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醉又何妨
如果排除“景非桐暗中恋慕段浩延多年,不忍下手还他自由”这种猜测,那就是景非桐想靠段浩延去寻找什么东西了。
既然对方主动邀约,怕是也有看着他的意思,舒令嘉索性就彻底瞧个究竟。
毕竟不管是不是待见这个人,他都得承认,待在景非桐身边有个最大的好处,那就是不需要担心自己会灵力耗竭变成狐狸,随用随补,简直像是穷小子突然暴富一样,畅快极了。
两人很快到了距离青丘最近的一座城外面。
景非桐仰头看了看城门最上方刻的“芜城”两个大字,目光微微一亮。
他对舒令嘉说道:“明少主,这里没有其他的路,那人多半进城了。咱们一起进去看看?”
舒令嘉似笑非笑,道:“可以。”
他此前从未来过青丘,自然也没有进过芜城,这座城受狐族庇佑,又盛产各种奇珍异草,来往商贩甚多,倒是十分繁华热闹。
没走出去多远,舒令嘉便看见自己左手边的一座墙上,贴着张认尸的告示。
几个人围在旁边议论:“真是可惜,小伙子长得这么俊,结果年纪轻轻的就没了。”
“听说是睡着睡着就再没醒过来,这种情况多半是有什么隐疾,也是命啊。”
世上日日有生死,一名年轻人的去世,虽然值得惋惜,但并不稀罕。舒令嘉之所以多看了几眼,是因为人群中站着一名粉衣女子。
她相貌清秀,高挑个,身后背着把长剑,神色专注地瞧着那幅画像。那神情空空洞洞的,却也不见如何伤心。
舒令嘉注意到的是她的佩剑,这柄剑应是所有凌霄弟子初入门时统一分配的,等到剑道小有所成,才会有资格拥有专属于自己的剑。
但他在气宗没见过这姑娘,不知道是不是心宗弟子。
这粉衣少女身后还带着几名壮汉,瞧上去像是雇佣的镖师,她驻足片刻,便上去揭了画像,冲着那几个人说道:“走吧,跟我去领尸,再帮我送到青丘去就行了。”
一名壮汉接过画像,同时挥手驱散了围观的人群,高声道:“都让开,别挤了!死人画像有什么好看的?”
原本碍于角度,舒令嘉没看见那幅画像上画了什么,直到官差过来,周围的人纷纷散开,那幅被揭下来的画像才在他面前一闪。
舒令嘉猛然一怔。
他发现,画像上面所画的那个人,竟与自己易容的这张脸一模一样!
这具尸体,是……真正的青丘明绡?
之前昌宁让舒令嘉扮成狐族少主的时候就说过,族长明绮沉睡不醒,真正的族长之子下落不明,为了让族人们安心,他找了一名叫做明绡的狐族少年,从小就假当成少主养大。
但明绡也不经常在族中,最近昌宁一时没有他的消息,这才找了舒令嘉救急。
所以……狐族之所以找不到明绡,是因为他已经在外发生了不测?
“明少主。”
正好这时,景非桐也转过头来,对他说道:“既然没有头绪,不如咱们去那边的酒楼上看看,打探一下消息如何?”
舒令嘉的第一反应就是不能让景非桐看见那幅画像,于是在对方转头的同时,下意识地一侧身,挡住了他的视线。
两人之前并肩而行,距离本来就不远,舒令嘉这样把身体一侧,就离的更近了,倒仿佛是他主动向着景非桐往前迎了一步。
景非桐回头时,正好望进了舒令嘉的眼睛。
这一瞬,他顿时把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忘了个干净。
两人对视着,气氛有些莫名的古怪,像是猜疑,又像是暧昧。
片刻之后,舒令嘉若无其事地往后退了一点,抬起手臂,向着酒楼的方向示意:“也好,请。”
景非桐定了定神,莞尔一笑,点头道:“好。”
转身之际,他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向左侧一扫,又收回去了,唇畔扬起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微弱弧度。
舒令嘉稍慢他半步,在景非桐背后狠狠瞪了他一眼。
他们两个都是修行之人,早已辟谷,俗世饭菜不吃饿不死,吃了也无所谓。
上了酒楼后,两人随便点了壶酒,并着几样点心,便坐了下来。
景非桐给舒令嘉斟了杯酒递过去,舒令嘉接在手里没喝,转了转杯子道:“景殿主,你有没有觉得这城里有些奇怪?”
景非桐道:“哦?”
舒令嘉道:“大凡修士、精怪与普通人之间都是互有领地,来往极少,但我瞧着城中,各种妖族、修士、百姓鱼龙混杂,竟好像司空见惯一样。倒是怪事。”
景非桐见他不喝自己倒的酒,笑了笑,端起酒杯啜了一口,却没有直接回答舒令嘉的问题。
他道:“明少主,你乃是狐族族长明绮的独子,那应该也知道狐族曾经发生过……一些事情吧?”
舒令嘉不动声色:“我打记事起母亲便是沉睡状态,自幼也不在族中长大。狐族的事有些听说过,有些便不甚了解。不知你指的哪一桩?”
他这话说的模棱两可,景非桐含笑,给面子的把话接了下去。
“我指的是——如意神君,纵无心。”
舒令嘉蓦然抬眸。
纵无心,虽然他没见过此人,但也知道这个名字在数百载之前是多么的令人心惊胆寒,闻之色变。
当年他的出现,在无数的典籍中被人评价为是灭世之兆。
纵无心虽然被人称作是“如意神君”,但他却并非神明,而是魔种。
在天地混沌初开之时,女娲造人,于泥土中注入灵智,但与此并生的,便是人心中难以摒除的贪欲恶念。
这样负面的情绪,有些被封在了人的躯体当中,有些则散逸到了混沌鸿蒙之中,与世共存,甚至久而久之,进化出了形态,被人称之为魔魇。
魔魇起初只是由各种负面情绪凝汇而成,他们凭借生存下来的本能催生人心中的恶念,占领人的躯体,彼此之间也会互相厮杀吞噬。
而纵无心从千万魔魇中诞生,如同被养出来的蛊王。
他拥有自己的思维与灵智,外表看起来同人无异,但他的可怕之处就在于擅长发现别人内心的黑暗并加以操控,只要心志动摇,就有可能成为他的奴隶。
当所有人都被欲望、仇恨、爱念蒙蔽双眼,臣服于魔,便是乱世之时。
这是世上最可怕的瘟疫,纵无心就是瘟疫之源。
偏生他每每蛊惑人心之时,还十分喜欢以光芒万丈的神明面貌在人的美梦中出现,因此被民间百姓们称为“如意神君”。
此人身上的各种传言不胜枚举,只消听见他的名号,舒令嘉都仿佛能感到一股令人窒息般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他问道:“我母亲的沉睡与纵无心有关系?”
景非桐道:“当年纵无心祸乱人间,经过好一番恶战,才被各族联合起来封印,但他被封的时候释放出了七大劫,让在场的人或多或少都沾染上了一些。”
“目前所知道的,是佛家澄心禅师和凰族青盏仙君遭遇死劫,百年之前已经殒身殉道,令慈明绮族长遭遇情劫,失踪多年,将你带回之后便陷入了昏睡,至今未醒。”
听到这里,舒令嘉忽然明白了景非桐为什么要提起这件事。
——当初说段浩延私下与魔勾结,触犯门规,这才被心宗到处通缉,如今看来,这魔指的恐怕就是纵无心。
如果当真是这样,那段浩延可以说是胆大妄为到了极点,连这样的人都敢去招惹来往,也怪不得心宗震怒了。
景非桐看着舒令嘉,又道:“当时参与的人还有西荒二老,嗔门门主吴新儒,佛门清泓法师,气宗掌门何子濯等,不过到目前为止,他们尚未应劫,但日后会遇上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此事年代久远,涉及到纵无心,众人又通常都讳莫如深,舒令嘉从不知道何子濯竟然也参与了这件事,闻言一惊。
他知道自己当时的脸色肯定微微地变了,若不是易容,只怕更加明显。
他微垂眸掩饰了一下:“原来如此。”
“封印之地跟青丘的距离很近,当年双方激战时,芜城曾被纵无心占领过一段时间,其他族前来救援,所以才有了如今这样的局面。”
舒令嘉道:“所以我们要追的那个人来到这里,说不定也是与纵无心有什么牵连了?”
景非桐笑了笑:“那……就要查一查才知道了。”
舒令嘉哈哈一笑,意味深长地看了景非桐一眼:“景殿主,您可真是热心。半路随便遇上这么件意外,都得跟着关切一番,看来碧落宫的宫务也不怎么繁忙么。”
景非桐浅笑道:“明少主不也是一样?虽然之前并不清楚明绮族长是因何而沉睡的,你见到可疑的人,还是主动追了上去,热心肠啊。”
他故意很有深意地停顿了一下,伸筷子去挟碟子中的一块绿豆糕:“斩妖除魔,匡扶正道,正是我辈的责任。纵无心至邪至恶,我既然见到了,又如何能任由明少主犯险而置之不理呢?”
舒令嘉道:“犯险?呵,这算什么险?景殿主这话说的,有点瞧不起人了。”
他的筷子也恰好伸了出去,同样在景非桐要夹的那块绿豆糕边缘一点,略扬了下颌,看着景非桐。
景非桐的动作顿住,说道:“明少主,凡事讲究先来后到,你换一块吧。”
舒令嘉道:“嗯?先来后到。不是应该……能者得之吗?”
他说着,左手在桌面上一拍,这下劲道用的极巧,满桌的食物中,只有那块豆糕弹了起来,飞上半空中。
舒令嘉同时筷子一斜,点向景非桐手掌边缘的后溪穴。
景非桐道:“唉,不过为了口吃的,这可就伤和气了。”
他说话时舒缓带笑的语气都没变,手中招式却快如闪电,翻腕一架,攻守兼备,避开舒令嘉点穴的同时,用自己的筷子夹住了他的筷子。
舒令嘉将两根筷子一撑,挣开景非桐,顺势抬手朝着半空中即将落下的绿豆糕夹去,冷笑道:“你我之间,有和气可言吗?”
眼看他即将成功,这时,景非桐屈指一弹,将一滴酒水如暗器般冲着舒令嘉的手腕弹去。
他这一招,跟之前舒令嘉在河面上打掉他斗笠的招式有异曲同工之妙,此时正好还了回来。
可见这家伙看着温润如玉,实则小肚鸡肠!
舒令嘉侧手一闪,仅仅差了毫厘,景非桐立刻趁势将那块绿豆糕接住。
他虽然赢了,但也忍不住由衷赞叹了一句:“好俊的功夫。”
景非桐道:“只是不像狐族少主能使出来的。”
舒令嘉眼见输了,索性把筷子往桌面上一拍,挑眉道:“点心会变石头,死人都能复生,这世上怪事多了。怎么,我功夫好一点,碍了你的眼?”
景非桐正要将那块绿豆糕送入口中,忽觉不对。
他将筷子移开,低头看去,发现软糯的点心已经被化石术变成了一块石头。
景非桐:“……”
舒令嘉这才拿起方才晾在一边的酒杯,仰头干了,笑吟吟地说:“费心抢的,怎么不吃啊?”
可以看出来,他是真心实意地恨不得把景非桐崩掉大牙。
这不过是个小把戏,但景非桐身份特殊,打生来旁人对他的态度便不是畏惧就是恭敬,还从未被这样恶作剧一般地戏耍过,一时甚至不知道应该还击还是恼怒。
但他抬头看着舒令嘉冲自己笑,脸庞微微扬着,如玉石雕就,笑容在阳光中晶莹发亮,看起来那样肆意而痛快,无法无天,坦坦荡荡。
景非桐忽然升起一个念头。
他觉得舒令嘉平时也一定很招身边的人喜欢。
因为在这个人身上,有种大多数人已经失去的,但又十分向往的纯粹和热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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