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凤九幽
“汪!”狗子看到了少爷和主人,别说别人没叫,就算别人叫,它也是不肯走的。
叶白汀只好又揉了揉它的头:“那你等一会儿,很快。”
仇疑青已经跳到冰面,四下观察。
这里是河道转弯处,从水流方向,和位置方位上来看,离管修竹那个私宅不太远,如果凶手碎尸之后,将人头抛入河中,此处是必经之路,但照叶白汀的验尸结果,碎尸案死者的死亡时间不会太久,却也不可能在几日之内,这个距离……是不是近了些?
他蹲下来看了看拐角的位置,又沿着冰往前往后走了一阵。
申姜本也想干活,但少爷这样子,半个身体都快探出去了,掉下去怎么?没看狗子都咬住了少爷裤角么,他这个做百户的,当然要在指挥使不在的时候,保护自家仵作。
就是在看别人都在动的时候,他动不了,有些心痒痒:“指挥使在干什么?”
叶白汀:“按照方位水流,死者的死亡时间,如果凶手抛头颅入河,冲的应该比这个远,他在找原因。”
护城河是活水,冬日天寒,当然会结冰,但不是所有河面都有冰,水要流动,也会冲开,这个距离……就有些不合理,难道是哪里被卡住了?
叶白汀下不去,路线分析方面没办法帮忙,便开始看找到的头骨。
之所以叫头骨,是因为脸上的皮肉几乎已经被啃完了,无法辨认相貌,头发留存的也不多,大概是因为挨着头皮的地方没有肉,动物都不愿意啃食,不多的头发上绑着一个斧头,可能就是凶手当初抛尸入河,笃定不会发现的原因——这样的重量,绝无可能浮得起来。
随着河水不断冲刷,打的结已经很松,看起来随时会散开,若非他们发现的及时,再过两天,许找到的就只有头,或者只有凶器。
这是人类的头骨,也曾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申姜抹了把脸:“……这也太惨了。”
一边站着的小兵已经把情况讲说清楚了:“……此处是河道拐弯处,卷过来了很多垃圾,目前还未全部排查清楚,除了头骨,翻出了一些骨头,属下们并不确定是人骨还是其他动物的,没敢动……”
叶白汀:“都收拾起来带回去,我来看。”
“是!”
叶白汀手扶在岸边大石上,看着锦衣卫们搜查打捞更多的线索证据,看着仇疑青在冰面上纵跃,试图找到更多的水流规律,看着狗子湿着毛,乖乖坐在地上,不动也不叫,眼神越来越深,嘴唇越抿越紧。
想要破案,想要抓到凶手……
阳光落在他肩膀,阴影铺在他脚下,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肃杀,和仇疑青的伟岸威严不同,这一刻的少爷很锋利,像要即将屠龙的剑。
申姜再一次理解了指挥使的心情,这样的少爷,真的很好看,很想让人跟在他身边看一看,见证他的锋利和荣耀!
过了一会,仇疑青招手叫了一个锦衣卫进前,远远指了几个方向,吩咐了些什么,就跃纵上岸:“接下来的搜索任务他们会进行,先回去?”
叶白汀知道自己在这里也没什么用,现场已经看过了,不如回仵作房,看看这颗头,还有一起捞起来的其它骨头,看看有没有新收获。
一路骑马奔驰,他什么话都没说,回到北镇抚司,就一头扎进了仵作房,先把找到的这颗头放到停尸台上,从骨头比例上来看,应该是出自一个人,骨上残留皮肉组织也和其它的骨头时间相似,不会有错。
有了头骨和牙齿,他可以再一次推测确定死者年龄:“颅骨肌线变粗不明显,矢状缝和基底缝开始愈合,蝶顶缝等尚无愈合迹象……加之前情判断,死者的年龄,在二十到二十五岁之间,很年轻。”
“但是他的牙齿……”叶白汀皱了眉。
申姜:“牙齿怎么了?”
“你看这里,”叶白汀拿打开颅骨的嘴,让他更方便看到里边的牙齿,“牙冠表面,这层白色坚硬组织,叫做牙釉质,也叫珐琅质,它的硬度仅次于金刚石,但长期经酸性成分高的东西侵染时,也会被腐蚀,就像现在这个样子。”
申姜看了看,靠近嘴唇的这一边还好,跟正常人相差不多,靠近舌头的那一边就有些糟糕了,连他都能看得出来不对劲:“这是……”
叶白汀:“一般这种痕迹的形成,是因为呕吐,可能的方向有几个,一,孕妇,害喜严重,吐久了,会阶段性产生类似轻微痕迹,但死者是男性,不可能;二,有胃病,身体经病痛折磨,无法控制的呕吐,时间长了,也会有此痕迹;三是其它原因的呕吐,比如某些减肥人士,想尝食物的味道又不想胖,会自己进行催吐,次数多了,也会如此,或者应激性呕吐,死者遇到过一些事,当时因情绪过激,发生了呕吐行为,之后再遇到,仍然会重复这个动作……”
申姜懂了:“也就是说,有人会看到他吐?”
一个年轻小伙子,时不时就要呕吐,这事新鲜,见过的人大概都不会忘。
叶白汀补充:“照这个痕迹推测,死者的呕吐行为,大约得有两年或往上。”
第108章 少爷,他欺负人!
及冠之年的年轻男子,可能因身体病痛或其它原因,有持续很长一段的呕吐行为,碎骨发现地点在管修竹私宅,很大可能人际关系上和管修竹有所重叠……
还有,相貌俊美。
少爷把新发现的碎骨重新整理并拼在停尸台上,更细的线索没有得到很多,但根据新发现的头骨骨相,只要这个人脸上没有明显的外伤疤痕等影响容貌的因素,他相貌必然不错。
一条一条,申姜全都记录下来:“我从指挥使那里领了一队人,正在往不同方向加紧排查呢,您瞧好吧,很快就能有结果了!”
这回还真不是吹牛,结合已有信息排除取证,他真的很快锁定了一个人,第二天一大早,就跑进了北镇抚司,把还在睡觉的少爷从暖炕上拽起来——
“我找到了一个最可疑的,就是户部现在正在丁忧的那个!”
叶白汀还没醒神呢,对着申姜兴奋的铜铃眼,缓了缓:“孟南星?”
“没错,就是他!”
叶白汀拥着被子,坐好,眉心微蹙,孟南星……
他和仇疑青去过户部官署,见了一些人,问了一些话,当时并没有立刻怀疑谁,也没法锁定,因信息量有点大,且有真有假,比起怀疑锁定,他们当时更想做的事是了解和熟悉,了解户部的情况,官署组成,熟悉官员们的脾性,行事风格。
孟南星因母亲去世正在丁忧,无缘得见,但他在这个案件里不可或缺,除了同僚关系,一起经历过去年的事,还有一点,蒋宜青曾经提起过,孟南星是这里面最细心的人,如果去年的事有问题,管修竹的死有问题,他可能会发现点什么,记住点什么……
他和仇疑青当时都记住了这个人,认为有必要去探访,没想到申姜的排查系统里,先发现了。
“说说。”
“孟南星,年二十一,两年前来的户部,比李光济管修竹要早一年多,现在是仓部郎中,和李光济一个部门工作,论资历品阶,比李光济高一级,算是升迁比较快的了,相貌清俊耐看,和管修竹风格不一样,若说管修竹是俊朗,他就是俊秀,说起来他们户部的人长相好像都挺不错,除了几个上官,还有胆小的李光济,管修竹,孟南星,蒋宜青相貌都很出挑,连档房那个不算正经官的林彬,长的都挺好看……”
申姜清咳一声,正经回来:“扯远了,我继续啊,这个孟南星才华不浅,写的一手好字,我查了几件他办过的事,明明能力不错,却好像一直都挺没存在感,别人提起来就是‘除了脸好看什么都不行’,不记得他做过什么事,他本身也很低调,干什么都不积极,似乎在刻意掩饰‘出色’这件事,不常和同僚聚洒,不和任何人相约出门,和谁来往都不多,总是闷闷的,还总生病请假。”
叶白汀:“生病请假?”
申姜:“不错,我知道你听到这个一定会敏感,我也很敏感,还特意去找了常年给他问诊的大夫,大夫说他的胃没什么毛病,就是体虚,最好用药调理个半年,固本培元,才不容易那么染风寒,平时小病不断,非要细究,会不会吐,大夫说说不好,孟南星真的极易风寒,风寒在每个人身上表现出的症状不同,有些人是发热咳嗽,有些人是发冷打颤,也有些人脾胃不和,用药一激会吐的,这点他不能保证。我又去问了同他有交往的人,略微走得近的人,所有人都说没见他吐过……”
因为这个,搞得他自己都有点不自信了,难道找错人了?可就手上所有排查到的结果交叉比对,只有这个人最对的上。
停尸台上的尸骨,会是孟南星么?
叶白汀想了想:“如若病痛所致,经常忍不住呕吐,很大可能会被人看到,如果是其它原因,自己又比较注意隐蔽……无人知晓,也不是不可能。”
比如难以向外人言说的隐秘经历,心理因素,那就更值得深究了,他在什么情况下会吐?时间环境人物,是否需要特定组成?为什么这种情况会频繁出现,在过去的两年内一直折磨着他?
“行,我再找找看。”
申姜翻了翻身上的小本子,继续说孟南星:“再说他和管修竹之间的关联,去年李光济和管修竹一起进入户部,照例要先熟悉环境同僚,公务流程,经常会遇到问题,需要老人带一带,孟南星带的不多,他本身不擅长交际,和两个新人的交往都不多,又总是请假不在官署,和管修竹谈不上熟悉,有仇没仇,关系亲不亲密,都没有任何表现,去年七夕那日,他没请假,和所有同僚一样,忙到很晚,但别人都走了,他却没走,说是还有点事要处理,得晚一些,结果刑部突然有了新线索,户部尚书把所有人都叫了回来,他倒省了,没多走一趟路。之后就没什么新鲜的了,案子卷宗上没有异常,别人的口供里他存在感也不强,好像就是不声不响,照着上司要求,乖乖在那里待了一夜,然后被通知,管修竹畏罪自杀,案子了结……管修竹死后这半年,他也没表现出任何异常,一直都很安静,和往常一样。”
叶白汀对案卷记录的口供不抱有希望,人都是会说谎的,如若停尸台上那具尸骨就是孟南星,这些话就是死无对证,他连反驳的机会都没有。
贪污案爆了,七夕佳节,户部所有人先是加班,后又被全部叫回去,最后以管修竹畏罪自杀收尾,那夜果真就像众人嘴里说的那样,一派和平安静,什么都没发生过吗?谁都在自己的房间里乖乖呆着,都没出去,都什么都没看到?
他不信。
他问申姜:“家庭情况呢?孟南星是何出身,家庭条件怎么样,父母兄弟姐妹等,关系如何?”
“孟南星是个孝子,早年失怙,由寡母扶养长大,没有兄弟姐妹,也没什么族人,早年是寡母靠一手刺绣本事,帮人缝补制衣,他才得以有书念,是正经的寒门出身,过得很苦,是以他科举出头,进入户部后,对寡母很孝顺,所有月俸赏赐,正常的走礼收礼,都交给寡母,反而自己身上并不留什么……”
申姜翻着小本子:“他的母亲是急病突然去世的,对他打击很大,办丧事的时候,所有人对他的形容是‘丢了魂似的’,也难免,这是他唯一的亲人了,母子俩相依为命,谁知子欲养而亲不待……”
叶白汀却突然说:“你说他是由寡母抚养长大?”
“是。”申姜翻了翻本子,也就这些了,没更多的线索,“这难道也是疑点?”
叶白汀摇了摇头:“先回答我的问题,孟南星的性格,是不是有些软弱?”
申姜又翻了翻本子,点头:“至少在大家的印象里,是这样,他能寒窗苦读十数年,科举路上脱颖而出,显是能力卓绝,才华横溢,到任后办过的几件事也很漂亮,人长得也不错,第一印象就很容易给人好感,如若真心努力,我不觉得他会不被人看到,可他就是很低调,试图在努力打造一个平凡普通的印象,好像在说‘都别看到我’,什么事都不敢办,什么人都不敢惹,甚至极少到上司面前去表现,跟蒋宜青一对比,简直是两个极端……他在怕什么呢?”
叶白汀沉吟片刻:“孟南星的母子关系……好么?”
这次小本子上没有更多的记录了,申姜想了想:“应该很好?他娘不是一心为了他,努力拉扯他养大,也不会那么辛苦,所有挣的钱都来培养他,他要是不懂感恩,不孝顺,也不会把所有一切都献到母亲面前,让母亲分享他的荣光,这一对母子,街坊邻居提起来没有不夸的,母亲是好母亲,一生辛苦都是为了儿子,儿子是好儿子,懂礼貌知孝顺,是邻居们最经常拎出来教育自家孩子的榜样。”
叶白汀给出了自己的建议:“别人怎么说,日子还是要自己过,我还是想请你去打听打听,孟南星这个寡母是个什么样的人,做事风格如何,遇到过什么麻烦,都是怎么处理的,都做过怎样的事,大概是个怎样的性格……”
申姜有些不懂:“啊,为什么?咱们不是查户部的案子么,查一个已逝的妇人会有用?”
叶白汀眸底隐芒微闪:“因为亲子关系,有时候很解释一些事……”
比如经常见到的母强子弱,母弱子强,一个人的原生家庭,成长经历,是对性格最大的影响和锻造,如果尸骨就是孟南星,孟南星已死,圈子又很封闭,外面得到的信息有限,可能充斥着大量的谎言,那他的行为解读,靠什么?
了解他的原生家庭,性格特点,总会得到一些开拓思路,会理解他在遇到什么事的时候会做怎样的选择,他心里藏着什么,向往着什么,真正逃避的是什么……知道了这些,有些行为就有了答案。
申姜想不到那么多,但少爷说的话肯定没错,果断应了:“我这就去查。”
“还有,”叶白汀叫住申姜,“这件事需得禀报给指挥使知晓,我对你的建议是,排查归排查,先保密,不要让别人知道,孟南星可能已经死了。”
“为什么?”
“先照做,”叶白汀顿了顿,“问指挥使的指示,他若也这样决定,你大概就懂了,但你要是在此之前就漏了消息出去……”
“绝对不会!”
见少爷的眼神透着冷光,申姜皮子立刻绷了起来:“这点事我都把不严,还当什么百户!”
叶白汀满意的看着他——嗯,孺子可教。
申姜就凑了过来:“那什么,少爷您看,我这百户也当了好几个月了,什么时候您给发发力,那千户……名额可是有空缺呢。”
叶白汀眉横目直:“这种事你不去问领导,来问我?我长得像是能决定你职位的样子?”
“那可太像了!”申姜心说我这百户不就这么来的,“少爷威武伟岸,胸怀锦绣,风华冠绝古今,在我心里那可是天神一般的存在,是天下第一智者,天下第一慧眼,天下第一仵作——”
叶白汀清咳两声,压了压手:“行了,低调,别叫人知道。”
申姜:……
早知道您好这口,我可以天天换不同花样拍马屁!
叶白汀又道:“马屁没用,还得看表现,赶紧干活去,你有了长进,积累了功劳,指挥使会不知道?”
“好嘞——”
申姜出来过问了下少爷衣食,让下面人好好伺候着,少爷今天嗓子有点哑,别又染了风寒,回头指挥使不得着急?
他一边继续分派任务,把少爷刚才交代的事打听清楚,一边空出点时间,亲自找指挥使传话,既然所有猜测现在应该保密,那就尽量能少一个人知道,就别过一个人的耳,但指挥使行踪成谜,并不是很好找……
仇疑青在干一件大事。
他在亲自追踪,看户部赈济雪灾的事如何操作。前面条陈批复肯定没问题的,一道一道,要经很多人的手,这里就下手太显眼,也太容易被人查出来,问题还是要落在实操层面,比如如赈灾银两出库开始,每个步骤都要做什么,要转几道手,经手人是谁,谁有机会从中动手脚?
赈灾银一路要经过很多地方,每经的这道手,又是怎么操作,如何进行防范安全,如遇水匪恶霸,损失消耗怎么算?每一次交接转手,需要什么手续?别人见银子少了,为什么会认?之后怎么处理?
最后落在贪污款上,说管修竹胆大包天,吞了大半银子,那银子总有个去处,他是花了还是藏了?花,花在哪里,藏,又藏在何处?可因为他的死,这一切都无从查起,案子告破,刑部和大理寺有功,户部清了蛀虫,可这笔款项,至今都没有踪迹,一句‘待查’就完了。
这次雪灾赈济款发往北地,北地……瓦剌可就在北面。
目前他了解到的信息里,瓦剌细作蠢蠢欲动,李宵良身上似乎有很多任务,联系贺一鸣就算一条,按理说江南水患发在去年,跟北方没关系,但他怎么感觉都有点微妙,这么多年,生死瞬间不知经历凡几,有时候直觉很重要,绝对不可以忽视。
他正追着前方一支运银小队,突然队伍停了下来,领头的点了几个小兵,开始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