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凤九幽
叶白汀视线静静看过来:“席间这么多人饮醉,死者醉了,魏大人和江大人都饮醉了,潘大人这‘为仕途舍命相陪’的,倒是精神奕奕,可真是海量啊。”
潘禄哪能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立刻摆了手,豁的站起来,好似下一刻就要撞柱明志:“下官真是过来帮忙的,您二位可千万不能怀疑下官啊,下官今夜就是想碰碰运气,结交点人脉,方才有些热切,这席间都会来什么人,下官可一点都不知道,这样的场子多珍贵,纵使有下官什么仇人,也不至于非得在这下手啊,多浪费!”
“您看下官几乎伺候着席间所有人,真真不敢有坏心的,好不容易升个官,下官还想大干一场呢,怎会想不开,干这种自断前途的事!”
叶白汀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没信:“所以今夜发生的事,你只是看到了,并不知缘由,不知死者为什么死,亦不知凶手是谁?”
潘禄都要指天发誓了:“真不知道!”
“死者你应该知道了,他是被弩箭射死的,你可知今日在场人里,谁人擅射?”
“这个么……”潘禄浅浅叹了口气,“下官当年科举名次不高,本身也没什么大出息,为了仕途顺畅,自然得多花些心思,先前也曾各种打听过,诸如大家什么喜好,喜欢玩什么,赏什么,准备好了,见面才有话聊不是?哪怕没机会聊天,也不能说错话,犯了人的忌讳……可真不知道谁擅长这个,前些日子花船不是玩了小半个月射箭花活儿么,几位大人都来玩过,就是这输赢么,没个准,好似谁都不怎么擅长……”
又问了几个问题,直到潘禄嘴里实在掏不出更多东西了,二人才放了他离开。
叶白汀看着此人背影,若有所思:“指挥使觉得,此人是否可信?”
看起来好像跟谁都没关系,是突如其来,自己找机会撞上来,运气不好卷进命案的,但真的是这样吗?
仇疑青并未立刻表达观点,而是若有所思:“再看看别的。”
二人从房间出来,申姜这边已经有大概的东西了,比如姚娘子的口供,问询现场其他人时,也顺便问了下燕柔蔓,公共公开,和所有人一样的那种。
燕柔蔓自也和围观人群的其他人一样,大大方方的说了,因何而来,几时来的,中间都遇到了什么事,和谁说过话……她的时间线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因这也不是她的船,她的场子,她自上了船,所有动作都在人陪伴监督之下,没有哪怕几个呼吸的落单,清白的很。
但她过来的目的肯定不只这些,申姜瞧出来了,她和花船上的姚娘子,似乎有些很微妙的对抗关系,姚娘子好像很讨厌她,但又不得不说些场面很漂亮的话,因这里的客人非常捧燕柔蔓的场。
另外,仓房里的弓弩已经查过了,样式和三楼开窗房间这个一模一样,全部是做工粗糙,只看重外观样式好看,上手就会发现不经用,且照花船记录,当时入库的数量——
少了一只。
什么人知道这里有弓弩,又得是什么人,能轻松简单的拿到它?
第231章 验尸
现场的侦查工作还未结束,很多人需要查问,很多事需要走流程,尸体方面是最快的,叶白汀和仇疑青从三楼开窗的房间出来,这边就有锦衣卫来报告,说相关事项已经完成,尸体可转回北镇抚司。
这是自己的工作范畴,叶白汀当然要随队回去,至于现场,有仇疑青和申姜,他半点不担心。
“莫要着急,路上小心。”
仇疑青这次没亲自送叶白汀回去,一来这案子有些微妙,看似恶意射杀,死者牙齿腐蚀的痕迹却不能不在意,隐隐似乎提示着,与乌香有关,恐怕不会那么简单,他不得不多费些心力,二来……
纵夜色深暗,锦衣卫可不是吃素的,他将自己身边暗卫分出去了几个,保小仵作平安还是没问题的。
“嗯,我会尽快让人送尸检格目过来。”
叶白汀转身很干脆。
花船上发生命案,已暂时封存,没有指挥使令,不会随意放人,需得全部问过话,排查完毕才能离开,叶白汀当然不在此列之中,根本不用拿出自己的小牌牌,守着船梯的小兵就放了行。
他半点没耽误,迅速和队伍一起,回到北镇抚司,让人将尸体送进仵作房。
调整烛盏数量及角度,燃苍术皂角,醋熏,清水及酒备用,着罩衣,戴手套……
很快,所有准备工作就绪。
自己的地方,更熟悉,更安静,也更顺手,光线方面亦完全不需要担心,在使团过来之前,他就寻了当地擅琉璃,或擅磨镜的匠人,利用各种反射原理,可以保证在夜间,仵作房也会光源充足,房间很亮,视野处处清晰。
“死者樊陌玉,身高五尺三寸,体型偏瘦,发髻微散,着月白绸衫……”
再次检验死者身上尸斑,尸僵,角膜等处状况,死亡时间非常清晰,乃是新死,恐就在三楼酒宴进行时遇害,死因也非常明确,后肩下中箭,入体颇深,伤及内腑——肺或心脏受此重创,死亡会非常迅速。
叶白汀并不着急,检验非常仔细,先从尸体外表,看有没有什么隐藏在细节里的,此前没发现的信息。
死者鞋底有血迹,非常新鲜,这个新鲜指的不仅仅是时间,还有被污染的程度。这双鞋并非新鞋,明显走过很多路,鞋面微宽,鞋底有一定的脏污积累,但血迹几乎覆盖在这些脏污痕迹上,并没有新的灰尘杂物掺入,让血渍变的模糊,或颜色变化……
很明显,鲜血,就是死者最后踩到的东西。
如此,甲板上被擦蹭的血迹也有了解释,就是死者自己的血。
当时现场应该是这样子,死者出于某种原因,走到船尾,靠近船舷,离水面很近,并不知与此同时,背对的方位,三楼那个开窗的房间里,凶手已经调整好弓弩,抬臂瞄准,且很迅速的扣动了机括,箭矢速度非常快地钉进他左下肩,几乎贯穿他的身体。
这个时候他可能痛呼出声,也可能声音不大,但花船上非常热闹,鼓乐声,客人的调逗声,姑娘的娇笑声,几乎一刻没停过,嘈杂环境遮掩,没有人会注意到他的声音。
这支箭伤及肺或心脏,会让他立刻流血,血会顺着身体往下滑,或者直接滴落在地面。这支箭冲力又很强,带着往前扑的惯性,以他此刻状态,不可能稳得住,遂挣扎了一下,身体跟着往外扑,跌滑到花船外侧,又很巧的,被腰身横栏拦住,卡在那个位置。
而这个脚底挣扎动作,自然而然地,会踩到他刚刚滴落在地上的,自己的血,是以甲板上,便有了擦蹭过的血迹。
痕迹是他中箭瞬间造成,而非从它处带来,花船其它地方是否有血迹,可以不必重点排查了……他迅速将这点记下,准备稍后让人带给仇疑青和申姜。
接下来是死者衣服,和露在外面的手脸。
死者身上衣服很干净,除了跌下船舷明显造成的褶痕,和顺着伤口洇开的血迹,没有其他脏污,没有呕吐过的痕迹,没有不小心撒在衣襟上的酒菜,味道很轻。
他的鞋底有血迹,鞋侧和鞋面却很干净,衣角也是。
他的手臂,颧骨侧,掌心,都是跌摔到船外,因意识无法把控身体,擦蹭出的伤痕,碰到哪就在哪,自身无法抵抗。
所以……死者不存在意识迷离,走路踉踉跄跄的状态,他不需要时不时找东西扶手,在掌心手肘上留上脏污或小擦蹭,也不会踢踩到不合适的障碍物,鞋子或歪或蹭擦到灰尘脏渍,他很清醒,走路和正常人一样。
他可能饮了很多酒,但并没有醉,他从三楼菡萏阁离开时,意识是清醒的,不存在什么喝大了,醉了困了,撑不下去的情况。
那他为什么离开?受了委屈,还是有了些不愉快,在酒宴现场待不下去了,故意找醉了的借口?
叶白汀想了想,觉得这理由站不住脚。
今日在船上,不管是两位厂公,潘禄的话,抑或是姚娘子话中隐隐透露出来的意思,都表明了一件事,樊陌玉此人,可能从官阶上说,不算太高,但他办的是肥差,实差,地位有些微妙,不可能有人故意为难他,他也不至于在酒席间不愉快,呆不下去……那就是自主行为了?
比如有事要办,或者与人有约,到时间了,不得不离开,总得找个面上好听的借口,借酒意散一散什么的……
可他接下来去的地方,意识清醒,目的明确,一路走到的地方,却是船尾,那里灯光昏暗,甚少人去,是花船上最偏僻,最不上档次的地方,他去哪里做什么?
叶白汀很难不想到今日口供里最重要的三个字:打哈欠。
死者假借‘醉酒’出来,什么干呕难受,昏睡难抵,所有在房间里表演的酒醉行为都是假的,打哈欠却不一定,困了的人会打哈欠,酒醉却未必,他真是醉得昏昏欲睡,所以才打哈欠?会不会其实是什么瘾犯了?
那这种事就很私密了,当然不方便在人多的地方来。
可找一间安静不被打扰的房间很难吗?对别人来说可能不简单,花船生意很好,空房间不好订,对死者来说却未必,他身份足够,也不差钱,为什么不就近寻个房间,偏要去船尾?
叶白汀几乎立刻想到,会不会是因为,他手里,没有安慰他的‘东西’?
他需要购买。
乌香这种东西,服用多了必会上瘾,但瘾突然来了,想要用了,到一直得不到安慰,失去理智,痛哭流涕求人什么的……中间会有一段时间差,这个时间长短因人而异,但就死者直接去船尾的行为,身上的痕迹可见,他应该是没有失去理智,整个人是清醒的,目的……很可能就是为了乌香。
这花船,难道不止有与乌香有关的线索,本身还是贩卖链!
那凶手的身份就更值得深思了……知不知道死者具体情况,是否对花船熟悉,对贩卖链熟悉,本身是不是就是其中一员?
叶白汀顺着这个方向往下想,死者看起来是有意识地前往船尾,目标明确,会不会是凶手约过去的?会不会是凶手提前做好计划和死者约定好购买事项,在死者去往船尾,等待交易的时候,并没有真的去交易,而是在三楼开窗的那个房间,拿着弓弩,射杀了他?
凶手知道什么时间,死者会出现在什么地点,提前用一定手段提前得到弓弩,订下那个专门的房间,布置好……简直再方便不过,不然怎么确保撞上这个时间点,怎么保证自己想杀人的时候,死者一定在想要的位置?
还有,什么人可以随便使用三楼房间,只要提出要求,就一定会被满足?
今夜的船虽然是花船,是纵情享乐之地,看起来不讲究,实则不然,他和仇疑青进去一看就发现,这里的待客方式有内在逻辑,等级分明,可以去往三楼的,非富即贵,有时候再有钱,都未必能上得去,遂这三楼房间,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要求就有的。
魏士礼做东,客人众多,过来庆祝他,敬他的酒非常多,但因为关系不亲近,或者地位差很远,这些人不会在三楼停留,下到了二楼或一楼,这些人的自由度有多高,可不可以上到三楼而不被人发现?
叶白汀觉得,此两点,需得提醒申姜和指挥使注意,其中乌香一事,更是重中之重。
如果一楼二楼这些客人可以被排除,那三楼酒宴现场这些人,便都嫌疑重大,尤其是出去的这一趟,非常关键,时间线必须彻底清查!
在宣纸上写完这些要点后,叶白汀视线再次回归尸体。
这一次,须得更深更细,要进行解剖检验了。
文书流程方面,他根本不担心,仇疑青会办好,他还是指挥使的时候,就能搞定一切,何况现在不止是指挥使,还是安将军?
再者,前后经历过这么多案子,对于解剖验尸这件事,外界接受度已经越来越高,大家都知道北镇抚司都有什么手段,解剖完尸体大概是个什么样子,家属可能还会有些小情绪,但只要锦衣卫上门说服,基本没有不成功的。
胸腔剖开,叶白汀预料大致相同。
箭矢从左后肩入,角度从上而下,掠过肺叶,正正射穿了心脏,人遇到这种伤,基本是会立刻毙命的,死者当时的状态表现也很能说明这一点。
可角度这么正,心脏都穿透了……运气?
眉心蹙起,叶白汀微微摇了头,他的猜测,更偏向凶手善射。
任何人,但凡起了杀人的念头,想要杀死一个人,必会下意识选用自己擅长或熟悉的,保证能让人死亡的方式。如果他的猜测方向没有错,凶手约了死者见面,知道死者会在什么时间去往哪里,弓弩准备好,三楼的房间准备好,这么详细的计划都做了,如果本身并不善射,并不能保证成功,这些心思岂不白花了?
凶手必然是确定自己能够用这种方式杀死人,才会从容计划这一切。不然射歪了怎么办,只是受伤了怎么办,对方喊出来,叫来人,自己暴露了怎么办?
凶手是想杀人,不是想坑自己。
至于为什么杀完人,不把弩箭带走处理掉……
叶白汀眸底微转,可能是当时并不方便,或者,就算弩箭被发现,也不会影响到。
死者当时的位置,箭矢的力度,叶白汀稍稍带入凶手,就能知道这位是怎么想的,这种方式,死者落水的可能性非常大,花船上顶多是活不见人,编个‘早已离开’的借口就能过去,没有人会发现尸体,甲板上滴落的那点血迹,也完全可以说是别的客人的,甚至是动物的,反正没有尸体,死无对证。
凶手根本不必立刻去拿弩箭,被人看到了反而加重嫌疑,不如就‘一问三不知’,等周遭静了良久后,四周无人,再从容的去处理。
没准别人都不会发现死者‘离开’了呢,一切都可以慢慢来,神不知鬼不觉,根本不必着急。
还有……
叶白汀感觉这个自上而下的射杀角度,背后射杀的行为,从容的布局,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傲气,他记得心理学上有种分析,这个行为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有‘审判’的隐意。
凶手对死者是不是存在不满?那在杀人动机的考虑上,除了一般情况的仇,情,钱,是不是应该考虑的更广泛一点,比如是不是认为死者破坏了规矩,该要被处理……之类的?
这夜很长,不知不觉,时间过去了很久,叶白汀一直闷头验尸,整理好自己的思路,验尸结论,以及过程中需要注意的细节,每有一个小总结,都会写在纸上,让人送去给还在船上的仇疑青和申姜。
最后的尸检格目当然也会记录分析,汇总给出去,但中间过程中的这些疑点,实时分享更好,方便还在现场的人查探。
终于所有工作结束,肩颈僵硬,嘴里干渴的不行的时候,天边已经泛了白。
他摘下手套,脱下罩衣,从仵作房里出来找水喝,就闻到了一股不怎么令人愉悦的药味,好像正在熬制,苦的非常浓烈,带着种诡异的酸,飘的整个院子都是,他直接捏了鼻子,一晚上的劳累都能被这味直接冲散,这是什么味道,也太非人了!
一个白胡子的老大夫从药房出来,看到他略青的眼底,脸就耷拉了下去:“又熬夜了?自己身体什么情况不知道?”
叶白汀心里有点虚,眼底微转,决定先发制人:“我只是被这苦味熏的睡不着,您在煮什么东西,闻一下都让人受不了!”
老大夫看穿了他的想法,眼皮一撩:“这罐药,老夫两刻钟前才开始做。”
叶白汀:……
“稍后把这个吃了,年纪轻轻的,别作死,”老大夫似是拿他没办法,从袖间摸出个小瓶子,扔了过去,里面是他制好的养生丸,“罐子里煮的,你就别想了,是指挥使的。”
叶白汀接了小瓶子,还有点没回神,仇疑青的药……做出来了?这么苦?
老大夫抚着胡子:“有指挥使镇着,诏狱‘青鸟’压着,那群瓦剌狗还算乖,没敢瞎说,药方子老夫和几个老友一起试过了,对症,苦是苦了些,确能克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