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妾在山阳
言卿在雪蜃中待太久了,初到密道有一瞬间失明。他稍微闭了下眼,随后扶着墙壁按照自己记忆里的一千零九步,一步一步摸索往外走。
魔神在短暂的愣怔后,开始焦躁起来:“那现在是怎么回事!如果谢识衣没有用南斗令牌,你是怎么穿越回来的!还有谢识衣不是死了吗!为什么时间会回溯!”
黑暗中放大了魔神的声音,也放大了言卿现在内心深处所有情绪。茫然,难过,后悔,一阵一阵灼烧内心。他想到了墓地的那场雨,也想到了神陨之地离开时身后那道执拗安静的注视。
所以当初为什么要那么骄傲呢。回头看一眼啊,就看一眼,哪怕一眼也好。
呼吸融化倒挂的冰棱,有冰凉的液体滴在眼睫上,言卿后知后觉想明白,原来沧妄海底他背着谢识衣走时,那个少年脸贴在他脖子上,是真哭了啊。
言卿兀地短促笑了一声。
魔神突然诧异道:“言卿,你……”怎么哭了四个字被祂咽回喉咙。
言卿擦去脸上冰冷的液体,回答祂前面的问题:“你就没想过,这一切是天道的安排吗。”
魔神愣了片刻,立刻勃然大怒道:“凭什么?我的诞生我的延续,都是那些人造成的,是他们心中的恶造成这一切,天道真想要秩序太平,不如杀尽这天下人!”
言卿放下手,平静道。
“你一万年前就该死了。这天地间善恶本来一直都是持平的。九天神佛用命偿还过错,你诞生于他们的邪念,他们死后,你也不该存在。是忘川给了你这一万年苟延残喘的机会。”
路转狭缝,言卿感到一股刻骨的寒意,他没有往前走,也知道里面应该是一滩黑色的永远不会流动的水。
谢识衣以魔神为祭,让整个霄玉殿风雪乍停,惊雷巨响,摧毁无数山峰。
言卿喃喃说:“他们不该封印忘川的,如果不封印忘川,或许你早就被天道察觉伏诛了。”
【睡觉的时候,本座偶尔也会做梦。】
【“梦到什么?”】
【“梦到一个黑窟窿。黑窟窿里全是黑色的水。贼冷。”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那地方太冷了,冷死了。我们蝙蝠是需要冬眠的,冬眠知道吗。”
“不过我记得我中途被一声巨响叫醒过。最开始我还以为是打雷呢。直到我东晃西晃撞得满头包,才发现,格老子的原来是有贼在偷我家。”
“可恶的贼!”
“但是我只是个需要冬眠的蝙蝠哇。冷都冷死了,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只能继续睡,后面天气暖和了,我就醒来了,出山洞了。我真是留仙洲土生土长的蝙蝠。没骗你。”】
兰溪泽曾经试图在霄玉殿找到忘川鼎,只落得个粉骨碎身的下场。谢识衣筹谋一生机关算尽,没想到阴差阳错,临死之前让沉睡在黑水之底的忘川醒来。
忘川苏醒,也让天道察觉到了这不属于六合五行,这世界多余的恶。
于是时间回溯到春和百年的春。
这一年谢识衣出关。
这一年不得志出洞。
这一年言卿在祠堂前幽幽转醒。
言卿仰头,看向某个未知的地方:“我就说若是霄玉殿秩序真的存在的话,怎么会放任不死不灭的邪神永存于世。”
他抬头摸了下自己碧绿的一只眼,哑声道:“嫉妒者死于嫉妒,傲慢者死于傲慢,贪婪者死于贪婪,魔神,其实你也是死于你本源的恶。”
“你想摆脱天道桎梏,你想摆脱霄玉殿……所以你盯上了我,但你没想到,比你更先找上我的,是忘川鼎。”
他见过世间无数奇珍异兽,当初都没想明白,这样一个误打误撞到他怀里的丑蝙蝠,为什么一滴血就能和他结下灵魂契约。
原来都是因果。
魔神再次陷入沉默,随后恨极怒极地笑了:“我还没想到,你竟然愿意用身体当做囚笼,永久地封印我。”
“这没什么想不明白了。”
言卿垂下眼睫,声音很淡很轻:“这世间谁不是用身体做牢笼,束缚住心里的魔魇呢。万年前,九天神佛和你才是意外。”
言卿在暗处走了太久,刚出山洞的时候,天地白光让他眼睛有一瞬间眩晕。
今天好像就是谢识衣封印忘川的日子,将忘川封印,也是将那些所有多余的邪念封印,还天下太平。
言卿从没来过霄玉殿,不熟悉这里,但他刚出来就在风雪中看到了一个故人。
镜如尘。
言卿有些错愕,他现在的模样非常妖邪诡异,墨发红衣,血碧异瞳。但是镜如尘好像就是在等他一样。年轻的浮花门主温婉从容,纯白的衣袍上鹤羽翻飞,望过来时微微一笑,清瞳若水。
“言卿。”
言卿听上重天的人喊他,一直都是“燕卿燕卿”的,只有谢识衣一人喊他真名,就像只有他一人喊谢识衣一样。骤然听镜如尘直呼名字,他还有些不习惯但想见谢识衣的心现在已经战胜一切,言卿沙哑道:“带我去找他。”
镜如尘说:“我在这等你,就是为了这事。”她似乎是见言卿现在虚弱异常,稍微扬手,周遭的风雪微微绕开,一股暖意随着空气贴近。
镜如尘道:“其实封印大典已经进行到尾声了,但是出了一点差错。”
言卿:“差错?”
镜如尘道:“对,谢应处理了魔域百城城主,也处理了秦家和四百八十寺,但在封印忘川的最后变故途生。原来还有一些魇没被收纳进去。这些魇都在合欢派那位叫白潇潇的小弟子体内。”
言卿手指微动。
镜如尘继续说:“谢应坐阵霄玉殿抽不开身。白潇潇体内有四位化神期的修为,不肯伏诛,趁乱重伤数人逃出,现在所有人都在找他。”
言卿看她:“但你却在这等我?”
镜如尘微笑说:“白潇潇能力再大也大不过上重天,我不急于此。路过此地,想着你今日可能会出来,就停下了。看来我没猜错。”
言卿抿唇,他面无表情的时候,眉眼的风流邪气便变成深冷戾气,看起来很不好接近。但是镜如尘好似并不在意这些,她说:“言卿,你知道谢应百年出关之时雪停了吗?”
言卿说:“知道。”
镜如尘:“霄玉殿的雪是天道秩序所化,雪停了代表了什么,我想你我都清楚。”
言卿出神了会儿,垂眸说:“我现在清楚,无比清楚。”
霄玉殿雪停了,意味着忘川的苏醒,也代表着天道的苏醒。
镜如尘往前走,裙裾之下银色流光浮动,她缓缓道来:“言卿,我是镜如尘是双生子,我们之间虽然有一盛一衰的诅咒,但是某种意义上我们意念是相通的。在她死后,我想了很多,魇到底是什么?从最开始的病、到诅咒、到神的恶念、到人的恶念。”
“恶念积攒过多,就会在识海深处化为魇。镜如玉有魇,可是紫霄也有魇。我知道镜如玉并非好人,可是紫霄呢?”
“紫霄一生所杀都是奸恶之人,哪怕是为镜如玉利用的那些年,也会查明一切才下手。他这样的人,如果都说被魇所控——我和你,和万万人,谁又真能肯定自己不会有入魔的一天。”
言卿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魂丝。他听完镜如尘的话,才哑声道:“你想问什么?”
镜如尘听他质问神情呆了一秒,随后在风雪中悠悠笑开。
她回视言卿,但是眼里却好似笼着一团茫茫的雾霭:“因为这世上所有人都告诉我,人被魇操控的时候,是没有理智没有七情六欲的。可是镜如玉在汀澜秘境中扑了过来,她替我扛下了赤灵天火、扛下了坍塌的天壁。我知道这是她欠我的,但我就是不懂,原来被魔魇操控的人也会做出这种事吗?”
镜如尘说:“我就是想知道一个答案。她的嫉妒产生的那么早,可是年幼时她喊我的每一声姐姐都是真的,对吗?”
她清丽的脸上看不出情绪,笑了下,云淡风轻说:“或者,我想知道的答案是,从来都是人控制魇,不是魇控制人,是不是?”
言卿听完,沉默一会道:“是,诞生于自身的恶念,没有身不由己。只是有的人愿意控制,有的人不愿控制罢了。”
镜如尘得到想要的答案,不再说话了,唇角笑笑,神情在大雪中看不明白。
她带着言卿往霄玉殿的主殿走,跟他聊完镜如玉,又跟他聊起了紫霄。
“你或许想不到,镜如玉还没成为浮花门主之前,也曾对紫霄有过恻隐之心,但他们谁都觉得对方蠢,觉得对方执迷不悟。”
“紫霄觉得镜如玉多行不义必自毙;镜如玉觉得他为了一群死人而活愚不可及。不过他们谁都叫不醒谁。”
镜如尘淡淡说。
“紫霄少年时便凶名在外,嫉恶如仇,宁错杀不放过,杀尽天下不忠不义不仁之士。直到被奸人所害,误杀满门,才让他的性格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时怼刀是天兵神器,一怒血三尺,但是紫霄后面的几百年,我从没见他动过怒。”
“他一生都在负碑而行。”
镜如尘笑笑。
“可能他也在后悔吧。当初那个雨夜,推门的时候如果冷静一点,不让愤怒灼烧理智,是不是就能看清楚一切。”
其实早在最开始,就有人向他们证明了魇不是无药可救的,可是当时没人在意这段往事。
忘情宗看到的那片青枫林,漫漫长路通向回不去的故乡。
他们只看到凤凰魔种后面的秦家阴谋,看到一颗鼻尖痣引起的权力纠缠。
魇诞生于人的身体,就属于自身,甚至都不需要去寻找平衡。
善恶黑白,爱恨得失,本就是相辅相成。
不必惧怕。毕竟强制剥离魇的后果就是这万年的孽债。
走到一半的时候,言卿指间的魂丝突然微动,缠紧他的手指。言卿停下步伐,偏头跟镜如尘说:“等等,先去个地方吧。”
镜如尘虽然诧异,但还是跟着言卿一道。他们二人都是当时修真界巅峰的人物,一路上畅行无阻。言卿来到了这里的一个偏谷,两座山峰挺拔陡峭,立在薄雾轻雪里。
他沿着魂丝的指引,跟镜如尘一起往谷中走,随后看到了一个山洞。一个下山的山洞,里面的寒意已经散了很多,开始长出一些植物来。化神修士可是黑暗视物,但言卿之前和魔神两败俱伤,从袖中掏出一颗夜明珠来。
明珠照着青苔暗处滋生。
脚步沉沉回响在山洞内,如同岁月的回声。
言卿听到了惶恐的抽噎,和隔着一堵墙清晰的对话。
“现在九宗弟子都在找我,他们要把我绑起来,他们要杀了我。颜乐心现在也视我为洪水猛兽,我回不去合欢派了,我哪也去不了了,见水哥哥,救救我。”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救救我,见水哥哥,你帮我引开灵药宗的人。潇潇现在身体好痛,动不了了。”
言卿绕开石壁,没想到在这里看到了一个怎么都以为不会有交集的人。谢识衣处理秦家,邀天下共观,如今这里集聚了不少九宗弟子。
一墙之隔,是终于在南泽州重逢的燕见水和白潇潇。
灵药宗的道袍清透如流纱,绣着草木图纹,在风中缥缈。燕见水的容颜也丝毫未变。
他也参加了这次青云大会,不过他是外场,跟言卿他们没有任何交锋。燕见水是回春派的大师兄,对医药多有研究,天赋也不错,于是青云大会后得以拜入灵药宗。
燕见水眼神惊讶,皱眉道。
“潇潇,他们要找的人原来是你吗。主殿到底发生了什么,九宗和仙盟为什么要抓你。”
白潇潇一下子扑了上去,哭得一双兔子眼通红:“见水哥哥,别问了,我现在好痛啊,你带我出去吧见水哥哥。”
对于燕见水来说,他从小就把白潇潇当未婚妻,护他爱他好像已经成为习惯。愣了愣,还是点了下头,扶着白潇潇往外走。
白潇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想到谢应坐于霄玉殿垂眸视下时看他如看死物的眼神,一瞬间痛不欲生。他手指抓着燕见水的袖子,颤声哽咽说:“燕卿,燕卿都是燕卿那个贱人,都是他害我。”
燕见水呆住,他到南泽州后自认和那些人的差距,闭关苦修,常年呆于洞府,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燕卿不是都嫁与谢应为妻了吗,他为什么要害你啊。”
白潇潇被彻底激怒,“他就是个小偷,就是个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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