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醉又何妨
师徒相处这么多年,感情深厚,也了解彼此的性格,何子濯知道舒令嘉吃软不吃硬,舒令嘉却也知道,自己的师尊并不是一个心肠柔软,会无奈感怀的人。
他要走一步棋,最起码都要提前想通了四五条的路,有些动情,真假掺半。
何子濯叹息道:“令嘉,你脑子里面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你觉得我之前对你的好都是为了利用你,等你没用了就扔?臭小子,真没良心。”
他拍了拍舒令嘉的头,说道:“你师尊并未事事都在算计之内,我也有无能为力,没有把握的时候。纵无心那劫的事我本来不想跟你们这些小辈说,生怕无端引起门派动荡,没想到你自己倒是先知道了。”
他收回手,淡淡地说:“不过姜桡这步棋已经废了。这些日子我看下来,此子心术不正,亦无敏慧之气,蒋长老还一心想扶植他,还以为我不知道,真是想的偏了。其实无论他在这次试剑大会上是输是赢,都难堪大任。”
“令嘉,话至此处……”何子濯问道,“你就不能回到我身边吗?”
舒令嘉低声道:“……不能。”
何子濯:“……”
舒令嘉道:“师尊,您知道一个人一夕之间被所有人背叛,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吗?”
“两年。”
他半仰起头:“我从昏迷中醒来,身边所有的人都仿佛像是在短短数日之内被人夺舍了一样,变得陌生而冷淡。我有时候甚至觉得那些都像是一场幻觉,或者一个噩梦。我闭关静养,其实不过是不愿意看到他们,但又抱着一丝希望,或许有一天,梦会醒来。那段日子,简直比半生还要漫长。”
想一想那是个曾经被当做家一样的地方,可是某天之后,你的一切突然都失去了,被另外一个人据为己有,所有的家人都莫名其妙地围着他转,而对你如同陌生人。
那种感觉,那种神情,舒令嘉到现在回忆起来,还觉得毛骨悚然。
直到他被绑定系统,知道了姜桡的身份。
那一日下山,人人都觉得他是因为被冤枉顶罪,心中不忿,所以赌气,但其实不是的,他已经忍耐的够久,想的够清楚。
舒令嘉道:“师尊,您知道我的性子,半点也含糊不得,真心就是真心,掺了半点别的东西,也不真了。我做不到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甚至每天待在山上,我就总是忍不住回想那些事情,久而久之,我心中的不甘和恨意,反倒会将我对门派的眷恋挤没,我不想变成那样。”
何子濯的呼吸猛地一滞,他确实没有想到,原来舒令嘉会是这样想的。或者说,他没想到姜桡来到门派中这件事对于舒令嘉来说,竟是这样的严重。
这让何子濯定了定神,才深深地看向面前的徒弟。
舒令嘉的眼眸一直清亮而漆黑,生的极为漂亮,宛如三月里的桃花涧,凛冽清滟,一言一笑蕴满少年意气,而今再看,虽然纯澈依旧,却已如十月寒潭,清冷而萧肃。
何子濯怔住了。
舒令嘉摇了摇头,将脸半仰起来,望着高处房梁上的雕纹,说道:“师尊。”
他深吸了一口气:“您就让我走吧。弟子是被您抚养长大的,虽然不在门派中了,也可以为师尊尽孝,等到试剑大会结束了,我就想办法去找纵无心,去找解开劫数的方法,当年狐族族长明绮经历了情劫都能醒过来,师尊也一定会没事的。”
舒令嘉说完了,转过身快步走出了房门,他的衣袂随着脚步而扬起,外面的风一下子顺着敞开的房门闯了进来。
第47章 清迥明心
何子濯看着舒令嘉的背影, 没有叫住他。
他一向知道舒令嘉对自己这个师尊的在意,也明白他的心软,因而当初舒令嘉离开门派, 何子濯没有特别当回事。
甚至就在方才,他也笃定地认为, 自己说了那番话, 舒令嘉便一定无法再拒绝。
可他直到此刻才突然意识到,舒令嘉离开的决心有多重,他真的是一走就打定了主意没想再回来。
但即便如此, 听到自己要历劫的事情,他终究还是不能做到无动于衷, 方才舒令嘉主动提出要去找纵无心,便是依旧将这件事揽到了身上。
这孩子,真是又倔强又心软。
时至今日, 多方生变, 或许还有许多安排,需要重新去思量一番。
何子濯一拂袖, 房门便在他的眼前“啪”一声关上了。
今夜的风很紧, 连着夏季不停的雪片似乎也大了一些, 风夹着着雪花从袖子里灌进来, 转瞬间就变成了水雾, 吹得舒令嘉的衣摆呼啦啦直响。
他很怕何子濯叫住自己再说点什么, 但对方什么都没再说,却也让他心里有种莫名的空茫。
舒令嘉快步走出小院, 正欲向着旁边的小路拐去,迎面却也匆匆跑来一人,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臂。
舒令嘉一抬眼, 微诧道:“景师兄?”
景非桐的目光将他从上到下扫了一圈,这才道:“嗯,是我。”
他刚刚才听说舒令嘉被叫到这里来了,这才匆匆地赶过来。
景非桐只要稍稍一想便知道,试剑大会举行了多日,气宗那边也没有什么表示,眼看舒令嘉和姜桡就要决出胜负了,突然来了这么一出,那么可能的目的只有两个。
一个是要舒令嘉礼让姜桡,让出魁首,保留凌霄派的颜面,另一个就是让舒令嘉重新回到气宗。
这两个要求,无论被提出的是哪一种,都等于是在明明白白地利用和消耗舒令嘉对门派的最后一点感情。
所以景非桐在听到之后,想也不想,就立刻出来找他,他本来是担心何子濯会强行把舒令嘉留在那里,好在这时人已经出来了。
看见舒令嘉打量自己的目光有些惊讶,景非桐立刻意识到,大概是他此时的脸色十分难看。
他于是深吸口气,强笑了一下,又柔声道:“你在这里,让我好找。”
舒令嘉疑道:“你的脸色怎么……出了什么事?”
月华如水,洒在这片山头上,长风飒飒,将他整个人的身形都勾勒出了一重虚化的轮廓,那俊美又锋利的眉眼宛若云烟幽梦,似真似幻,仿佛随时都要化在了一片惨白的月光中,看起来明亮而又寂寞。
这一幕是很美的,而景非桐只觉得疼惜。
他低声道:“没事,我是怕你跟何掌门冲突。出来了就好。”
舒令嘉冲口道:“确实有些小争执。”
景非桐瞧着他。
舒令嘉道:“他让我回去,我……还是没答应。”
“我明知道师尊身上有劫,其实不应该这样做,但我……”
景非桐打断了他,说:“没什么不应该的。”
他的语气十分笃定:“我知道,你之所以下了山就死活不肯回到气宗去,不是害怕无法在门派中立足,也不是耍脾气,只是因为想留点念想,不愿让曾经那些美好的记忆被如今的矛盾给撕扯开。”
舒令嘉猛然抬眼看着他,景非桐冲着舒令嘉一笑:“要我,我也这样做。”
可舒令嘉这样小心翼翼地想留下点什么,气宗这一边却一定要逼着他,把那些东西全部打碎。
他抬起手,在舒令嘉两边衣袖上各拍了一下,便将他全身的水雾蒸干了。而景非桐自己的肩头却落了一层薄雪,尚且没有拂去。
放下手,景非桐见舒令嘉只是盯着自己不说话,笑意便也淡了,问道:“没发生什么其他的事吧?”
“没事。”舒令嘉收回目光,说道,“就是觉得你来的挺好的。”
他顿了顿,低声说:“这么大的雪,这么急的风,很影响心情,自己走回去有点烦。”
景非桐笑了,说:“那就一起罢,幸亏过去学的一些小法术我还没忘。”
他说着,把舒令嘉往自己身边拽了一下,随手撑起一道结界,挡住了两人身边的风雪。
“这招不错。”舒令嘉也笑了,推了推景非桐的胳膊,“那快走吧。”
景非桐笑着,顺着他的力道往前走了几步,心中忽然觉得很满足。
他知道舒令嘉曾经受了很多委屈,也遗憾不能陪伴着他,所以每一次听说那些往事,都不觉更加心疼。
眼下风紧雪紧,而自己赶在了这样一个晚上,为他隔绝了所有的风雪,让他重新笑了一笑。
这一刻,景非桐觉得,自己是为舒令嘉做了点什么的,他正在努力地一点点接近和守护住了这个人。
他心里有种无处安放的甜蜜与骄傲,稍稍放缓脚步,让两人之间的距离更近了一些。
“其实……”景非桐道,“我来是还想跟你说,还有我呢。”
舒令嘉道:“啊?”
一句话说出口,心忽然也有了个安放处,景非桐沉沉道:“独自离开门派,本来就是无奈之举,而与姜桡这一战,你必定不会退缩,但如今的立场却会为难。但我在呢。”
“我就在场外看着,只偏心你,只看你的剑,只为了你一人担忧欣喜,你放心去与他比就是……总之无论何时,我不会离开,永远都同你站在一边。”
最后那句话,是他瞧着舒令嘉的脸,鬼使神差般便补上的一句,声音放的极轻,几不可闻。
舒令嘉却听到了。
这是他从功力损毁之后,头一次听到有人说,“我只偏心你,只看你的剑……永远与你站在一边”。
心中五味陈杂,隔了一会,舒令嘉方道:“景师兄,我这个人不太爱与人说笑,别人给我许的诺,我可是从来都当真话听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倒是玩笑的口吻。
景非桐一默,这回却没笑,说道:“我明白。我也不太爱与人说笑,说什么就是什么。”
*
这一届的试剑大会已经接近尾声,总共也只剩下四场比试了,但因为都是高手相竞,前来围观的人反倒更多。
第一场便是姜桡和谢晓婉。
虽然姜桡在前几次的比试中都表现的极为出彩,可以说是本次试剑大会上声名鹊起的新秀,但上一场跟余沧流的对决中,他却一反常态地借助了过多法器与符箓,胜的不算太漂亮,引起了一些诟病。
再加上魅音派的法术是出了名的诡异难测,所以这两个人比起来,胜负还真的未可知。
“姜桡其实很有潜力,我眼看着试剑大会上这几场的比试下来,觉得他无论面对怎样的对手,都足够沉稳笃定,而且每一场都有进步。”
一名长者冲着自己的弟子们分析道:“可惜上一场明明不是很强的对手,他看起来却有些慌了,而且应对之间也没有之前高明。”
那些弟子们纷纷点头,一名弟子说道:“师尊,我听说姜桡主要是因为天赋特别出众,其实他来到凌霄派拜师才不过两年,可能基本功夫还是差了一些。”
“不错。”长者赞许地点了点头,说道,“而且有点滑头,怕死怕伤,迎击的时候总是不去正面对敌,有时候纯天赋流和技术派,反倒容易太过空泛……”
“看剑!”
他的话被场上的一声高喝打断了,只见仿若一道闷雷在半空之中炸响,姜桡身形一晃,快若闪电,竟然一剑直刺,生生穿透了谢晓婉剑下分出来的一道幻影!
场下是一片惊呼,有不少人都表情错愕。
这可不像姜桡的剑路,而且他的剑上竟然能爆发出这样强的力道,要知道,之前就连舒令嘉跟方廷对决之时,都没能做到直接用剑将幻影刺穿。
当然,那是因为舒令嘉受伤之后灵力不足,但姜桡一直所欠缺的,也是正面迎击的爆发力与锐气,没想到他竟然就在这一场比试中一口气把缺陷给补足了。
果真是不世出的天才吧?怎会领悟和进步的如此之快?
人们已经顾不得交谈,目光都集中在了战场之中。
这一场竟然结束的远超意料的迅速,姜桡非但没有受到魅音和幻影的影响,更加没用任何一张符篆和法器,几乎是一剑一个,将谢晓婉耗损功力分散出来的幻境尽数斩杀了个干净。
“怎么会这样,姜桡竟然有这么强的爆发力,真是活见鬼了。”
肖凝儿站在场外,低声自语,忍不住回头向着何子濯的方向看了一眼。
殷宸中途弃赛离开之后,暂时没有人能跟她讨论战局,但在肖凝儿的认知当中,姜桡也一直是个天赋有余,刻苦不足的人,而且无论行事为人还是遇到战事,还都有点畏畏缩缩的小家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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