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绣生
“替孤将鞋袜穿上。”殷承玉似笑非笑地扫过他,语气带着些许戏谑:“也就这点出息了,给绳子打个结都做不好。”
薛恕重新为他穿好鞋袜,闻言目光沉沉锁着他,一字一句仿佛从牙缝里蹦出来:“臣会做旁的。”
没想到他还敢回嘴,殷承玉脸上的笑意淡下来,垂眸瞥着他冷哼:“你会做什么不重要,孤让你做什么才重要,懂么?”
薛恕说得含糊,殷承玉答得也含糊。
两人嘴上打着哑谜,彼此却心知肚明。
薛恕想到怀里翠色欲滴的吉祥扣,舔了舔干燥的唇,没有再反驳。
至于心里想的什么,只有他自己知晓。
殷承玉也不在意,收回脚踩在地上,睨他一眼:“你这般模样,也不便去用膳。允你多待一刻再自行离开。”
薛恕站起身来,目光追随着他,在他将要出门时,忽然开口道:“殿下,臣的生辰还有三日。”
殷承玉自门外回首看他,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孤记着呢,忘不了。”
……
等殷承玉用过晚膳,再回里间时,薛恕已经不见人影。
他在案前坐下,回想起三刻钟之前,却是无心处理正事,索性铺开宣纸,提笔泼墨。
这一次,画上还是薛恕。
仍是绯红蟒袍,但面容青涩许多。
殷承玉长久凝视着画中人,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嘴角勾了微不可查的弧度。
“如此,倒也不错。”
上一世他与薛恕纠缠太深,芥蒂也太深。
他们相遇的时机太差,他被打落深渊,只能紧紧抓住薛恕的手才能爬出来,那双手曾予他生机希望,却也曾将他的尊严与骄傲尽数剥下。
恨过,厌过,也依靠过。
他在黑夜里踽踽独行,只有这双手从始至终未曾松开,为他扫平了无数障碍。
经年过去,两世生死相隔。
鲜明的记忆缓缓褪了色,爱恨也不复浓烈。如今再想来,只余浅浅淡淡的怅惘。
回首万里,故人长绝。
薛恕有错,他亦有错。
他们都太过骄傲和固执,彼此试探,却谁也不愿先低下头。以为低了头,就是认了输。
可实际上,赌桌之上,胜者只有庄家。
他与薛恕,都是赌徒,一败涂地。
殷承玉静静看了那幅画良久。
之后方才将其卷起,唤了赵霖进来:“你亲自去一趟济宁鱼台县,去查一查隆丰十四年的大疫里,一个叫薛红缨的女子的去向。年纪约莫在二十岁左右,曾给当地的富户做妾……”
他回忆着薛恕简单提起的关于薛红缨的信息,尽量没有遗漏的告知赵霖:“若是人活着最好,寻到人后先暗中护着,尽快来报于孤。若是人不在了,至少也要寻到尸骨。”
赵霖没有多问缘由,只拱手应是,
殷承玉又嘱咐了一句“秘密行事莫要走漏消息之后”,方才让赵霖退下。
等人出去了,他将那张尚还有些粗糙的画卷铺展开来,重新提笔,细致描绘。
上一世时,薛恕也曾替他找回虞家唯一血脉;这一世他投桃报李,不论生死,都会替他将唯一的亲人寻到。
殷承玉再搁下笔时,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
鎏金博山炉烟雾缭绕,模糊了画卷之上的少年。
少年衣红袍,配银刀。眉目锋锐,意气风发。
殷承玉端详良久,方才落笔提字:“心期切处,更有多少凄凉,殷勤留与归时说。到得却相逢,恰经年离别。”顿了顿,又写:“莫负枕前云雨,尊前花月。”
画成,殷承玉落了印,方才唤了郑多宝来,让他拿去装裱。
“装裱完再送回来,仔细些,别叫旁人瞧见了。”
郑多宝”诶“了一声,也没敢打开看,抱着画卷退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狗勾:殿下踩我。
PS:“心期切处,更有多少凄凉,殷勤留与归时说。到得却相逢,恰经年离别。”,“辜负枕前云雨,尊前花月。”出自张元千《石州慢》
第44章
薛恕回了西厂之后,便叫人寻了红绳来。
他从未打过络子,自然不懂。但又不想问旁人,便寻了几个络子拆开细致研究,试着自己编。编坏了数条红绳之后,方才成功了一条。
他并未编织太过复杂的花样,两条细细红绳交织编成略粗的绳链,绳结处特意做成了活结,方便取戴。
鲜艳的红绳中央,缀着一枚大小正好的通透的碧玉吉祥扣。
薛恕坐在灯下,略有些粗糙的指腹用力摩挲过吉祥扣表面,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不像殿下的皮肤,只是稍微用了些力,便会留下微微的红色指痕,点缀在细瓷一般白腻的肌肤上,像欲色流淌而过。
把玩了好一会儿,薛恕才寻出个织锦小袋将吉祥扣收了起来。
今晚火气太盛,他并未去浴房,而是自井中打了冰凉的井水,从头浇下。
凉水暂时压下了滚烫情思,却浇不灭心口烧着的火。
等熄了灯躺上床时,薛恕摸到藏在胸口处的锦绣小袋,再摸摸颈间玉戒,连冰凉的水汽也蒸腾起热意。
一夜辗转,直到后半夜才睡下。
只是梦里依旧不得安生。
殷承玉面朝下趴伏在贵妃榻上,整个人安静得过分,紫袍贴着身体曲线垂落,满室春色流淌。
薛恕侧身坐在他身后,织金绣银的衣摆与他的重叠一处,几乎分不出你我。
屋子里灯火跳动,将两人的影拉得极长。
沉默在灯火阴影中流淌。
似只过了几息,又似过了许久,薛恕终于动了,自一旁的冰鉴里,扯出一枚白玉小印来。
那小印只有拇指长短粗细,一端被红绳系着,因为刚从冰鉴了拿出来,遇了热,表面凝出细小的水珠。
薛恕抬手,拎着红绳,将小印悬在殷承玉颈后。
小印末端沾了红泥,轻轻落下,便在瓷白的肌肤上落下红印。印泥遇水模糊化开,但依稀可辨认出,那是小篆体的“薛恕”二字。
冰凉的玉石陡然接触皮肤,叫安静的人打了个颤。
殷承玉回过头来,漂亮的凤目里充斥怒意:“薛恕,你莫要太过分!”
薛恕却是笑吟吟的,只是笑意并不达眼底,透着一股咬牙切齿的意味:“殿下连谢蕴川的生辰都记得,还特特让人赐了亲笔丹青,却偏偏不记得咱家的生辰,咱家甚为伤怀,只好自己来讨。”
说话间,白玉小印在红绳的牵引下,顺着微微凹陷的背脊滚过,留下一串暧昧不清的红色。
……
薛恕醒来时,整个人热汗涔涔。
如今已进了七月里,天气正热着,屋中四角摆放的冰鉴已经化尽,暑气却正盛着。
蒸腾的热意灼得人口干舌燥。
薛恕坐在榻上好半晌,才从自梦里回过神来。
梦境中的一切都太过真实。
殿下的每一个反应牵动着他的心神与欲望。但同时每一句话,也都如同尖刀,不见血地插在他心口。
以至于醒来后,那种那种无所适从的焦躁和嫉妒仍然在心口翻涌,不得平息。
薛恕有些急切地将贴身收着的织锦小袋拿出来,感受到袋中吉祥扣的存在后,翻腾不休的情绪方才逐渐平息下来。
他缓缓吁出一口气,还好只是个梦。
他既不会如此对待殿下,殿下也不会如此待他。
殿下收了他的吉祥扣,也亲口允诺他,会为他准备生辰礼。
都与梦中不同。
薛恕收敛了情绪,将织锦小袋收好,又去冲了个冷水澡,方才更衣。出门前又将织锦小袋揣在怀里,想着天色稍晚时,可以去慈庆宫,将吉祥扣还给殿下。
想到殿下贴身戴着自己送的物件,薛恕心头就一片滚烫。
出了西厂,薛恕便往御马监去巡视。半路上却遇着了东厂厂督高远。
高远穿一身秋香色飞鱼服,腰间挂着银鱼袋,掌心里把玩着两颗油润光泽的核桃,面上看着和善,但语气却是夹枪带棒:“西厂近日无事,薛监官这一早儿是要去哪儿呢?”
自从隆丰帝重新起用西厂,在东厂和锦衣卫脸上重重打了一巴掌后,高远就单方面和薛恕结了死仇。
先前隆丰帝为了敲打他们,一再重用薛恕,高远被高贤几番警告,才勉强忍耐下来。
如今隆丰帝不在,高贤又持了皇帝手令回京,高远就多少有些忍耐不住了。
一个走了狗屎运的黄毛小子罢了,再有本事,还能翻了天去?
高远出入诏狱,见多了自诩有能耐、一开始嚣张猖狂,后来却连狗都不如的年轻人,再看薛恕,眼中就带了轻蔑。
他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薛监官若是闲着无事,不如来给东厂帮帮忙,如今这京中疙瘩瘟传开,陛下不知打国库拨了多少银两赈灾。可这些平头百姓半点不知感恩,竟在坊间传谣诋毁陛下,其心实在可诛。高掌印为陛下分忧,特意命咱家将这些造谣的书生百姓都抓起来审问,说不得就有乱臣贼子混在其中煽风点火,挑起是非。”
薛恕闻言皱眉,冷眼瞧着高远,并未有半分退让:“如今疙瘩瘟横行本就人心惶惶,高督主再来因言获罪这一套,小心激起民愤。届时弄巧成拙,可别怪咱家没有提醒你。”
高远嗤之以鼻:“薛监官可别扣大帽子吓唬咱家,咱家吃过的盐可比你吃过的米粒还要多。你这般寻理由推脱,别是连进诏狱都没胆吧?”
薛恕并不受他的激将法,思索一瞬后,却是道:“既然高督主盛邀,咱家便随你走一趟。”
见他受了激将法,答应了去诏狱,高远阴冷撇了唇,当先走在了前头。
今日这一出,可是他特意为薛恕准备的,保管叫他里子面子都丢干净了,日后再没脸在人前趾高气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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