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绣生
这一世,他的路由此开始。
帝王之路难行,但有一人,会常伴他左右。
自皇极门下来后,殷承玉还要往皇极殿接受文武百官上表道贺,再由司礼监掌印太监当众宣读即位诏书,以昭天下。
如今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正是薛恕,他着绯色蟒袍,神色端肃,手中捧着一卷明黄诏书缓缓展开,当众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洪惟皇帝,受天明命,肇造弘基,神功圣武……宫车乃有一朝之虞……不可以久虚,宗祧不可以乏主,于皇子之中,合辞推朕,勉循舆情,于本年六月初六,即皇帝位于皇极殿……其以明年正月初一日,为永光元年,宜发大赦,共图惟新,自六月初六昧爽以前,一应罪犯,并常赦所不免者,尽行赦宥,布告中外,咸使闻知。”[1]
宣读诏书以昭天下后,殷承玉便不再是嗣皇帝,而是名正言顺的新帝。
薛恕收起诏书,当先行跪拜大礼。
在他之后,群臣接连跪倒伏地,山呼万岁,声如潮水,连绵不绝。
*
登基大典之后,一切逐渐走上正轨。
许多地方与他从前做太子监国时差不离,但亦有许多地方,与从前大相径庭。
比如大朝会之时,他可以端坐于龙座之上,隔着高台俯瞰群臣,将群臣的动作神情尽数收纳眼底。
——这是他登基之后的第一次大朝会。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虽然殷承玉还是太子时就与不少官员打过交道,但换了帝王身份之后,总有变化之处。于是便有那心思活络的官员,迫不及待想要试试探探新帝的底线。
殷承玉瞧着出列的几名官员,神色语气淡淡,听不出丝毫情绪变化:“邵次辅鞠躬尽瘁朕亦十分感念,但一则谢文道科举舞弊案尚未查明,尚需避险。二则听闻邵次辅身体抱恙正在休养,连大理寺的传唤都未曾理会,想来是病得不轻。既是如此,便让邵次辅多加休养罢。”
说到“休养”时,他刻意加重了语气。
自谢文道案重新审理之后,邵添便借口避嫌归家。他原是想以退为进,却未曾料到接连宫变致使隆丰帝驾崩,殷承玉迅速登基,而他的“避嫌”则成了无限期的休养,如今已是骑虎难下。
更不说谢文道案由大理寺会同刑部都察院三司会审,又有东厂从旁协助,重重重压之下,拔出萝卜带出泥,已经牵连出一众官员。
若是再接着往下查,翻出邵添的罪证指日可待。
而邵添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偏偏被迫在家避嫌“休养”,使不上半点力。
如此双重压迫之下,他才急不可耐地在新帝登基的第一次大朝会上就指使了党羽来试探殷承玉的态度。
只可惜殷承玉字里行间听着温和,态度却前所未有的强硬。
几个出列为邵添说话的邵氏派系官员忐忑地退了回去,悄悄交换了眼神,心中都有不安。
而朝会结束后,陛下单独召见首辅虞淮安的消息传出来后,这不安更是到达了顶峰。
——为了打消隆丰帝的猜疑,首辅虞淮安早早就已经递上了告老折子。只是隆丰帝碍于重重缘由,没有立即应允。后来虞淮安听从殷承玉的建议避其锋芒,索性便称病不出,不再理会朝事,只挂着个首辅的名头罢了。
如今新帝登基,虞家不必再韬光养晦,许久未曾出席朝会的虞淮安不仅精神矍铄地上了朝,事后还被单独召见。
这其中的意味显而易见。
就在一众朝臣猜测纷纷的时候,虞淮安正与殷承玉在养心殿下棋。
虞淮安落了一子,道:“陛下已经下决心清洗了?”
隆丰帝在位十余年,却沉迷享乐荒废朝政,致使朝中官员结党营私尸位素餐者甚众。
“沉疴积弊不除,如何焕发生机?”殷承玉道。
“如今朝中正值用人之际,外祖父当真不愿回来?”
虞淮安叹息道:“臣已老了。”
他看着年轻的帝王,眼中有慈爱也有对帝王的敬畏。这个孩子是他一手教养长大,他了解他的心性抱负,所以不愿最亲近的外家在未来的某一天成为他大业前的绊脚石。
“大舅舅屈居工部多年,也该挪一挪位置了。”殷承玉见他不愿,也没有强求:“还有小舅舅,外人只道他纨绔,朕却知他熟读兵书又习了一身好武艺,正好去五军都督府一展拳脚,替朕整顿一番。”
虞家的两个舅舅,一文一武,都是才华卓越之人。
只是虞家已是太子外家,虞淮安又坐到了首辅高位,实在是烈火烹油,两人才不得不暂藏锋芒。
如今虞淮安退下来,他们二人也不必再刻意藏拙。
虞淮安对这样的安排倒是没有异议:“也该是他们为国效力之时。”
殷承玉沉思片刻又落一子封死对方退路,话锋却是忽然一转,又绕回了虞淮安身上:“外祖父告老后赋闲在家,不如常常进宫教教岄儿。到了明年此时,岄儿也该开蒙了。”
大燕朝皇子开蒙都早,但明年这个时候,殷承岄也尚未满三岁,
虞淮安蹙眉不解道:“五皇子年岁还小,何必着急开蒙?”
而且……他斟酌用词道:“依老臣与太后娘娘的意思,五皇子日后不必太多出色,能做个富贵闲王便已经是莫大福气。陛下何必……”
他到底未曾将话说得太明白。
虞淮安历经三朝,官至首辅,又荣封太子太傅。
能得他亲自教导之人,除了隆丰帝,便只有殷承玉。
皇家无情,即便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也难保日后不会因为那张龙椅出现嫌隙。所以无论是虞淮安还是虞太后,都不希望殷承岄太过出色,以免日后养大了野心,兄弟阋墙。
时候未到,殷承玉并未说得太明白,只笑道:“外祖父且放宽心,日后你便明白了。”
虞淮安知道他素有主见,虽还是心有疑窦,却到底没有再劝。
第131章
处理完前朝的事情后,殷承玉便往仁寿宫去看虞太后。
隆丰帝驾崩后,虞皇后便迁居仁寿宫,尊为皇太后,称慈佑太后。
至于隆丰帝原先的妃嫔,因有子嗣的文贵妃、德妃、容妃等都已身亡,余下承宠过的妃嫔便一应迁居往别宫荣养。未曾承宠的要么留在宫中做女官,要么放归。
如今偌大后宫便彻底空置下来。
殷承玉怕深宫寂寞,闲暇之时便常去仁寿宫坐一坐。
如今一切尘埃落定,虞太后不需再提防暗地里的冷箭,整个人放松下来之后,瞧着气色极好,焕发出光彩来。
尤其是瞧着两个儿子相处和睦时,面上满意慈爱。
“岄儿之前被拘得狠了,如今没有一日肯老实待在宫里,日日都闹着要出去玩。”
殷承岄如今已经有一岁多了,因为被保护得好,养得白胖圆润,尤其是一双眼睛很是灵动,此时正弯起来朝着殷承玉笑。
他似乎很喜欢这个大哥,虽然见面的次数并不多,但只要殷承玉来看他时,便总是喜欢粘着殷承玉。
“宫中沉闷,母后以后不必再拘束,可多带着岄儿四处走走。”说话时殷承玉还抱着腿上的幼童掂了掂,殷承岄趴在他胸前发出快活的笑声,口齿不清地发出类似“哥哥”的叫声。
他开口早,如今已经会跟着人牙牙学语。
虞太后瞧着这情景,眼中笑意越深。她看着眉眼含笑的大儿子,想起来什么来,缓声道:“陛下的年岁也不小,也是时候采选一批秀女入宫了。宫中无趣,多进些年轻鲜活的女孩儿,也能有人陪着我说话解闷。”
她这话带着一丝试探的意味。
其实先前召命妇进宫时,她就已经相看了几家适龄的贵女。只是她太了解这个儿子的性子,心中又有一丝隐约忧虑,才没有贸然提出来。
这个孩子早慧,三岁开蒙之后便由外祖教导,比寻常的孩子更加独立也更加理智。至七岁被立为太子搬入慈庆宫独自居住。母子俩虽亲厚,但却极少交心。
殷承玉太过有主见,随着年岁渐长,他将身边的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就连她这个母亲亦被保护在羽翼之下。
所以虞太后实则极少插手儿子的事情。
这些年来殷承玉不为外物所移全心全意扑在正事之上,她心中既欣慰骄傲,又有隐约担忧。
他太冷了。
瞧着温和端方翩翩君子,待人接物都谦逊有礼,实则理智内敛太甚,有时候甚至显得有些冷漠。
帝王之路道阻且长,虞太后总担忧他性子太过冷清,日后没有人能陪他走到最后。
“如今国库空虚,当开源节流,采选秀女劳民伤财,实非必要。”殷承玉果然不出所料地拒绝了,他看上去对选秀没有任何兴趣。
虞太后眼中担忧更甚,正想开口劝说,就听他又继续道:“母后的心意朕知晓,朕心中已有打算。”“陛下已经有打算?”这回反倒是虞太后吃了一惊。
见他点头,又按捺不住追问道:“是哪家的?”
殷承玉卖了个关子,笑道:“待日后母后自会知晓。”
虞皇后见他不肯说,也没有再继续追问,只是默默在脑海里将宫内宫外适龄的女子筛选了一遍,却实在猜不到那个能被大儿子看在眼里的女子是谁。
她心痒难耐,便想起了郑多宝。
郑多宝贴身伺候皇帝,应当知晓些端倪。
母子俩又说了一会儿话,虞太后到底不死心,旁敲侧击半晌,还是没能从殷承玉嘴里套出那女子的消息。
殷承玉在仁寿宫用过午膳,才准备回养心殿处理朝政。
临走时殷承岄抱着他的胳膊不肯松手,奶嬷嬷一来抱他瘪起嘴作势要哭。殷承玉见状忽然想到了什么,干脆同虞太后说了声,带上了奶嬷嬷,将人直接带回养心殿。
薛恕候在正殿门口,瞧见他抱着殷承岄出来,眉头就下意识皱起来。
殷承玉斜眼睨他一眼,便猜到他心里想的什么。他将怀里的幼童递过去,吩咐道:“朕抱累了,你来抱。”
薛恕自不会违背他的意思。只是抱是抱过去了,眉头却打成了结。
狭长的眼眸眯起来,瞧着就一脸不怀好意。
好在殷承岄似乎并不怕他,稳稳坐在他胳膊上,好奇地转着脑袋四处看。他平日里没有机会往前朝来,此时看着四周陌生的景色有些目不暇接。
奶嬷嬷和侍从落在两步开外。
殷承玉压低了声音同他说话:“明年这个时候岄儿便要开蒙了,朕请了外祖父做开蒙老师,却还缺一位武师父。”
大燕太。祖乃是在马背上打下的江山,是以后世子孙都要习骑射武艺。
被他这么定定看着,薛恕心中涌现出些许不妙的预感,紧接着就听殷承玉道:“朕属意你。余下这些时日你正好多和岄儿培养培养师徒感情。”
薛恕:……
他和怀里的殷承岄大眼瞪小眼。
有上一世的记忆,他实在不觉得有什么跟殷承岄培养感情的必要。
能尽心尽力辅佐到他亲政已是看了殷承玉的面子。
但殷承玉的决定显然难以更改,回了养心殿后他便去处理政事了,直接将殷承岄扔给了薛恕:“你带着他玩儿一会。”
还不到两岁的殷承岄尚未展现出小狼崽子的狠劲儿,瞧着天真一团。
薛恕面色发青地盯着他看了半晌,殷承岄不仅不怕,反将口水蹭了他一身。他似乎也听懂了兄长的话,正用藕节一样的胖胳膊使劲拉扯薛恕的衣裳,似乎在催促对方带自己去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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