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巫羽
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涉足藏室,昭灵发现自己还是很喜欢这里的氛围,寂静而僻幽。
见昭灵提起越潜,但显得很平静,景仲延这才搭话:“臣本以为,越潜不在流放的名单里。”
公子灵宽厚仁爱,对自己的贴身侍从肯定会伸出援手。
说是流放,其实跟宣判死刑差不多,景仲延很清楚流刑的残酷。
手指轻轻抚摸帛书,昭灵喃喃道:“我本想保下他,但他自己做出抉择。”
要是别人听见这样的事,肯定感到很意外,哪有人会自愿舍弃优渥的生活,选择去当奴隶。
景仲延陷入思考,捋了下胡子,过了许久他才开口:“臣不感到意外。”
“前些日子,越潜曾向臣请教学问,询问的就是长陵君与魏况的故事。”景仲延尽量让语气显得稀疏平常,并且着手整理自己书案上的物品。
长陵君和魏况的故事,指的便是男子间的□□。
景仲延敏锐察觉到,公子灵和越潜之间的关系,绝不是普通的主仆关系。
长陵君宠幸门客魏况,导致一连串的灾殃,遭人诟病的行径,悲惨的结局,他们的故事一直被用于警戒后人。
昭灵很惊讶,询问:“景大夫记得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吗?”
景仲延回道:“那时公子还没搬入城中的府邸居住,越潜过来藏室取书,当日就我一人在。”
“臣记得那日窗外开着辛夷花,大概是四月份吧。”景仲延望向窗外那棵辛夷树,它满树都是绿色,早就过了花期。
昭灵垂下头,搁在书案上的手拳起,再没有往下问。
原来,越潜在那么早之前,就在思考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无从得知,越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定决心要离开。
景仲延看向昭灵寂寥的身影,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在景仲延看来,越潜的抉择很理智。
他受公子灵宠幸,留在公子灵身边,不仅会损坏公子灵的声誉,而且自己有性命之忧。
斜风夹着雨,从窗外洒入室内,景仲延起身,将藏室靠南的一排窗户关闭,当他回来,再去看昭灵,见他已经不在藏室。
“公子?”
景仲延在藏室四周寻找,最终在后院发现公子灵的身影,他坐在门阶上,望着那间越潜曾经住过的旧库房。
听到脚步声,昭灵没有回过头。
景仲延发现昭灵手里握有一件蛇形项坠,那应该是……越潜的物品。
挨着昭灵坐下,望向院墙外雨雾蒙蒙的桃林,景仲延缓缓说道:“每次越潜过来取书还书,臣遇见他,总会和他聊上两句。”
“有一回,他突然问臣当年登上城楼,手执梧桐叶招魂的事,说是在下房听人提及。”景仲延见到昭灵手中的蛇形项坠,才想起这件事。
昭灵猛地抬起头,神情错愕。
捋了捋胡须,景仲延继续说道:“当时臣故意旁敲侧击,但他似乎不记得幼年遇见凤鸟的事情。”
苑囿的生活艰苦,多年后,越潜不记得幼年曾经救治过一只鸟儿,实在很正常。
“如今思来,那日他向我提起,便是为了确认吧。”景仲延不禁唏嘘,唯有自己最清楚这两个孩子之间的事情。
雨夜,梦中淅沥沥的雨水淋湿羽翼,南山在雨雾笼罩之中,难以分辨方位,昭灵不停地飞翔,直至筋疲力尽,才寻觅到浍水北岸那栋已经倒塌的小草屋,还有小草屋附近那一棵梧桐树。
飞落在梧桐树上,长长的尾翼掠过枝叶,枝叶上的雨水倾倒在昭灵身上,他双爪抓住树枝,抖擞羽毛,将身体上的雨水甩落,一颗颗雨水似珍珠般向四周飞溅。
五彩的羽冠在暗夜里泛着绮丽光芒,凤鸟的到来,使四周的林子静寂无声,他收拢羽翼,闭目而眠,栖息在这棵童年栖过的梧桐树上。
昭灵从睡梦中醒来,睁开眼睛,身处于府邸幽深的寝室中,床边一盏小灯散发出橘黄光芒。
成年后,很少会在梦中化作凤鸟,或许是因为思念,使得他勾起记忆,再次以鸟的形态在浍水北岸的故地重游。
窗外有雨声,苑囿里显然也下着雨,那条沿着浍水南下的大船,它是否也在经历风雨,船身在风浪中摇荡,也许此刻越潜也醒着。
昭灵疲倦地合上眼睛,他感到头很沉,肢体乏力,仿佛梦境里的雨水都积压在自己身上,这份不适感,不是因为这场梦。
可能是因为连日的阴郁天气,衣袍总是被雨淋湿,使得他在夜间发烧。
昏昏沉沉中,昭灵的身体仿佛身处于船舱里,随着风浪起起伏伏。
一夜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清早,侍女匆匆忙忙出院门,很快,就见家宰小跑进入主院,他候在昭灵居室的门外请示。家宰面露忧色,主人的声音慵懒,略带沙哑。
家宰心急如焚,跪地请求:“请务必让老奴进去看看公子,老奴心中惶恐不安!”
“用不着惊慌,只是发烧体乏,其余无碍。”门内传出昭灵的声音,很平静。
听声也不像病得沉重,可能就是淋雨着凉了。
家宰冷静下来,嘱咐侍女照顾好公子,他转过身,快步往院外走。得赶紧吩咐厨房煮些清淡的热食,还得立即去请个药师。
厨子将一碗热腾腾的汤端进主院,几乎与此同时,药师背着药箱,在家宰的陪同下,进入主院。
床帷拉起,昭灵半躺在床上,面露倦容,抬眼看向药师,用眼神示意过来。
请来的是宫中的药师,平日里专门为王族看病,面对生病的公子灵,药师是不慌不忙。
药师上前观察病人,询问病情,对症下药。
步出公子灵的寝室,药师对家宰说:“公子忧思过度,才引起风寒入体,不知公子是为了什么事,竟然寝食难安。”
家宰只能摇摇头,他不便说。
路过侧屋,家宰望向越潜的房门,见房门紧闭,想着过些时日,还是得让人进去收拾一下。
家宰不禁想起三天前,自己亲眼目睹士兵从别第押走越侍,越侍那模样相当淡定,就没有流露出一点眷念之情。
越侍可真是个心狠的人。
午后,喝过药,补足睡眠的昭灵感觉身体好上许多,就是人懒洋洋的,对什么也提不起兴趣。
百无聊奈下,昭灵躺在床上翻看一卷帛书。听见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言语声时,他才放下帛书,叫侍女出去看看是谁来了。
侍女外出一看,当即站在门口行礼,此时太子已经登上石阶,匆匆步入寝室。
隔着床帏,看清来人,昭灵吃惊唤道:“兄长?”
太子拉开床帏,往床沿一坐,开始打量昭灵,还伸手捂额头,沉声问:“阿灵,身体好些了吗?”
“兄长看我像生病吗?”昭灵无奈一笑,举起手中的帛书。
哪个病人有这样的闲情雅致,还能读书。
瞥眼站在床帏外的家宰,猜测是他去跟太子通风报信,不过昭灵也不怪他。自己身体一向健康,突然就病倒了,身为下人害怕担负责任。
帛书被太子没收,念叨:“虽是小病,也要好好休息。”
大白天还躺在床上,披头散发,穿着入睡的衬袍,哪里不像生病。
昭灵只得躺回床,把头搁在枕上,实在没有睡意,侧身看向守在床边的太子,心里担忧:“没告诉母亲吧?”
就怕被母亲知道,连母亲也要从宫中赶过来探看。
太子道:“没有。”
隐瞒许姬夫人的事,何止这一件。
俩兄弟一个躺,一个坐,你看我,我看你,他们关系亲好,很多事都无需言语。
昭灵劝道:“我真得没事,兄长回去吧。”
经过亲自看视,确认宝贝弟弟安好无恙,太子摸了摸昭灵的头,言语温和:“那好,等你睡下,我便回去。”
哪里还有睡意,昭灵只得闭上眼睛,让自己像似睡着了。
过了好一会儿,太子起身探看昭灵,大概以为他真是睡着了,亲自为昭灵掖被,放下床帏。
太子跟侍女叮嘱一番,才离开寝室。
走之前,太子在前院将家宰,近侍,甚至是厨子叫到面前问话,询问昭灵这几日的情况。
众人惶恐不安,怕被治罪,又不敢欺瞒太子,只得老实交代。
近侍说这七八天来,灵公子总是很晚才入睡,偶尔会看到他夜间在庭院里徘徊;厨子说灵公子这七八天里,胃口一直不好,吃得很少。
太子只是找他们来了解昭灵的情况,对这些下人没做出任何惩罚。
要问是谁的罪责,使昭灵忧思过度,卧病不起,还真不是近侍,厨子该来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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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真正该承担的人,此时在一条河流上,栖身于拥挤的船舱里,躺靠在角落闭目养伤。
大部分越人都聚集在舱门下方,那儿有新鲜空气,有阳光,能通过孔洞看见外头小小的一块天。
他们仰着脸渴求着,渴求着他们失去的自由。
常父同样站在舱门下,观察上面的士兵,他心里盘算逃跑的事,只要有机会,必须反抗。
“波那。”
有人摇晃越潜的肩膀,用云越语唤他,波那,在云越语中,意为:王子。
越潜睁开眼睛,见到身前跪坐着一名男孩,正是越娃子,他双手捧起一只碗,碗中是清水。
越潜回道:“我不渴,你喝。”
越娃子还是没将碗放下,把碗沿递到越潜唇边,说道:“就剩这些了,你再不喝就没啦。”
越潜饮下一口清水,便将碗推开,没再说什么。
看对方又闭上眼睛,越娃子心里担心,心想他的伤会不会很严重,会不会突然就倒下,再救不活。
听常父说波那本来不用流放,是主动要求流放的,被士兵押上船之前,还挨过鞭笞。
把碗底剩余的清水饮下,越娃子舔舔嘴唇,朝角落里的一只陶壶望去,陶壶倾倒在地,已经是一滴水也没有了。
昨夜下雨,他们本想接从甲板上淌下来的雨水,但是波那说那不能喝,喝了要腹泻,一旦腹泻,就会脱水死去。
越娃子对自己的处境感到害怕,眼眶一热,眼泪往下掉落,用手背大力抹去。
“最多再五天,船会抵达越津渡口,五天后就能出船舱。”
越娃子抬起头,发现是波那在说话。
泪水还是簌簌落下,越娃子道:“还要那么久,我一天也不想再待!”
幽闭的空间,脏污的环境,食物和水都很缺乏,身处其中的人,难免绝望。
越潜道:“过来。”
越娃子擦去泪水,听话地走过去,挨靠越潜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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