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 第245章

作者:血歌华章 标签: 年下 异世大陆 穿越重生

  术师朝魔狼轻轻摆手,“这是一个很好的疑问,女士,当然,如果您能够不那样称呼我会更好。”他看着她,轻声说道,“回到话题本身,我们不能逃避生存之外的复杂问题。比如说,倘若没有外来干涉,工业城领域外的世界运转的方式,已经是人们在有限条件下寻找到的合理优解,即使没有我们,人类社会也会以自己的方式继续前进,发展出不逊于彼方的璀璨文明。不过,在人的意志天生自由,自然物竞天择这两个前提下,我们这些干涉者也会有一些问题,例如现有秩序下,贵族、法师和教会,这三位一体的统治阶级,他们的法统从何而来?若是不受我们的打扰,他们又将如何持续人类的文明?”

  术师说她博学多才,熟知森林一族为人类记录的长久历史,所以他问她,人类的第一个国王是如何出现的,最近的一个帝国又是如何消亡的?他平和地向她提问,并且不预设她的回答,他的态度是如此温柔,梅瑟达丝在他的等待中狼狈不堪,为此准备的话术全都派不上用场。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问题都有答案,也不是所有问题都应该得到回答的,如果精灵能回答术师的这些问题,她就不会来工业城。她也许能巧言相辩,但没有事实支撑的语言不过梦想呓语,尤其在术师面前——

  惭愧地回顾起来,她以这种挑衅的方式来博取术师的关注实属鬼迷心窍,原因也许是她太久没有出门,而旅途又实在太轻松愉快,让她莫名地想要主动创造一些特殊的回忆。不过她的尖锐也算发自真心:对比一路所见如死水微澜,几无变化的诸多国度,这里的一切都好得近于完美,完美简直像一个假象了。但若无远东君主宣告的那场未来之战,术师是否还会创造工业城这样一座以成为核心为目的的城市,并引导和支持他的追随者作为城市的肢体向外伸展?

  工业城将所有生活其中的人都变成了它的一个零件,人们发自内心地信赖和敬爱着术师,从不质疑他的方向。是术师决定了这座城市和城市开拓者们的形态,虽然梅瑟达丝也忧心另一场裂隙之战的预兆,但在她的直觉中,术师似乎并不特别关心这件事。让这位眉眼深黑得几乎忧郁的男子决定将彼方世界的文明以这种方式传播的理由,也许从来与此无关。

  也同玛希城的这位殿下无关……也许没有多大关系。

  梅瑟达丝一边在资料室撰写论文,一边思索自己要以何种方式加入隔壁的编辑室,她要在玛希城住上一段时间,不能做一个只会闲逛的人,她又没有墨拉维亚殿下那样的美貌。不过对她来说走出去还是很难,在精灵出众的耳力中,离她最近那个工作组每日工作都以咒骂领主和国王开始,又以咒骂领主和国王结束,那种活力犹如火焰,虽然他们的感情并不难理解——玛希城每日都在接受新的投奔者,相比已经秩序稳定的生产区,疫病隔离区和新生五区的工作一直都是重中之重,每一批凄惨的逃难者都会带来一个鲜血淋漓的新故事,随着灾情的日益加重,领主们的作为也越来越残酷。

  但无论玛希城接收了多少难民,也不会一个领主为此感激外邦人,由于王国至今仍组织不起一场战争来打断玛希城的扩张,他们不得不通过其他方式尽力给这些可恨的侵略者增加障碍。

  ——他们倒是在这种地方表现出了优秀的才能。

  针对外邦人的流言野火般在四方各地生出,而这些充满恶意的谣言直接导致的结果,是涌向玛希城的人口又迎来一波暴增,而在玛希城的人口超过八万人后,城市管理和建设的工作难度已经远远超过原先那批管理者能够承担的,征兆初显的五月时,工业城向这里派遣了一支规模很大的援助队伍,这一批人才的投入有效地帮助玛希城稳定了局面,混乱的苗头死于萌芽之后,如今眼见城外农田的收获在即,关于开拓者们的谣言又发生了变化。

  这一次谣言的中心轮到了那位殿下。

  这位少言寡语,手腕强硬的殿下从未掩饰过自己的外表,有关于他容貌的特殊之处,在他初来玛希城时便已向外流传,遗族这种身份确实又给玛希城加了一重十恶不赦之罪,但同等深重的罪名玛希城已经挂了一百条,可见的未来还会增加一百条,城内的异教侵略者对此不痛不痒,那些只为一口饱食就背弃主人的贱民也毫无信仰——为了活下去,他们根本不在乎向恶魔摇尾乞怜。

  在这名遗族成为外邦人的新领袖后,那座背德之城以更为可怕的速度膨胀起来。王国的某些人天才地想出用大批难民挤垮玛希城的绝妙好计,并予以实施时,为了让更多的人前往那座城市,领主和教会甚至违心又费力地替这个怪物编排了新的身份,以至于如今玛希城的黑发城主究竟是一个遗族、是被诅咒的王子、是堕落骑士还是魔族遗孤,各种传说混淆不清,只有几点在传言中是共通的:他十分强大,极富才干,尤为年轻,而且……无比俊美。

  俊美到了只要他看一眼,一个少女就会心甘情愿向他献上灵魂。

  就因为听信了这些传言,一位有领地的寡妇竟然驾着马车,带着女儿和家族财富一同投奔玛希城,在这般奇事发生后,领主和教会似乎才发现他们究竟做了什么蠢事,不得不花更大的力气肃清谣言,但就像没有人能回捕一段风,也没有人能收回说过的话语,收效甚微之后,他们想:倘若这样充满魅力的敌人早已向什么丑恶之物献出了灵魂和躯体呢?是否就不会有那么多无知的女人迷恋一个虚妄的影像?

  在某些情报中,那个男人似乎真的有一位老师……

  于是玛希城新统治者的力量有了来源之处——因为他是心甘情愿成为某个鸡皮鹤发,不知道活了多少年,身心都污糟透顶的术师的禁脔,才有如今的非凡地位,然而渎神之举天理难容,他的黑发黑眸就是他被神明厌弃的证明。

  “………………”

  梅瑟达丝听着隔壁编辑室的痛骂,捧着脑袋,想着她在工业城见到的那位沉静秀雅的大人。然后她站起来,推门直奔隔壁。

  “谣言!污蔑!恶毒!下作至极!这些混蛋,他们的灵魂丢在地上,连狗都不吃!”

第385章 一些微小的工作

  激愤的人们停了下来,惊讶地看着她。

  精灵站在原地,脸一点一点地红起来。

  总而言之,虽然本意并非如此,梅瑟达丝还是顺利地融入了她想要进入的集体。编辑室的年轻人都很热情,这种热情大多是来自他们本身的善良品性,而不只是因为她是一个美貌的精灵,在她显现出自己在文字工作方面的能力后,连她的容貌都退居其次了。

  精灵很快就适应了这种工作环境,熟悉了她工作的团队,了解了他们工作的大致范围,然后向组长提出想要参与日常外务,和其他人一起前往东城区。

  这位很沉稳的中年女性没有马上答应,而是迟疑了片刻。除了印刷室之类的岗位,通讯处很少有人能一天到晚在室内工作,资料室那些真实和详细的记录不是坐着就能够完成的,编辑室需要进行一定的文案工作,但有说服力的报告十分需要他们下沉到真实的生活群体之中。组长对梅瑟达丝的请求稍有迟疑的理由,是这位精灵女士在工作中不自主表现出来的对于环境的一些癖好,森林一族虽然身体强健,但他们长久生活在比较清洁的地域中,东城区的卫生管理无论放在这个世界的哪个角落都算得上是严格的,但仍不能完全避免近距离接触的风险。

  她询问了精灵的想法,梅瑟达丝的态度非常坚决,即使是出于好意,她也不想自己被特殊对待,隔绝在这样重要的工作之外。于是组长很快就调整好了她的排班表。

  看到新一周的排班前,精灵的新同事们似乎是默认了她的一些特殊之处的,不过新的安排也没有让他们多么惊讶。梅瑟达丝从后勤那儿领到了一打的纱布口罩,新的工作周开始后,她和其他人一起吃了早饭,开完短暂的工作会议,然后戴好工作牌,挂上挎包,走出通讯处,沿着大道经过临时政府,一步跨过封锁线,就这样进入了东城区。

  封锁线是贴着临时政府这个城市真正的中心设置的,他们经过的路障形式大于实质,通过之后,东城区的主干道看起来和西城区也没有什么不同,道旁同样是笔直成排的白色长楼,绿化带也同样郁郁葱葱,有人在其中松土、施肥和捉虫,梅瑟达丝他们经过时,这些菜圃园丁抬头看向他们,大多笑着打了招呼。精灵这张新面孔让他们多看了几眼,不过那可能是因为她好看,每天在东西城来来往往的工作组那么多,这些刚刚获得身份的逃难者对他们的职务和长相其实大多辨认不清。

  但这不影响彼此间表达友好。

  东城区和西城区之间的区别在此时已经有所显现了,相比整洁得空旷的西城区,东城区人活动的迹象多得多:几乎所有建筑都已投入使用,大门全是敞开的,许多物资在这里集中和周转,街道上马车来来往往;也有许多手工生产在这里进行,穿着不同色服装的人们工蚁般忙碌;人们坐着劳作,站着交涉,在工场和仓库间穿行,向平板大车上搬运或者卸下麻袋,人声,机杼声,同大道上的马蹄声声,一起合奏出一个热闹的清晨。菜圃园丁挑着桶走过人行道,一些年老的人在慢慢扫地,空车等待装载时,车夫提着马后兜的粪袋走去垃圾点,掀开大木桶的盖子,抓着袋子底部向下倾倒。

  梅瑟达丝为眼前的景象感到吃惊,纸面资料和现实生活竟然有这样的差别,让人难以想象其中七成以上的人最近两个月才加入城市,玛希城将他们从被救助者转化为劳动者的速度实在太快了。最先转变的当然一定是最温顺或者最聪明的那批人,不说玛希城如何培训他们的劳动技能,她看得出来这些新居民的技艺水平不太高,手工工场能够生产的也大多是一些麻绳、草席和皮凉鞋之类非常基础的产品,木材加工厂的规模倒是很大,不过新居民还未能承担主要工作,他们多数是做一些杂活,提供动力辅助,学习一些小料加工,或者进行一些比较简单的家具装配。

  这样已经很好了,精灵感受到他们对现状的感激和满足,她不会担心玛希城是否会给新居民合理的待遇,但是担心玛希城究竟能提供多少这样的岗位给新居民——毕竟正在等待被安置的不是成百上千,而是至少七万人!

  玛希城如果用这些人组织起一支一万人的队伍,哪怕他们只拿着木棒和石头,国王就要准备流亡邻国了。贵族和教会合谋制定的那个计策只是结果很不如意,设想其实非常合理,因为任何有一点统治经验的人都知道,任何政治实体对人口的容纳都有其上限,其中那些更有权力,也更有智慧的人则能够推断出来,一旦超过这个极限,这个实体的统治者要面对的就不是治理难度的问题,而是有极大可能发生的整体秩序的崩溃。新玛希城因为那些外邦人变得难以常理预测,所以他们就以成十上百倍的人口对其施加压力。

  玛希城能够坚持下来是完全不可想象的。

  然而这座城市确实坚持住了。淀粉加水搅拌煮沸,然后冷却切割成块,拌上糖汁或腌菜粒,再加上骨头汤炖煮的蔬菜,这样的一日两餐不仅敷衍了逃难者的肚子,也在某种程度上回应了这些被驱赶、被诱骗而来的人们的期待。离开家园之前,看不到尽头的苦难渐渐磨去了人们的恭顺之心,没有人真的相信贵族和教会的鬼话,外邦人如果真是天使带来了上天的恩赐,领主大人和教士老爷也一定会用那双能从石头攥出油来的大手紧紧抓住,怎么能让好处轻易落到他们的头上?何况外邦人的名声早就被坏得不能更坏,老爷曾口口声声诅咒那些邪魔歪道,如今却逼迫他们主动投奔,莫不是要拿他们的灵魂性命去做什么可怕的交易?

  虔诚的信仰在这时反而成了恐惧之源,一些人越想越害怕,宁死也不肯离开自己的土地,于是他们立即如愿以偿地死去了,其他人没有这样的勇气,只能带上所有能带的家当,期望能够半路逃回村庄,或者多活两天,或者……新玛希城真的是一处能让所有人活下去的福地。

  旅程艰辛自不必说,一些人倒在了路上,一些人不知所踪,一些孩子被他们的亲人抛弃,悲惨之事每日发生,同程之人难免有物伤其类的悲戚,但在人们的悲伤郁愤变成地下暗火之前,外邦人的道标在意想不到之时出现了。

  这几个补给站已经远远超过了外邦人“应有”的领地范围,领主们对这些哨点的存在很恼火,不过在几次试探都遭遇挫折后,他们也只能忍耐下这些临时接应点的存在。迁徙的人们终于不用在大路上像牲畜一样被驱赶,他们疲惫的双脚终于能停下来休息,并且得到食物抚慰绝望的心灵,即使痛苦和愤怒的火焰没有被熄灭,但是大多数的人还是相信他们能够生存下去了。

  死者得到了安葬,被抛弃的孩子找了回来,逃离者也无人追索,接应点的玛希人一开始只给迁徙者提供食水等帮助,不说多余的话,只有迁徙者抵达下一个补给点时,玛希人才会偶然地、低声地同某些人说一两句有关于玛希城的事。玛希人不向迁徙者吹嘘一句玛希城的富饶美丽,外邦人的慷慨慈悲,反而一路提醒他们互相扶持,只走大路,尽可能地休息和进食,到达城市后不要喧闹,不要过于同外邦人对抗,尊重所有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女人,并且因为玛希城的外邦人厌恶领主和教会,并不想要他们塞过来的这么多人,所以外来者变成城市的居民需要通过许多考验,而迁徙者如果想获得食物和住所,唯有向外邦人出卖自己的劳力一途,很可能连孩子和老人都得去为他们干活……如此等等。

  这些零言碎语非常自然地从一些人口中传到了所有迁徙者的耳中,并且出奇地没有受到多少歪曲。玛希人把他们的城市描绘成了一个规矩森严的异端之地,外邦人冷漠难以接近,管理城市让他们烦扰,不喜欢没有用处的人,总而言之,同老爷们天花乱坠的鼓动天差地别。但没有人认为自己受到了欺骗,人们早已习惯世道的冷酷,玛希人透露给他们的城市面貌充满了真实感,所以他们反而相信那座异端的城市确实是一处宜居之地了。

  只要干活就能得到住所和食物,这些外邦人可以再讨厌他们一点!

  在亲眼见到玛希城之前,甚至在入住新城区时,迁徙者都对此深信不疑。

  就这样通过对言论的操控,玛希城的开拓者为自己降低了一些工作的难度。这种工作方式不太“正确”,但是有用,在不失去希望的前提下,迁徙者对城市的期待越低,对管理者的安排就越服从,因为不敢过于期待,于是玛希城的宏伟尤为震撼人心,有一席之地可栖身,每天都能见到新鲜食物的待遇也令他们受宠若惊,在半强迫迁徙者们结成组、队和小街区等团体后,一些隐藏在人群中的不怀好意者也很快被分辨出来,新社区的秩序进一步稳定下来。

  与此同时,玛希城原定的生产和建设计划也没有停下,工业城的派遣支队带来了全方位的支持,人口暴增带来的巨大压力确实拖累了一些工作的速度,但也加快了一些重点工程的进度,比如说应对灾民至为重要的医院,只经过三个月的建设就投入了使用,就算完成的差不多只是外部设施,无论药物、器械还是医护人员都亟待填充,并且很难在短时间内得到补充完善,但这不会减轻它存在的意义。

  这座综合性医院的成立进一步确定了玛希城的地位。

  虽然它同时也加重了卫生部门的负担,医院应当发挥它的作用,哪怕只有基础的护理作用,然而在绝大多数逃难者的生平认知中,“医院”是一种很难想象的东西,他们完全将为他们体检,而后每日巡视街区的卫生员当做了正经的医者,并为此感到敬畏不已,那些白衣使者加重了他们对“外邦人”的崇拜,但将病人转移到医院仍然是一件有困难的事。

  灾民可以接受卫生员把生病的人转移到其他生活区,因为他们已经通过各种方式理解了这片城区的结构,他们不能跟过去眼见,却能够想见病人是住在什么样的地方,受到怎样的照料,但医院是不一样的。就算他们在新城区抬头就能望见那片白色的高大建筑,他们也从来不会想要住到里面去。那雪白的墙壁,明亮的玻璃和巨大的存在感就像玛希城本身,将他们这些卑怯的生命同外邦人这样的群体区分开来。

  梅瑟达丝抬头看向前方,清洁的线条切割了蓝色的天空,一大片纯白色的建筑横亘于前,它的规模确实是很不小,虽然形式简洁,足以装下整个通讯处的内部广场也种了不少植物,却似乎不能减少它在视觉上给人的凛冽之意,一般领主的城堡在它面前都要被对比得低微,更何况它生来就是生死轮回之地,精灵仰望着这座庞然大物,稍微能够理解人们对它的畏惧之情了。

  已经启用的医院只在外部是看不出多少人的活动的,实际上这里已经收纳了数以百计的病人,也有许多生命在这儿逝去……然后尸体受到了统一流程的处理。

  经过医院继续往前,他们就要进入灾民安置区了。所有人都拿出了口罩戴上。虽然严肃说起来,这种以多层棉纱制成,还要在消毒过后重复使用的口罩不完全适用于目前最主要的那种传染疾病,但在东城区,口罩同工作组的制式服装一样,成了一种能给人们很大心理安慰的仪式用品。

  对精神施加影响有时候能产生同药物相近的效果。那么医院呢?精灵想,这处和学校一样,在玛希城总体规划中始终处于优先级的设施,它的外观如此地不亲和,也是那位殿下要构造的城市图腾的一部分吗?

  他们又过了一重路障,那是一道密不透风的绿篱,在由宽大绿叶和鲜亮花朵组成的墙壁背后,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出现在梅瑟达丝面前。

  精灵眨着眼睛,只是一墙之隔,这儿连空气都不一样了,医院散发出来的带着凉意的石灰气味是寂静的,扑面而来的热风则是喧闹的,虽然这片城区其实并不吵闹,管理者让人们没有多少时间和理由吵闹。以数万计的人聚集在有限的土地上,连呼吸都能形成一处热岛,但在这个炎热的季节,梅瑟达丝同伙伴一同走入街区,却不觉得焦躁压抑,用动力煤油驱动的拖拉机以远胜人力的速度整理出大片土地,工业城的开拓者们有足够的余裕,以建设城市一样严谨的态度对待这片安置区,所以眼前的城区街道平直开阔,屋舍整整齐齐,道旁沟渠流水潺潺,甚至同样有丰茂的路边菜圃。

  若非这些住所都只是低矮茅屋,在菜圃间扑虫的孩子衣衫褴褛,走在路上的成年人数量寥寥,大多身形消瘦,望向他们这些穿着工作服戴着口罩的人时神态拘谨,这里实在不太像一个临时的灾民聚居地。

  他们走过街区小广场,广场中搭了一个临时的草棚,几个很大的木桶一字摆在桌前,有人守在称量器具后,看到工作组走过,也对他们点了点头,有孩子拿着装得半满的布袋跑过来,他就低下头接过,把那个脏兮兮的袋子放到天平上。即使隔着一段距离,精灵也能嗅到虫子汁液透过布袋散发强烈的气味,这些被拧掉了脑袋的虫子和那些被照料得不错的蔬菜一样,都会换成只给孩子能使用的货币,他们可以用来缴纳学费和在学校里加餐,虽然条件所限,他们一日只上半天课,但只有上过了学,他们和他们的父母才能获得进入“真正的玛希城”的许可。这给了他们很大的动力。

  孩子们在努力捕捉能给自己带来收入的虫子,除了他们自己的一些小争端,这儿没有什么人会给他们伤害,何况广场上的收虫人也是他们的看护人,还学过一些处理伤情的小技巧。这些孩子的父母已经早起前往工地,因为住宿区严禁明火,所以孩子们只有先去学校,成年人也必须通过他们的工长才能领取早餐票,虽说外邦人的伙食不太顶饿,可这遭瘟的年月,除了玛希城还有哪儿能让人顿顿饱餐?他们有自己的土地,年景最好的时候都不敢想呢!

  何况外邦人与其说是在榨取他们的劳力,不如说是宽容的师傅在教导弟子,经过了几个适应阶段才来到这片安置区的灾民大多曾是农民,粗粝的手掌只握过农具的木柄,使用得最多的工具是自己的身体,要他们跟着工长摆弄那些锤铲斧钎,刀剪针凿,那实在是为难他们石头般的脑袋了,时常有人不小心弄伤自己,但很少有人叫苦逃避,质疑这些学习的意义。

  他们告诉自己的伙伴和孩子,人不能这样愚蠢。

  搬移到这片区域的居民是在行为上差不多已经完全驯化的,他们都表示过成为玛希城的新居民的强烈希望,离他们成为真正的居民也只差一两个流程,虽然也定时有人去了解他们的需求,观察他们的精神状态,但安置区的工作重点已经不在他们身上了。

  灾民工作真正的重点始终在容纳区和观察区,也是精灵和她的伙伴这一趟行程的终点。东城区一半以上的工作组都集中在那两三个区域,领主和教会针对外邦人的猛火战术已经快要燃尽他们的薪柴,每日新增灾民的数量明显地下降了,但容纳区和观察区的维持压力仍然很大,一个工作组对应一个街区,一个骨干成员要负责面向一百五十到两百名灾民,工作中还有一定的可能被传染病症,灾民将抗生素视为万灵之药,工作组不会有这种误会。不过跟实践中遇到的其他问题比起来,这点风险并不值得特别在意。

  逃到玛希城的人们被自己的领主抛弃,失去了土地,艰辛跋涉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精神上难免惶然,加上玛希城已经没有教堂和教士,他们也找不到一个熟悉的偶像来承担心灵的寄托,“外邦人”强硬的管制在这时反而让他们感到了安定。于是理所当然地,灾民们依照过往认知将这些外邦人视为新的领主、新的主人和保护者,然后由此寻回他们熟悉的那种生活。

  他们觉得自己应该回到那种生活,因为他们从祖辈起就是那般度日,血脉中没有流过一滴智慧之血。

  然而“外邦人”是这样地强大和慷慨……于是他们表现得更为顺从了,但这不是工作组想要的。

  工作组想要的是让他们再也不能回到过去,于是人们用羔羊一般的顺从反抗他们的工作。

  他们唯唯诺诺,言听必从,可是从来做不成什么像样的东西;他们努力地去达成失败的结果,也会深感羞耻,下一次却依然如此;他们战战兢兢地面对赞赏,反而欣喜地接受惩罚……虽然真的这样捣乱的人不多,却大大增加了安置工作的难度,人的精神意识不是泥土可以随意塑形,一些管理手段有效,却难说能否长期作用,工作组必须考虑得更长远一些。

  于是落到实处的工作就变得更为繁琐和艰难,在梅瑟达丝同事收集的资料中,工作组也会有些诉苦和抱怨,这些问题大多能够得到立即的回应,也有极少的几个会变成专门的会议,临时政府以一种堪称吓人的效率处理了几乎所有可能的危机,精灵查阅资料时都有些心惊肉跳,看阶段总结时,却又似乎一切都在他们的预料之中。梅瑟达丝试探自己的同事时,他们平常又骄傲地回答她:因为工作组接受任务的时候已经知道,管理事务涉及的群体越大,越多矛盾的因素,越有可能发生不在预案之内的状况,如今绝大多数的困难都是可以解决的,最终他们还是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事实证明了他们的方向是正确的。他们不是只有自己。没有什么可怕的。

  精灵暂时不能对此评价。在她提出参与外务的要求之前,在相关的工作记录里,梅瑟达丝还有另一个发现,那就是明明工作组要承担的使命是这样沉重,却没有迁怒,没有将那些软弱又顽固的灾民当做负担,相反地,他们懂得为何人们时常表现出固执和愚昧。

  ——这是一种多么教人诧异的情感才能?

  似乎有一种后天的禀赋决定了他们有这样的表现,梅瑟达丝敏锐地发现了这种才能,或者说这种意识自觉在玛希城诸多决策中产生的影响,她不知道那位殿下是否能感受到这些,但他通过实际行动放大它们,决定了整个玛希城的赈灾方案。

  在布伯平原的其他领主都难以保证领下人民生存的时候,玛希城的临时政府在安排专人进行灾民的精神卫生工作。精灵知道这种工作的价值……却不因此减少半分震惊。

  她在世界的这一端代行女王的意志,要为她的王和故乡观察这场正在发生的战争。这场战争不仅仅发生于现实,不仅仅是一个统治者取代一些统治者,术师催生了这个世界仍未出生的一种力量,它崭新,蓬勃,需要寻找、并且会自主寻找属于它生长的空间,它的根须要深入大地,还要进入人的灵魂。虽然习惯使用语言工具的人常有一种赋予事物过多意义的恶习,但哪怕仅就眼前所见,梅瑟达丝也不认为她能找到多少合适的词句给玛希城本身定义。

  精灵从工业城来到玛希城一路而来遇到的绝大多数人,包括术师在内都将玛希城的赈济工作当做城市建设的一项来对待,他们身上有一种平和的、却又天经地义的态度,同这个秩序体系之外的其他人与事形成了鲜明对比,他们不特别拔高自己的行为目的,精灵作为第三方记录者,却不能轻视他们这些实践活动在更广泛层面上可能导致的风暴。

第386章 灾民的一些日常

  当精灵暂时摘下口罩向人们介绍自己时,九号街区的居民产生了一些比较明显的反应。无论生活如何困顿,人类对美的感知都不会完全消失,何况这批即将转入安置区的新居民生活已经不算困顿——无论比起跟他们过去任何一个时刻。

  精灵希望以普通工作者的身份开展自己的活动,但她本人的种族本身自有特殊性,工作组内部进行了一次简单的讨论,很快就为她选择了一个互助小组作为她的采集对象。精灵并不认为这种好意让她失去了自由,而且他们的推荐对她而言确实相当合适。然后她见到了那位小组长,一个脸上有烧伤疤痕的褐眸少女。

  这个女孩只有十五岁,精灵了解到她不仅是九号区街道第二互助组的组长,还是本街区捕蝗队的队长,以这样的年龄管理超过三十名成年人,这个孩子的能干是毫无疑问的,不过能成为重点后备名单之一,她并不是一个只懂得温顺服从的人。能在被亲人抛弃后带着五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跟上逃离领主的大队伍,最终全员来到玛希城,这位少女的这份勇气和坚毅无论在什么时代都是耀眼的。

  精灵和她打了招呼,询问她的姓名,少女虽然表现得有些紧张,但仍口齿清晰地回应了她的问题,两人交谈几句后,这位叫夏拉的女孩通过努力不去直视梅瑟达丝的眼睛来让交流顺利进行,梅瑟达丝没有感觉到冒犯——她同那位黑发的龙子殿下说话时也是这种态度呢。

  她们没有坐下来交谈,精灵找到她的时候,这位姑娘已经带领她的组员完成了街道今日的轮值作业,男人换好了各屋的水罐,清洗了便桶,女人打扫了街面,整理了菜圃,孩子也由街道的大孩子送去学校和小广场,完成这些例行工作后,他们就要一起去居住区外捉虫了。精灵想了解的正是他们真实的生活,于是欣然随行。

  精灵的加入让这支队伍的气氛发生了变化,人们偷偷地打量她,即使口罩掩去了精灵大部分的容貌,让她并不特别醒目。而在被他们观察的同时,精灵也在观察着他们。

  这支捕蝗队的成员男女性别比大约是一比三,所有人都穿着一样的衣服,拿着差不多的工具,看得出不少成员间有亲属关系,这种关系大多是夫妻或者兄弟姐妹,没有一个老人。越是后来到玛希城的灾民中的老人越少。精灵知道人与人抱团时对外人会有天然的斥力,一同经历过灾难的亲属会有更强的凝聚力和更大的排他性,但她没有在这些人的注视中感觉到明显的恶意,他们对她是好奇的,评估的,也有一些畏惧,他们没有把她视为怪物异类,也没有把她当做一个“普通女人”——一种在世界的几乎所有角落都最容易被损害的身份。这不是因为人们通过外表知道了她的力量,而是因为——精灵低头同夏拉说话时,一块醒目的黑色胸牌会从她的胸口垂下来。

  夏拉胸前也有一个相似的牌子,不过是原木的。

  这位少女领队并不多话,但她诚实、认真,能准确理解精灵提出的问题然后做出回应,两个人的交流没有什么困难的地方。精灵只要愿意作出姿态,获得常人的好感并非难事,所以她很快感受到了女孩对自己开放的善意。

  “在这儿的生活和过去是不一样的,很多人开始的时候很不习惯。”精灵问夏拉,“你们也会这样觉得吗?”

  “会的。”夏拉说。

  “现在呢?”精灵问。

  “现在不会了。”夏拉说,“对我们有好处的事情,我们总是习惯得很快的。”

  “就算外邦人总是强迫你们?”

  “没有,没有人强迫我们。”夏拉说。

  “工作组总是差使你们去干活,这也不是强迫吗?”精灵问。

  “我们是得去干活,但那不能叫强迫。”夏拉认真地说,“一个人生病了要喝热水,你给他热水不是强迫,一个人没有住的地方,你给他砖头和茅草不是强迫。一个人摔断了腿,你把那条腿用木板夹起来,就算那真的很痛,那也不是强迫。一个人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不知道自己的年纪,你给他纸笔,让他学习写字和算术,那同样不是强迫。”

  “可是他们让你们做的事情一件比一件更难,比如盖房子很难,写字和算术也不容易。”精灵说,“有一些人觉得那不是应该让他们去干的,他们不用去做那么多也能活下去。”

  “如果他们不用干这些能活下去,他们是怎么来到这儿的呢?”夏拉问,“他们在老家能活下去,他们跑那么远来玛希城干嘛?”

  “因为外邦人惹恼了不该惹恼的人呀,所以他们被当成了武器,然后毫不留情地丢到这里来。”精灵说。

  “那是领主老爷想害人,他们不把人命当回事,灾荒来了,他们什么都不干,缩在城堡里吃吃喝喝,看着外面的农民饿死,就这样还嫌他们占了地方。”夏拉说,“只有玛希城会救人,这难道是玛希城的错吗?”

  “当然是外邦人的错呀。”精灵说,“有人这么说,外邦人照顾他们是应当的,这是一种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