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权臣 第22章

作者:天谢 标签: 穿越重生

  苏晏气愤道:“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皇帝颔首:“此事是他不对,有愧于你。朕会命他向你赔礼道歉,该出多少补偿,你看着要,别便宜了他。另外朕也已经狠狠训诫过,叫他日后离你远点。”

  苏晏这才满意地抬头,起身后退几步,谢恩。

  皇帝顿觉膝盖上空荡荡,少了一股令人心旌摇曳的暗香与热意。他极力按捺,心绪平定后,方才开口:“把官帽戴上,朕有话问你。”

  苏晏见好就收,戴上乌纱,规规矩矩等皇帝垂问。

  皇帝指了指侧边的圈椅,示意他也坐。

  苏晏端正坐下,听得皇帝问道:“叶东楼之死,你怎么看?”

  对于景隆帝惯问的“你怎么看”,苏晏有点条件反射的警惕,总怀疑对方又在下套。

  再说,人命案子,他前世又不是学刑侦的,能说出个什么所以然来?印象中只有两个名句:“排除一切不可能后,剩下的不管多么难以置信,那就是真相”和“无论多么天衣无缝的犯罪,只要是人为的,就没有解不开的道理”。

  然而并没有卵用。

  他在脑中将看过的侦探电影快速闪回,斟酌后才答:“臣对破案并没有什么心得,一点愚见,倘若说得不对,还望陛下恕罪。”

  皇帝摆摆手指,示意他别说套话、场面话,直接进入正题。

  “臣只有两个疑问,第一,叶东楼坠楼前一刻,射柳场上少了谁?”他笑了笑,“不瞒皇上,臣那时就不在场,按说也有嫌疑。”

  那时他还在听奉安侯的壁角,以及被锦衣卫千户摁在柱子上强吻。当然,这其中内情绝不能坦白。他打算被人问起时,就推说找腰带去了。

  “场上人员众多,来来往往各操其事,当时少了谁,眼下着实难以确认。”景隆帝沉吟着,忽然眼底精光一闪,脱口道:“院画。”

  皇宫仁智、武英两殿有不少供奉内廷的画师画士,平日里画画帝王像功臣像、花鸟围屏、佛寺壁画什么的,每逢重要节日或者大型活动,按惯例都会将当时场景绘画为记,称为“院画”。

  此番端午射柳,也有内廷画师随侍圣驾,还不止一个。

  叶东楼坠楼之前,恰逢太子夺魁,向皇帝领赏谢恩,如此重要环节,势必是要当场记录的,取那些画来细看,或许就能发现场中少了谁。

  当然,也可能什么都看不出来。

  凶手如果打扮成内官、宫女或侍卫,恐怕不会逐一入画,即便发现少了某个下人,也不知道是受谁指使。

  但总归是个突破点。

  “你这小脑瓜子还挺灵光。”皇帝用手指点了点他的额角,不自觉用了过于亲昵的语气,越发不像正经君臣,倒有点像不正经的父子。

  苏晏拍马屁:“是陛下心思敏慧。”

  “还有个疑问呢?”

  “第二,凶器何在?仵作说,叶郎中腹部有短剑或匕首造成的锐器伤。臣觉得,凶手刺中他后,不太可能还滞留在楼上,因为他要用短短半刻钟时间,逃离作案现场,以免被侍卫包围。

  这点时间,并不够他离开太远,而案发后龙德殿范围内已被封锁,所以他可能身怀血衣与凶器,继续混入人群中,想来个泥牛入海。更有可能将凶器等证据,藏匿在附近偏僻之处,只要以辅楼为中心,彻底搜查四周,就有可能找到凶器。”

  景隆帝点头,又问:“凶手若刺中叶东楼后,若立刻逃离,又是如何计算布置,恰好在半刻钟后让他坠楼?”

  苏晏想了想,说:“叶东楼重伤昏迷后,凶手将他架在围栏边沿,找个支撑点,用机关连接到计时器……但凶手又怎么预料贵妃娘娘走到阶下的准确时刻?这一点臣想不明白。”

  皇帝盯着他:“你认为,凶手的真正目标不是叶东楼,而是卫贵妃和她腹中胎儿?”

  苏晏摇头:“臣不好说。也许并没有机关。叶东楼重伤挂在围栏,半昏迷时肢体抽搐,自行滑坠,意外惊吓到了贵妃娘娘。”

  皇帝啜了几口冷茶,沉思不语。

  正在这时,有宫人急匆匆赶来传讯。蓝喜一听兹事体大,忙进殿禀报,说卫贵妃顺利产下一位皇子,母子平安。

  景隆帝自十六岁大婚以来,只得三女一子。太子朱贺霖是已故章皇后所生,其余三位公主均为庶出。

  皇帝并不热衷女色,心思不在后宫,导致有位分的嫔妃屈指可数,没有十分独宠的。后位空悬数年,也没有再立继后的意思。朝臣们认为君王子息单薄,非国家社稷之福,屡次劝他多纳妃子,但至今不见什么成效。

  故而卫贵妃新入宫才两年,就怀了龙嗣,又颇得圣眷,很是受到朝堂上下的瞩目。而今一举得男,可想而知,那些年年催着皇帝多生儿子的朝臣们,该是如何欣喜若狂。

  苏晏忍不住偷看皇帝脸色。

  皇帝面上是有喜色,然而也喜得有限而矜持,与他前世在医院产房外见到的,那些紧张、激动、惊喜到撞墙的新爸爸们比起来,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冷淡了。

  这位开创了“景隆中兴”“宣武之治”的一代明君……该不会是性冷淡吧?可没见史书上说过呀,不知道野史有没有相关的八卦?苏晏在心底大不敬地揣测。

  景隆帝搁下茶杯,对苏晏说了句:“朕去看看卫贵妃,你退安吧。”

  又转头吩咐蓝喜去殿外传旨,继续封锁现场,命锦衣卫以辅楼为中心,彻底搜查四周,寻找凶器。另外取画师们今日所有的院画,封存入匣,等他探望过贵妃母子,再当众开启。

  出了殿门,苏晏觌面便看见,掌印太监那张表情复杂的老脸,正叹为观止地注视着他。

  两人走远几步后,蓝喜方才叹道:“贤侄好手段哪!能在皇爷面前作娇作痴,进退自如的,除了小爷,咱家还是第一次见。不,就连小爷都没这般纯熟火候,佩服佩服。”

  苏晏耳根发热,想起方才情形,后知后觉地难为情起来:“小侄稚拙,让世叔见笑了。”

  “有什么见笑,只要能哄好皇爷,让他信任你垂怜你,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高明。”蓝喜笑眯眯地看他,仿佛在看一件可居的奇货。

  两人刚走到殿外,便见朱贺霖大步流星地走来,面色不善,想必也收到了新皇子诞生的消息。

  蓝喜是宫内修炼卅年的人精,当即行礼说老奴去传旨,一句别的没有就告退了,留下苏晏单独面对太子爷的无明怒火。

第二十七章 你我坦诚相待

  太子虽说是个无法无天的小霸王,但苏晏对他的性子摸得有七八分透,每次都能成功灭火,故而也不嫌伺候着麻烦了,反倒看他这一副气鼓鼓的模样,跟狗子炸毛似的,觉得很有几分可爱。

  朱贺霖几乎是奔到苏晏面前,一把握住他的手,狠狠喘几口气,铁青的面色缓和了不少。他问:“父皇没为难你吧?”

  苏晏没想到他第一关心的问题不是新皇子,有点意外也有点感动,嘴里答:“皇上宽容仁慈,殿下慎言。”

  朱贺霖左右看看,拉着他往僻静处的偏殿里带,跟随他的内官和几名侍卫立刻把住了殿门。

  “卫氏生了个儿子,这事儿你知道了吧?”太子闷声闷气道。

  苏晏在他面前心情放松,套话也不说了,直入正题:“知道。殿下可是心里不舒服?”

  朱贺霖违心摇头,嘁了一声,又大大方方点头:“在你面前,我就不装了,的确,我心里不舒服得很。”

  苏晏知道,独生子当久了,对父母的第二胎必然心怀抵触,年龄差距越大,抵触心就越强。现代尚且有逼妈打胎,不打跳楼的,更何况朱贺霖身份非凡,牵扯到的局势与利害关系更加复杂。

  这其中最凶诡,也最要命的,就是储君之争。

  可惜苏晏对铭史没有深入研究,只记得朱贺霖最终当了皇帝,至于是怎么在继承权争夺战中获胜的,具体内情他并不清楚,似乎牵扯到什么争国本,又似乎被流放过……唉记不清了。

  再说,谁知道这里是不是原来的历史朝代,如果是平行空间呢?如果历史走向早就因为他这只小蝴蝶而发生了偏移呢?

  他既要借助史书,又不能以史书为定论,只能当作一套“据说划题很准但今年换了个傻逼主编”的高考辅导材料来看。

  尽信,他得立足眼下,相信自己的判断。

  眼下的情况就是,一个刚出生的小婴儿,与朝夕相处的朱贺霖比,他当然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更何况,卫贵妃本身就不是省油的灯,卫氏一族嚣张跋扈,奉安侯又时刻想捏死他,于公于私,他都不会眼睁睁看着太子陷入困境。

  卫贵妃怀疑我是太子党,我还真就党了,怎么着吧!苏晏想。

  他拉着朱贺霖坐上殿内一张三面镂空围子的鸡翅木弥勒榻,共同盘了腿,促膝而谈。

  “别担心,论长幼,论嫡庶,都是殿下占绝对优势。皇上对殿下的厚爱,从来就没有削弱过,东宫之位稳着呢。”

  “道理我懂,但民间都说,爹娘爱幺儿。何况我母后过世得早,即便与父皇有再大的结发之情,生死两隔,也就慢慢淡了。而那卫氏,天天枕头风这么吹着,我不担心眼下,担心的是将来。”

  这话一出,苏晏对太子简直是刮目相看了。他本以为对方只是个半大的小鬼头,满心吃喝玩乐,顶多就是身体强健、脑子活泛,没想到还有未雨绸缪的远见。这是天生的智慧,有些人不点就透,有些人点了十万八千遍,依然是个混沌。

  “殿下知道,当太子最怕的是什么吗?”

  “为父皇所厌弃?”

  苏晏摇头,“这个是结局,不是缘由。”

  “愚钝无能?”

  “违法乱纪?”

  看苏晏连连摇头,朱贺霖蓦然脸红,讷讷道:“莫非是贪玩不爱读书……”

  苏晏笑了:“是草木皆兵。”

  “太子自己稳住,东宫地位才稳固。倘若被皇帝批评责骂几句,就惶惶不安,患得患失;听到点风吹草动,就草木皆兵,甚至企图先发制人,只要君主还有几分头脑,那就是自寻死路!”

  朱贺霖没想苏晏说得如此直白,简直就是逆言犯上,脸色丕变,下意识地倾身过去,用掌心堵住了他的嘴:“我的清河!这话可不能乱说!”

  苏晏却不管不顾,扒拉掉他的手掌,继续道:“你看唐太子李承乾,嫡长子出身,取名‘承乾’二字,就是有承继皇业、总领乾坤之意,八岁就被册封,储位本无可动摇。无论他在宫中如何玩闹,甚至称病拒不上朝,唐太宗也只是让魏征好好教导,从不曾有过易储的念头。然而他却妄自菲薄,嫉妒胞弟李泰受宠,怀疑东宫之位不稳,乃至先下手为强起兵逼宫,结果事情败露,废为庶人,流放黔州。一个被寄予厚望的太子,何以落得如此下场,还不是因为草木皆兵,自乱阵脚!”

  朱贺霖收手捂耳,孩子气地低声嚷嚷:“我什么都没听见!你赶紧收回去,收回去。”

  “这话也就我敢对你说,而且只对你一人说。”苏晏把太子的双手从耳朵上拉开,“其他人,有些是看不透,有些是看透了也不会告诉你,一来没这胆子,二来没这心意。朝臣也好,皇亲也罢,甚至是一个小小的内侍,人人都各有所图,有的图利益名声,有的图理想信念。

  而我图什么呢?我本是宇宙间的漂萍,自从来到这里,入朝为官,见识过笑脸相迎的,也见识过背后下黑手的。人救过我,我也帮过人,真话假话都说过,可那些都只是我的谋生之道。我就图活个自得其乐,不被人欺凌,也从未想过去欺凌别人。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还就是这个朴素真理。”

  朱贺霖翻手紧握住他,神情激动,面颊潮红,“清河,你知道我对你好,所以你也想回报于我,对吧?”

  苏晏点头:“没错。我是真心为你好,想看你长大成熟,精益求精,日后登基继位,护佑疆土子民,开创盛世,万国来朝。

  “我既然选择登上太子殿下这艘船,就要用我的微薄之力,为你劈波斩浪。当然,也是为了能依靠这艘船的庇佑,不为风雨雷电所苦。”

  朱贺霖眼眶泛红。他咬着牙,重重道:“清河,你我在此约定,永不相负!”

  苏晏又笑了:“所谓‘约定’,实在是镜花水月。当下赤忱如火,真心如铁,待到日后变数来临,物是人非,徒增叹息。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我同你说句笑话,豫王与他所有的小情儿都约定过,‘天荒地老,此情难绝’。”

  朱贺霖的情绪被他彻底带动,竟有些焦急与惶然:“我与四王叔不同!我永远不会变,你相信我!我也相信你!”

  苏晏紧了紧他的手,“我当然相信你,也相信你信我。我也希望,真有所谓的生死契阔,永不变心。”

  殿门忽然被轻轻扣响,成胜的声音在外面道:“奴婢有要事禀报,是小爷吩咐过的事。”

  朱贺霖转头道:“进来。”

  成胜躬着身进来,眼角瞥见太子殿下和苏侍读同坐一张榻,还亲密握着手,心下猛然一颤,把腰弯得更低。

  “说吧。”

  “皇爷刚给新皇子赐了名,叫,叫……奴婢不敢直呼天家名讳。”

  “恕你无罪,说。”

  “朱贺昭。”

  朱贺霖怔住,嘴里喃喃道:“昭,昭。”

  他脸色煞白,眼眶却红得像要滴血,喉咙中嗬嗬有声:“天日昭……昭……”

  苏晏看他神色不对劲,忙示意成胜先出去,关紧殿门。

  朱贺霖眼白充血,额角青筋直跳,挺秀英武的五官显出几分扭曲的狰狞,又像是绝望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