劈了下来。
谢青鹤抬头望着晴空万里的苍天,既无阴云,也没闪电,这雷是怎么来的?
就在此时,天边涌起大片铅云,急速翻滚,朝着响雷的方位积聚一团,天地瞬间变得阴黑无光。这就是谢青鹤很熟悉的雷法了——寒江剑派的天诛之法,小胖妞的手笔。
小师弟在前方。
意识到小师弟在与人斗法,谢青鹤不再迟疑,朝着前方一路飞奔。
往前奔了几个宫室,谢青鹤就发现有近卫频繁出入,大方向都与他一样。和他一样穿着灰衣的宫奴也有不少,都跟没头苍蝇似的满地乱转,匆忙赶路的近卫也根本懒得顾及。
偶尔碰见有相识的宫奴互相传递消息,喊的都是:“雷祖降临接引天子啦!”
也有不懂事的小宫奴两眼发直:“天子被雷劈啦!”马上就会被身边人大惊失色地捂住嘴。
谢青鹤再往前走,近卫已经把天子接受群臣拜谒的大正台围了起来,这群人也都很懵逼,多数人困惑又紧张,对里面发生了什么事一无所知,想要互相讨论一句,又忌惮着身边整队监督的上司,只得悄悄递眼色,在无声中用默契交流。
谢青鹤要不着痕迹地突破这层近卫的防线就比较困难,正在想辙时,轰隆一声。
小胖妞的雷也下来了。
此时天空中飞起十多道熟悉的剑气,伏传稚气的身形御剑而起,倏地从天边飞过。
目睹了这一幕的近卫都不可思议地仰着头,一半呆着没动,一半急切地想要寻找见证者:“看见了吧?你看见了吧?我不是眼花吧?……有个人在天上飞啊?!”
谢青鹤已经追了出去。
伏传御剑飞行速度极快,谢青鹤循着剑气赶到时,斗法已经结束了。
一间挂着“灵间”匾额的宫室被剑气削塌了大半,不属于世间的真火悄无声息地燃烧着,无数厉鬼在真火中惨叫,一点点化作飞灰。伏传手中握着一根散发着纯阳之气的灵索,另一端缠绕着一只女鬼的脖颈,一人一鬼正在对峙。
察觉到谢青鹤走近,伏传狠狠一拉,被灵索束缚的女鬼便飞入火海,一样被烧成飞灰。
伏传双指轻点,将剑气收入眉间紫府,转身走向谢青鹤:“大师兄。”
他近前屈膝跪下,双手平摊,掌心齐齐整整地排着十二枚镇魂钉。
这是当初他替凉姑养魂时赐给凉姑的镇魂之物,如今已经被他亲手收了回来。不等谢青鹤说话,原本钉在凉姑魂体上的镇魂钉一阵噗噗闷响,尽数钉进了伏传体内。
镇魂钉?
飞入小师弟体内?!
错愕震惊之下,谢青鹤有些上不来气,盯着伏传瞬间苍白的小脸。
伏传也不说话,低头跪着。
二人僵持片刻,谢青鹤压抑着怒火,低声命令道:“起出来。”
噗。
伏传体内的镇魂钉飞出来一枚,沾着血,落地就无形无状地消失了。
谢青鹤胸臆间那一股气非常上头,咿咿呀呀要往上冲,又死死地被多年修行出来的冷静镇压着。
又是噗地一声。
第二枚镇魂钉从伏传肩头的小眼儿里飞出来,落在地上,又是一沓飞溅的血花,无比刺眼。
就在此时,已经有守宫近卫成队地赶来,脚步声嘈杂凌乱,隐有兵甲碰撞之声。
伏传还能稳稳地跪着不动。
谢青鹤咬牙道:“走。”
伏传即刻起身,熟练地背起谢青鹤,登云天外,远远地滑向宫禁之外。
宫城之外就有一座御苑,原本是皇室围猎之用,皇帝不爱骑射,很少巡幸此地,底下人也懒得打理,荒疏已久。这时候更加无人值守,连饲养在此的各种禽兽都已经被卖了个七七八八。
伏传按下云头,与谢青鹤在荒草丛生的林间停步,解释宫中情况:“燕城王一拳捶死了皇帝。”
谢青鹤再三忍耐,终究还是忍不住:“你身上还有十枚镇魂钉!”他很想控制住伏传,又觉得周身钉着镇魂钉的小师弟根本碰不得,只能气愤却轻柔地捏住伏传的后颈,“起出来。”
“说完再起。”伏传仰头盯着他的双眼,并不听话,“大师兄不关心宫中情况?”
“你就是仗着我此生不修,拿你体内的镇魂钉没办法么?”谢青鹤问。
伏传张了张嘴,低头服软:“没有。大师兄,你别生气,我马上就弄出来。”
噗。
噗。
噗。
……
镇魂钉只有在飞出伏传皮肉时才有一点闷响,落在地上悄无声息。
镇魂钉是魂魄鬼类的保命之物,因魂魄无形无质,不知疼痛,钉入魂体也没什么知觉。伏传直接把镇魂钉往自己的肉身上钉,浑身要穴捅出十二个窟窿,拔了钉子,伤口也血流不止。
谢青鹤问道:“带药了吗?”
伏传摇头:“没有。”
“你打算就这么敞着十二个小洞洞一直流血?”谢青鹤问。
伏传小声说:“是大师兄叫我起出来的。”
谢青鹤被他惊呆了,一时之间,竟然有了一种与小师弟无法沟通的知觉。
自从安安夜宿观星台之后,谢青鹤一直都在反省自己,是不是有做得不够周到的地方,不知不觉地就让小师弟吃亏受苦。他竭尽全力地控制自己,注意与伏传的每一句对话,结果却背道而驰。
谢青鹤终究没有放纵自己的脾气,再三忍耐地说:“大师兄现在叫你止血。”
伏传也不是真的拿伤口没办法,眼看谢青鹤要翻脸了,他就用真元屏障把十多个伤口封起来,很快就止了血。见谢青鹤气得梗住不肯松懈,他上前黏糊糊地抱着谢青鹤,在谢青鹤跟前蹭来蹭去,小声说:“大师兄,我只是想赔罪。”
“我知道你一直耿耿于怀,不能释然。我不知道的是,你为什么觉得需要赔罪,又为什么想用这种方式赔罪?”谢青鹤捧着伏传仍旧苍白的脸蛋儿,与他对视,似乎想从伏传的双眼看进他的心底,“我与你相处的越久,越不知道你的心思。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情侣之间,通常说出“从前不是这样的”话时,就是指责现在的状态不够好。
伏传被这句话戳得难过,低头说:“我会改的。”
谢青鹤知道伏传状态不对,可他俩的问题绝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明白。现在伏传身上的镇魂钉起出来了,伤口的血也止住了,谢青鹤就转而询问宫内发生的一切:“我听传言说天子被雷劈了。”
伏传见他岔开话题,顿时精神了几分,解释说:“被雷劈的是燕城王。”
燕城王只带了两个从人进宫,谁都没有怀疑他的来意。两个人能顶什么用?而且,卫士只能留在宫门之外,不可能跟着燕城王一起谒见天子。
天子在大正台接见了燕城王,叔侄二人假惺惺地守着君臣之分,谁都没想到燕城王会中途发难。
“他离着秦帝只有三尺丹陛。突然爬起来冲到秦帝跟前,举手就是一拳。”伏传指了指面门正中,“该是把后颈这处要害捶断了,秦帝马上就死了。秦帝跟前有个阉人,大喊一声,屏风后边跑出来一群宫娥,齐声颂念咒文,就有厉鬼显身,晴空霹雳。”
谢青鹤大概明白了其中的关系:“法雷是朝着鬼类去的?”
“是。那鬼故意落在燕城王头顶,雷就劈在了燕城王头上。奇怪的是,雷法加身,燕城王居然没有死!”伏传说。
谢青鹤倒不觉得很意外:“雷是冲着厉鬼去的。燕城王若非德薄歹毒之人,便不受雷法所刑。”
秦廷供奉的修士擅长养鬼之术,以此借用雷法,以谢青鹤的见多识广也觉得颇为玄奇。不过这类雷法也有很多限制,就算能指哪儿打哪儿,却不能控制雷法降下之后的结果。
一个雷劈在燕城王头上,竟然没有把这一介凡夫俗子劈死,就证明燕城王于心无愧。
哪怕他杀死了自己的君主,雷法也不忍降罪于他。
伏传继续解释说:“那阉人颇有几分修为,雷法下降之后,察觉到了我的气机,使厉鬼扑我。我本不欲与他交手,他缠得太紧,我就请文师妹帮了帮忙。我也没有滥杀无辜。那群厉鬼皆血食人类,秦帝使臣下进献美人,宠幸过后就丢去灵间饲养厉鬼,这两年吃了不少人。”
“燕城王呢?”谢青鹤问。
伏传眨眨眼。
谢青鹤就明白了,燕城王是死在了小师弟手里。
但,事实上,不管伏传是不是顺手杀了他,燕城王都不可能活着离开宫城。
守宫近卫能那么快地把大正台围个水泄不通,背后是韩瞿在指挥调动。姜夫人的指点是,不管燕城王有心无心,韩瞿都要栽赃他谋反之罪,将他截杀在宫墙之内。现在燕城王弑君之罪坐实,韩瞿手中握着兵权,绝不可能放过燕城王。
伏传先一步下手,一来可以凿实燕城王的死亡,二来也不必使燕城王受过多折磨。
皇帝死了,燕城王伏诛,太子妃的父亲是掌握着禁军兵权的郎中令王琥,他必然扶持太子登基。
“走吧。”谢青鹤问明白情况,着急出城,“一旦太子登基,韩瞿必然失势。在此之前,我们得赶紧离开。”带着韩瞿逃跑太累赘,不带韩瞿就得担心他反水卖了姜夫人,只能抢个时间差。
至于说姜夫人与韩瞿商议好的盟约条件,谢青鹤压根儿也没打算承认。
——燕城王都死了,还真的把韩瞿带回陈家,让他在新朝继续祸祸百姓?
二人在御苑说话没花费多少时间,伏传用登云术带着谢青鹤下山,直奔韩丞相府。
这时候宫中还没有消息传出来,街面上平静如昔,常朝仍旧蹲在枯井边等伏传。与常朝汇合之后,伏传说道:“舅父,此间事了,快去请阿母与夫人收拾行李准备出城。我去接个人。”
常朝愕然道:“这时候去接人?万一走散了呢?你可千万别动了!”
谢青鹤知道他要去接林姑,说道:“走散了便去城外汇合。”示意伏传,“去吧。”
常朝也不敢耽搁,连忙进去寻找姜夫人和常夫人说明情况,谢青鹤就在原地候着。
姜夫人对谢青鹤十分信任,尽管常朝说得语焉不详,她还是冒着得罪韩瞿的风险,马上指挥带来的几个陈家奸细女婢收拾好要害细软,一身轻便地从侧门溜了出来。韩瞿是个极其谨慎之人,丞相府里没有任何人知道姜夫人的真实身份,丞相的妻妹也不是囚犯,她要出门散心,谁都没有起疑心。
车驾路过窄巷时,常朝打了个呼哨,谢青鹤一溜烟跑了过来,钻进半掀开帘子的马车。
姜夫人与常夫人都在车中。
“你这要了命的不孝子!”姜夫人一把抓住谢青鹤,先骂了一句,目光在他身上上下打量,“清减了。模样怎么也变了?”
谢青鹤无奈地说:“脸上带着妆。”
常夫人则问道:“隽儿呢?”
谢青鹤简单解释了一句。
姜夫人则问正事:“妘黍死了?确实死了么?”
“嗯。”谢青鹤与燕城王旦夕相处好几个月,生出了几分好感,不大想提他的死讯,“皇帝与燕城王都死了。恰好韩瞿在宫中主持大局,只怕没那么快出来,我们赶紧离开。”
姜夫人喝止了车驾:“等一等。停车!”
驾车的奸细只听姜夫人吩咐,马车吱吱呀呀地停了下来。
“不能就这么走。妘使乃中宫所出,素有贤名,也不比皇帝那么疯狂昏聩。若他承继皇位,必是我家劲敌。快,纱女,你即刻进宫去见韩瞿,让他瞒住皇帝驾崩的消息,矫诏赐死妘使!”姜夫人命令道。
坐在车辕上的男装少女即刻跃下地:“是。”
姜夫人又吩咐车夫:“走。”
韩瞿在朝中的靠山是已经死掉的皇帝,太子对韩瞿素无好感,两边还隐有龃龉,一旦太子登基,韩瞿势必要倒霉。姜夫人出的主意,韩瞿很难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