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妾在山阳
言卿又低头看了金语儿一眼,没再说话。
无解。被魇寄生的人无解,既然沾染了病毒,那就已经不是人了。当年九天神佛犯下的错,延续了一万年,还是没有结束。
金明沉默很久,才好像醒了过来,对言卿喃喃说:“对不起。”
言卿懒得搭理他。
在魂丝的帮助下,金语儿暂时获得清醒。
但是她的清醒也是断断续续的,只认识金明。
在金明的套话中,言卿从金语儿口中获得了自己想知道的事。
四百八十寺就是一个用邪功取出凡人体内活魇的地方。金语儿不成段的话里,言卿也开始了解到,最开始监禁室,是秦家为了遮掩仙人台耳目的地方。而随着浮花门流光宗的倒戈,现在多地仙人台也被秦家掌控。
金语儿指出圣水之湖方向后,言卿没再理这对姐弟,转身离开。
后面传来姐弟俩压抑的哭声。
言卿听到哭声出神了一会儿,跟金明的一番对话让他不由自主想了很多,他忽然说:“幺幺,你现在随着我叛出宗门,是不是在上重天很多人眼里,也挺荒谬可笑的。仙盟盟主,为爱不顾一切,这样包庇一个魔种。”
谢识衣不以为意,淡淡道:“或许吧。”
言卿又沉默很久,牵住他的手说:“幺幺,我答应你之后对你不做任何隐瞒,但你也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谢识衣:“嗯?”
言卿一字一字说:“谢识衣,答应我,今后不要为了任何人付出生命、放弃一切。哪怕是我。”
《情魇》中谢识衣死于沧妄之海的结局,一直就是言卿心里的一根刺。
谢识衣平静问:“为什么?”
言卿在黑暗中看向他,恍惚了会儿,才笑了下说:“谢识衣,其实我最大的愿望,是你能风光无限地活着。”
那些当年掩于长夜的心绪被亲口道出。
“魔域一百年,每次魔神蛊惑我去杀人时,我就会想你在上重天会过得怎么样。”
“我想,你天赋那么好,人又那么聪明,肯定是万众敬仰、光芒万丈。”
“你那么优秀,你会有宠爱你的师父,陪伴你的朋友。你会被天下人口口相传,做着一切自己想做的事。每次想到这里,我就会克制自己不要变成疯子。因为我怕有一天再见到你时,我疯疯癫癫不成人样,而你干净无瑕一尘不染。”
“我不想在你面前过于狼狈,自惭形秽到说不出话。”
无数个不眠的长夜里,他就坐在白骨之上,看着没有尽头的旷野,借着思念故人来保持理智。
在无止境的杀戮中,思念那个虽然刻薄冰冷,却又在很多时候都给他无数勇气的爱人。
言卿喃喃道:“谢识衣,你怎么可以只为一个人而活呢。你会有师长、朋友、爱慕者,会有一生追求的大道。”
他轻轻握住谢识衣的手,不知道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所以我不允许不会容忍,你为一人自甘堕落,哪怕是我也不可以。春水桃花路,你走过一次就够了。”
谢识衣听着言卿的每句话,无声笑了下,声音很低淡淡道:“言卿,我有时候都在想,我们之间到底是谁更疯。”
言卿一愣:“什么?”
谢识衣:“你说我会有师长会有朋友会有追寻的大道,那么你呢?你有什么?”
言卿抿唇,触电般收回手。
谢识衣的视线很静,也很温柔,言卿却感觉那目光像是琉璃刀,冰冷温柔,看穿他的灵魂。
言卿笑意黯淡了下去,心里悔恨,他为什么突然矫情地跟谢识衣说这些。
谢识衣握住他的手,他之前要言卿许下永不隐瞒的承诺,就是因为察觉到言卿的焦躁。
如果不除去魔神,或许言卿一辈子都不能解脱。
可能言卿自己都没发现,他早就不知不觉在自己身边建造起一堵围墙,隔绝了所有人的善意或者恶意。他默认自己被魔神拉下泥沼,从来不奢望活在阳光下。
谢识衣:“言卿,我说过,所有你觉得为我好的隐瞒,结果都不会如你所愿。”他声音清晰冷静:“你是真觉得,我按照你想法活下去会很快乐。”
言卿呼吸一颤。
谢识衣轻轻一笑,说:“你说不想我再走一遍春水桃花路,可是言卿,当时我在想什么,你不是最清楚吗?”
言卿哑然,说不出话。
他说不想谢识衣再走一遍春水桃花路,但谢识衣从来就没在意过这件事。
那条万人审判的路上,他既没有屈辱也没有仇恨,他……只想要一把伞。
谢识衣说:“当时,我只想要把伞。”
谢识衣道:“而现在,我只想要你。”
言卿沉默,出神地看着他,手指攥紧,叹息着笑了下。到现在他确定了,以谢识衣的性子,无论做出什么,都是清醒的疯狂。
言卿暂时抛开这些情绪。
走到圣水之湖边,言卿看到了柳以蕊。她站在一个杏黄衣袍的少年身边。少年容颜和她相近,如今眉眼之间全是苦涩,在与她的推拉中,神情也越来越无可奈何。圣水之湖是一汪血池,而少年春衫单薄,手里拿着一束梅花枝。听着柳以蕊要带他走的话,只觉得从骨子里涌出深深的疲惫来。
“姐姐,我们出不去的。”柳景安唇色发白,哀伤地看着她,回握住她的手:“我们出生在障城,在雨中长大的人,只能一辈子活在雨中。”
柳以蕊咬牙:“不,景安,我们和城里其他人不一样!我们有那位仙人的庇护,我们祖祖辈辈喝着那口井里的水。我们不受雨的影响,你跟我离开,我们一起离开这吃人的障城。”
“我走不掉,姐姐。”柳景安疲惫地笑了笑,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瓶子来:“这里面是圣水,你拿出去可以贿赂一些人,看能不能得到出城令。”
柳以蕊眼眸都红了圈:“柳景安,你难道也和这座城池一起疯了吗?!你为什么不走?!”
柳景安手里拿着红梅,站在白骨堆成的桥上,下面是各种翻涌的血水。他低下头,然后答非所问说:“姐姐,这一池的水,都是死胎所化。”
柳以蕊愣住,被吓到了,后退一步。
柳景安俯下身去,用红梅枝轻轻搅动池水,轻声道:“一开始,城主府的人打算把我当□□,很快他们发现我有驱邪避晦的能力,便让我在圣水湖这边工作。我每天的任务就是用梅枝驱散怨气,然后将圣水装入瓶中。”
“宗亲府的净瓶在城主府需要先经过一次炼化,炼化保留一部分黑色的东西,剩下的血水都会流到这里来。”
“障城的男女一直怀孕生子,他们想要生出活胎、获得圣水。却不知道圣水本来就是那些他们抛弃的死胎所化——他们喝下去的,都是自己的骨肉。”
柳景安拿着梅花枝,麻木地看着这一池的饱含恨意和怨毒的胎水。
柳以蕊吸了吸鼻子,颤声道:“柳景安我现在不想跟你说这些,我只问你——你走不走!”
柳景安摇头说:“姐姐,我走不了,我吞了仙珠。”
柳以蕊愣住:“什么?”
柳景安眼中浮现一层雾气,道:“爹娘死前,把那颗珠子从井里取出来,交到我手里。为了不被人发现,我又把它吞进肚子。”
他摸着自己的心口,眼中浮现出一种迷茫来说:“它在我身体里,好像活了过来。我没有被障城的雨影响,现在却被珠子控制了,只有在圣湖边才能压制它。之前我靠它对抗障城的雨,现在我靠这满池的死胎怨气对抗它。”
柳以蕊再也忍不住,掩面哭了出来。柳景安看到亲姐的眼泪,只觉得唇间苦涩。
就在这时,他耳边听到一声冷冷淡淡的问话。
“避息珠被你吞了?”
柳景安抬起头望过去,看到了两个戴着面具的男子,隔着白骨桥遥遥的看向他。柳景安愣住,尤其是看到那雪衣墨发的仙人时,呼吸像是被死死攥紧。
言卿把视线落到了柳以蕊身上,轻轻地笑了下。
柳以蕊放下手指,红着眼眶也红着鼻子看向他,扬起脆弱的脖子来。
言卿对于柳以蕊说的话一直都是只信七分的。果然,从见面的第一眼,她就一直在说谎。她含糊遮掩柳家一切出于贪欲的恶行,好像自己是完完全全被强权压迫的“无辜者”。言卿也没逼她,顺水推舟,利用她找到了柳景安。
“柳以蕊,当初微生妆死后,还留下了一颗珠子是吗。”
上重天微生家族都奉为至宝的避息珠,一直被藏在了这户凡人后院的水井中。
柳以蕊抿唇没说话。
言卿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怕我知道这件事,对你柳家出手?”
柳以蕊一咬牙,把柳景安拉到了自己身后:“景安他是无辜的。”
言卿被她这模样逗笑了,只是脸上虽笑着,眼里却没有一点笑意:“柳以蕊,到底是我把你当恶人,还是你一直在心虚。”
他自始至终都没对柳家有什么恨或怨。微生妆三个字对于他来说,更像一个陌生人。谢识衣无父无母在障城长大,春水桃花摒弃人间一切杂念,之前无情道至臻,又何谈血缘羁绊。
就在这时,谢识衣忽然上前一步。他没跟柳家姐弟说一句话,指尖一凝,马上一股冰冷的内力隔空灌入了柳景安胸腔,在柳以蕊的尖声大叫中,柳景安倒退一步,弯下身,死死掐着脖子,然后费尽力气,从嘴里吐出一颗冰蓝色的珠子来。
谢识衣伸出手指,顷刻间避息珠通身像是被洗过,清润无暇,乖乖地落入了他的掌心。
“景安!”柳以蕊急得哭了出来,去搀扶柳景安:“景安,景安,景安你没事吧。”
而在柳以蕊焦急地呼喊声中,柳景安脸色苍白醒过来,他捂着自己的胸口,眼中却是浓浓的茫然,出声说:“姐姐,我没事,珠子被取出来了。”
柳以蕊愣住,随后埋头在他脖子间,如释重负地哭了出来。
后面柳以蕊郑重地在言卿面前磕了好几个头。
言卿面无表情看着她,没什么情绪波动。柳以蕊骗了他,但实际上他也没信过她,只想利用她找到避息珠,了解清楚当年的事。
柳家身上的罪,根本就不需要他去惩罚。但言卿也不会去救她们,障城的雨,还没停呢……
柳以蕊似哭似笑道了好几声谢后,才关于微生妆的事情补充完整。
她出神地喃喃说:“避息珠是仙人死后,我太奶奶在她衣物里发现的。其实仙人死前就交代过,一定要让避息珠跟她葬在一起,可是我太奶奶没信。”
“然后就出了我之前说的事。我们为她厚葬后,仙人的坟被刨了。”
“十里之内寸草不生,一片焦土,像是有人在这里发了很大很大的火。我太奶奶知道这件事后,后悔不已。觉得亏欠仙人,于是又把仙人的尸体搬回了后院安葬。”
避息珠最主要的作用就是隐匿气息,微生妆从紫金洲跑下来,肯定是为了躲人。没了避息珠,被发现也是正常。不过能从上重天追杀到障城郊外,那个人跟微生妆一定有血海深仇。
——但怒不可遏刨了她的坟,为什么又没有动她尸身一丝一毫。
柳以蕊沉默了很久,手指紧握,还是决定说出全部,不再隐瞒和害怕:“其实我太爷爷……见过哪个刨坟的人。”
言卿眸光锐利如电,死死地看向她:“见过。”
柳以蕊说:“对,因为他在仙人的坟前待了很久。我太爷爷发现的时候,他还在。他刨了坟、毁了棺,浑身是血,却跟个没事人一样坐在墓碑上,拿着片叶子吹曲子。我太爷爷不敢上前,只是偷偷地看了一眼。那个人——”
就在这时谢识衣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出声说:“那个人是不是左手只有四根手指,少了无名指。”
柳以蕊豁然抬头,愣愣道:“对。”
言卿也错愕地偏头看向谢识衣。
谢识衣唇角的笑意如烟云般转瞬即逝,他低头看着手里的避息珠,漫不经心地垂眸。
他对于障城的一切都没上过心,如今却是用一种清冷幽微的语气说:“果然是他啊。”
谢识衣没说完,但是言卿也猜出了那个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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