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不过,姜夫人显然也只是碰运气。
运气好,韩瞿就把太子杀了,运气不好,那就是太子把韩瞿杀了。
她根本不在乎王都谁来掌权,不过是在临走之时再给王都添一把火,让妘家死得更快些。
常朝带着丞相府的令牌,姜夫人一行坐的又是丞相府的马车,城门吏低头哈腰言辞恭敬,更加不可能来掀帘子查问车中贵人身份,出城非常顺利。
谢青鹤指点车夫往东走:“隽弟会去那里与我们汇合。”
他指的方向是他与伏传来时的方向,只要沿着驰道行走,绝不会与伏传失散。
真正出了城踏上归途,姜夫人就不怎么担心追兵了。
韩瞿被她临走时出的主意绊住,短时间内根本没有出卖她的机会,此行所有人都会骑马,快一步跑出来几十里路,王都想要派兵追赶也得担心会不会跑得太远被陈家伏击。
她更担心的是如何向陈起交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就这么带着隽儿来王都涉险!”
谢青鹤也在考虑这个问题。陈起必然已经气疯了,拿唯一的儿子没辙,以他的脾性肯定会迁怒身边人。最容易倒霉的是还躲在里梁山的陈利等侍卫,紧跟着就是小师弟,姜夫人。
但是,小师弟拿了一张免死金牌:“燕城王死于隽弟之手。”
姜夫人马上就明白了儿子的顾虑,说道:“不必担心我。”
她在王都一直躲在韩瞿背后,给韩瞿出了不少阴招。最得意的一件事,就是唆使百姓去燕城王府门口哭诉伸冤,才会有此后一连串的事件。与此相比,让韩瞿去离间太子与天子的关系,在荆王受刑时做手脚,那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陈起这人再是翻脸无情热衷迁怒,只有一条好处,不但论功行赏,他还赏罚分明。
姜夫人办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有陈起安排在她身边的奸细作证,就算杀死燕城王的功劳被伏传分去了一半,她在王都所做的一切也足够让陈起消除对她的戒心,重新将她视为妻室。
何况,姜夫人走的时候,谢青鹤还老实待在青州。这事和姜夫人实在关系不大。
姜夫人叹气:“你说你来有什么用?”
谢青鹤把这段时间的经历梳理了一遍,好像是没帮上什么忙,顿时哑口无言。
常夫人在旁细声细气地替谢青鹤与伏传鸣不平:“若不是小郎君来通风报信,我们在丞相府不知道宫中情况,韩瞿得势,说不得要拿我们要挟家中。韩瞿失势,必然会出卖我们。”
皇帝和燕城王一起死去的局面,谁都没有事先预测过。
韩瞿失势卖人是必然的,这点都没有疑问。唯一不能确定的是,如果韩瞿矫诏控制了王都,他会怎么做?识时务地按照先前约定直接向陈家投诚?还是不自量地想要取代天子之位?
身边没有伏传这样的高手迅速传递消息,在王都失去了先机,下场会非常可怕。
姜夫人不喜欢认错,厚着脸皮结束话题:“罢了。”
常夫人掀起车帘张望一番,失望地说:“隽儿能追得上来么?要不要等一等他?”
跟车的纱女离开之后,常朝就换来车辕上守卫。听见姐姐担心,常朝隔着门帘请示道:“阿姊别担心,我去迎一迎。”
“他不会丢,你往别处跑就说不定了。”谢青鹤不让常朝离开,“再走几里路,挨着荒废的驰道,找个地方扎营。最迟天黑之前,隽弟一定会找过来。”
姜夫人不大喜欢这个计划,看了常夫人一眼,倒也没有出声拒绝。
车内一片沉默。
过了许久,姜夫人才突然说:“妘黍就这么死了?”
她这时候才慢慢回味过来,意识到她对家族的报复彻底落地了。
此前一直分析燕城王想要弄死太子、篡位自立,谁也没想到燕城王为了保住太子,居然孤身入宫,一拳捶死了皇帝。经营了大半年的计划突然就成功了,凶险的王都之行就这么轻易落幕。
“想必他也早就知道在禁军的旧部不可靠。”谢青鹤说。
今日韩瞿才透露了燕城王旧部是鱼饵的事,燕城王不曾上钩,也得不到丝毫助力。
但是,燕城王会跑去宫中来个极限一换一,拉着皇帝一起死,这也太过荒谬。在此之前,谁都想不到燕城王会这么疯。倒回去考虑审视燕城王的种种作为,又觉得各种反常都有了原因。譬如燕城王为什么要把卫士留在东宫,为什么要对荆王之死不闻不问……
“他所做的一切,是为死谏。”谢青鹤结论。
只是燕城王效忠的对象已经不再是皇帝,而是被天子逼得险些自裁的太子。
姜夫人认为燕城王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嗤笑道:“他若有废立之心,王都或有三五年苟延残喘,他死了,指望妘使用仁爱守城?”
谢青鹤隐隐约约地觉得,燕城王可能早已经不指望守城了。
车驾在谢青鹤指点的驰道边停下,随车的奸细们很麻利地扎营,给主子们送来热汤。
没多久,常朝就发现了远处的探哨,即刻翻身去追:“不知道是哪边的人马,我去截下来问一问!”
在王都待了这么长时间,所有人都知道禁军很懒散荒废,应该不会在这么远的地方放哨。
但是,这地方距离王都太近,要说是陈家的探哨,好像也有点跑得太远?
——都杵到秦廷的鼻子了。
“我随你去。”谢青鹤也很上心,有探哨的地方必然有成队人马,若是没能把探哨截下来,让他跑回去报信,接下来很可能就是大队人马来追杀。他们一行只有不到十个人,应付不了。
哪晓得才刚刚站起来,生生被姜夫人拉住了胳膊:“你不许动。”
被姜夫人拉扯片刻,已经有两个奸细女婢牵出马,追着常朝一起远去。
谢青鹤:“……我骑术很好。”
“骑术再好也不必你去冲锋陷阵。在外野了半年没人管,你连自己是谁都忘了?王都皇帝占的地盘且不及你阿父指尖大,他那儿子是什么排场?你可收一收心吧,待你阿父打下王都,你才是这天底下最金尊玉贵的孩子。”姜夫人拉着他在身边坐下,细心地给他捋了捋散乱的发丝。
谢青鹤只好乖乖坐着,仰望着常朝离开的方向。
常朝的马非常好,奈何对方的探哨离得太远,追起来非常痛苦。眼见前面的探哨就要跑出视线范围,常朝不得已张弓搭箭,刷刷刷射了几波——毛都没沾着。
又过了片刻,谢青鹤就看见常朝和两个剑侠女婢都下了马。
“嗯?”谢青鹤很意外,以常朝的机敏刚烈,绝不可能阵前下马,“该是自己人。”
姜夫人与常夫人对视一眼,都叹了口气。
谢青鹤不禁问道:“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么?”
远处地平线上已经出现了一支数百人的骑兵队伍,呼啸着朝着扎营处奔驰而来。他们直接就从常朝和两个女婢身边掠过,这也证实了他们的身份——若是敌手,绝不会放过常朝三人。
这波人又跑了一阵,为首一人骑术不咋地,背后扈从都死死控着马,没人敢跑他前头。
谢青鹤默默地认出了他的身份。
“不知死活的狂妄小儿!”来人隔着老远就勒马,显然是怕马匹冲撞踩踏了眼前的少年,嘴里却骂得非常大声,“还不快过来跪下!老子今日要抽死你!”
谢青鹤:“……”
你勒马的动作别那么小心翼翼,我就相信你的恐吓了。
姜夫人马上就要上前护着,谢青鹤心中明白,他如今很得陈起看重,地位比姜夫人高了不少。陈起手里的鞭子未必舍得抽他,却肯定舍得拿姜夫人撒气。
不等姜夫人出来,谢青鹤就往前疾走两步,屈膝下拜:“儿拜见阿父。”
陈起的马已经控住了,疾驰中突然被拉住,马儿焦躁地跺了跺蹄子,不大开心。谢青鹤不想让姜夫人扑上来,凑得比较近,以他的身手,倒也不担心陈起的马突然发疯踹他一脚。
反倒是陈起被吓住了,连忙下马,叫夏赏把马匹牵开。
谢青鹤知道他还要耍一耍威风。不过,看陈起的模样,整个人黑了一圈,瘦了一圈,显然是一直带着人在王都附近搜寻接应,只怕照顾不及。谢青鹤低头不语,就让他骂几句吧。
陈起提起马鞭子作势要打,冷不丁看见谢青鹤的脸,愕然道:“这是什么鬼样子?”
“带了些妆,洗了就好了。”谢青鹤解释。
“那就快去洗了!”陈起气咻咻地叉腰,脸颊上还有马上疾跑熏出来的汗渍,“这么一张脸,我只当抽的是别人家的儿子!还不快去洗干净了再来请罪!”
此言一出,谁都知道郎主是舍不得鞭挞小郎君。只是嘴上嚷得厉害,总要找个台阶下。
常夫人连忙去拉谢青鹤洗脸,姜夫人则上前拜见:“夫主万安。”
第238章 大争(50)
谢青鹤洗脸的药水都放在伏传的小包袱里,清水擦脸毫无作用。常夫人不知其中蹊跷,只管叫下人打来热水给他擦脸,连脸上的黑粉都没抹下来。
谢青鹤也不着急,一边拿着帕子慢慢擦,一边侧头看陈起和姜夫人说话。
陈起跟姜夫人原本谈不上多少夫妻之情,最初只是陈起单方面地看重姜夫人的出身门第,如今世易时移,陈家距离天下第一姓只差临门一脚,姜家在陈起心目中的地位早已不复当初。再有奸细一事裹挟,姜夫人彻底失去了陈起的好感,夫妻近乎陌路。
姜夫人的王都之行挽回了她在陈起跟前的份量,陈起又重新对她施以温柔。
——早前姜夫人面对陈起时,夫妻就似君臣,谈不上多少情爱,只有内外上下、相敬如宾而已。现在两人“重归旧好”,也是臣妾侍君主,一方奏对一方笼络。
夏赏很快就带着近侍来铺地毯坐席,因陋就简,勉强在小马扎上落座。
姜夫人服侍陈起擦汗喝水,他俩也不可能关怀对方身体起居,说的都是正事。
奸细传递情报没有那么快,陈起并不知道近几日王都之内的情况,姜夫人一边给他擦汗,一边将最近几天的情况简单说了一遍,免不了要为谢青鹤表功:“宫中诸事妾不知情,皆是丛儿操持。”
陈起听说燕城王和皇帝都已经死了,大喜过望,冷不丁又听说儿子进宫冒险,又是一阵后怕。
回头发现谢青鹤还“乖乖”地躲在常夫人背后,一张小脸擦了半天都没擦好,只以为儿子是畏惧严父威风,这让陈起愤愤之余,还有一丝得意:“嘿,在王都险地上窜下跳你是半点不害怕,见了亲父倒似老鼠见了猫儿——别磨蹭了,快过来!”
常夫人不免着慌,小声念叨:“你这妆怎么就洗不脱呢?”
谢青鹤又带着易容走了回去,重新向陈起见礼,解释说:“脸上妆容得用药水洗。”
陈起压根儿就不信还有什么妆是热水洗不掉的,有这么厉害的妆,朝廷还用什么刺面的刑罚?直接给人画个妆不就行了?他笃定儿子就是在弄鬼。分明就是害怕他的训斥责罚,故意躲着“洗脸”不肯过来,被拆穿了还撒谎说没药水洗脸,真是小儿可笑!
所有人就看着刚刚还很生气的郎主冷峻地咧开嘴,仿佛忍俊不禁地嘿嘿笑了两声。
谢青鹤:“……”
提着心服侍在旁的夏赏松了口气,郎主笑了,这事就彻底过去了。
目睹了全过程的姜夫人满头雾水,她也熟知陈起的脾性,知道丈夫这么毫无芥蒂地笑出声来,那就是真的完全不记恨恼怒了。但是,她也是真的不明白,儿子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认罪赔罪的话,向来咄咄逼人、得理不肯饶人的丈夫,怎么就突然乐开了?
很懂得察言观色的夏赏连忙拉出来第三张小马扎,放在了陈起的身边。
陈起果然很亲热地招呼谢青鹤:“洗不脱就先挂着吧。快来阿父跟前坐。”
谢青鹤施礼谢过,很熟悉地挨了过去。
他与陈起在青州相处过不短的日子,期间还算父慈子孝。陈起这人就是典型的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被他喜欢的时候,只管伸手接住他给的好处,扭扭捏捏反倒要被他厌恶。
眼见儿子好端端地在身边,陈起关心的重点就是王都里的情况。
姜夫人说了一半,谢青鹤补全了另外一半。
陈起叹息说:“可惜。”
皇帝是秦廷的主心骨,燕城王是秦廷的顶梁柱,这二人在一夕之间双双陨落。
倘若陈家不曾在天京河大败,损失了太多兵力,如今就是攻打王都的最好时机。
最让陈起心痒难耐的是,此时此刻,王都必然生乱的时候,他距离王都这么久,近得甚至能嗅见千年王都散发出来的诱惑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