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 第10章

作者:不夜情 标签: 穿越重生

  江风吟望见出口,面露喜色,脚下也加快了。忽转过身来,向我的方向道:“还没请教前辈大名?”

  我从湖岸上望去,见他淡金锦袍被水风款款吹动,映出他一张冠玉般的好面孔,长眉斜飞,眼角亦微微上扬,平日惯会辱人的嘴唇,也如抹朱般红艳。

  我心中忽然一阵悸痛,拉过他的手,在他掌心一笔一划,画了朵小小的云。

  他不解其意,只拢住手掌,道了声谢,便转身去了。

  我等他去远,别处也纷纷有人破幻而出,才出了秘境。看天色时,已近正午。第三场是擂台大比,我本就毫无胜算,却不知为何踌躇良久,才从去演武场的路上掉头,去往我与那神秘人约定之处。

  我独自在空无一人的山道上等待,眼看太阳到了头上,又不断往西移去,那人始终不见来。

  我又怕他只是作弄我,又愧疚没去参加大比,一锭黄金几乎在手里捏出汗来。

  忽然之间,演武场那边惊呼声大作,一道灿烂无比的金光从不空山辐照开来,连我也不禁抬头仰望。

  就在这时,一个冷冷的声音在我面前响起:“你就是挂纸鹤的那个人?”

  那是个年纪尚幼的白衣孩童,不过十三四岁,虽极力作出大人神色,仍掩不住满脸稚气。

  我见他手中握着一卷长长之物,顿时反应过来,忙向他施了一礼,道:“正是。不知阁下是……?”

  那孩童似不愿与我多谈,将那画卷往我一递,打断道:“你要的东西。”

  我忙在裤上擦了擦手汗,才如获至宝地接过来。给他黄金时,他却不接,只将下巴一摆:“你先打开看看。”

  我见识过他画手的功力,本不愿当着人打开,此时却也无法,只得解开系带,将那画卷立起,一点点展开。

  不知是否卷轴不灵,一时竟拆解不开。我用力大了,忽然噗地一声,从画卷中弹出一物,正正砸在我脸上,却是一面镜子。

  那孩童见妙计得售,双眉倒竖,凶态毕露,一根小手指直指上我脑门:“你这个癞蛤蟆丑八怪,长得这么一个恶心样子,竟敢肖想我们家主人!我主人天姿灵秀,绝色容颜,九天上的神仙也配他不上。凭你也想沾惹他,你是三岁死了爹,五岁没了娘,没人告诉你你有多丑吗?你还撅着一张猪嘴,在这里求什么跟他日日夜夜,我呸!你个下流贱胚,白驹爷爷今天就告诉你,少在那意淫我主人,他以后的日子与你没有半点干系。就是世上的男男女女死光了,也轮不到你!”

第十一章 拿你的道体给人赔罪罢

  此时擂台已散,山道上人头涌动。听见热闹,都围拢来看。

  我跌在地上,脸上被砸出老大一道红肿,听他骂得露骨,又羞又窘,恨不得找个狗洞钻进去。

  依稀听旁人窃窃道:“这不是叶师弟身边那个剑侍吗?听说他最是护主,上次虞师姐做了点心送去,被他追着骂了一个多时辰,还把人家的点心拿去喂了狗。气得师姐哭了好几天……”

  另一人也窃窃道:“那这个更倒霉,说是想跟叶师弟……长得还这么丑。虞师姐可是烟雨峰第一美人……”

  我面色涨得通红,头也不敢抬起,嗫嚅道:“我……我不是要与他……日日夜夜。我是……我是……”

  周围忽然传来一阵奇异的威压。我一抬眼,身上顿时如冰寒彻骨,再也说不出一句辩驳的话。

  人群尽头,是显然经过一番苦战、颇有些狼狈模样的江风吟。他身后一人白衣如雪,冷冽灵息不断向外波动,正是刚才一战中破入金丹境的叶疏。

  叶白驹见到主人,立刻傍到他身边,指着我恨恨道:“主人,就是他!前天早上我化形出来,正好听见他在树下咕咕哝哝,说多么爱慕你,要如何对你无礼。我本想给他个教训,想到你上次要我谨慎行事,还特意多给了他一次机会。结果,哼!别提多恶心了,他今天竟然偷偷摸你的卷子,那一脸淫相,谁不知道他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我天灵盖咚的一声巨响,便是五雷轰顶,身飞湮灭,也不及此刻难捱。

  叶疏那双绝顶美丽的眼睛,生平头一次掠过我脸上。我却如被剐了一层皮肉,颤抖得不成模样。

  叶白驹得意洋洋,邀功道:“这人对你如此不敬,我只送他一面镜子,让他照照自己的丑八怪模样,不要再痴心妄想。主人,这一次我可没办错事罢?”

  叶疏的眼睛从我脸上移开,如同经过一块石头、一棵花草,冷漠如终年不化的寒冰。

  只听他淡淡向叶白驹开口:“你很好。走罢。”

  我全身再无一丝力气,瘫软在地,只觉我心中隐秘惟一的雪地,被人一脚踩成了烂泥。

  一道浓浓阴影笼罩在我身上。我不敢抬头,却被江风吟一把扯住衣襟,强行从地下拽起来:“……他在胡说什么?”

  我抖得不能成言。叶白驹却在远处回过头来,对他扮个鬼脸,吐舌笑道:“我是不是胡说,你一问便知。我看你对这丑八怪宠爱得很,十两黄金说给就给。啧啧,他是你家奴仆,还是未婚妻啊?可惜啊可惜,你天资不如我家主人,修为不如我家主人,连心尖儿上的人也只爱我家主人。淮扬江氏,不过如此!”

  周围一阵低低笑声,虽畏惧江家势力,听起来仍然刺耳之极。江风吟适才败阵,一身风灵息本就受损不稳,此刻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叶白驹出言嘲弄,他一向心高气傲,如何受得住这样侮辱?我只觉喉咙一紧,已被他活生生提了起来。天光树影下,只见他一双眼怒火熊熊,眼角几乎眦裂,声音阴森:“——你喜欢叶疏?”

  我眼前阵阵发红,呼吸也似灼了血,明知不该出口,却自暴自弃道:“是。”

  江风吟眼皮不自控地一跳,五指收紧,忽然笑了出来。

  他神色冷峻,开口也慢条斯理,却比刚才的狂态更令人恐惧:“你爱喜欢谁,便喜欢谁,与我有什么干连。只是你长成这副模样,谁被你多看了一眼,也要作呕。别人说起来,还要怪我这个主人没教好你。”

  我隐隐觉得不妙,眼望着他,露出哀哀求恳之意。

  只见江风吟笑容不改,眼底却浮出一线阴黑戾色:“你弄得人家道爷不高兴了,就拿你的道体给人赔罪罢。”

  旁人惊呼声中,我只觉丹田中刻骨铭心一阵剧痛,人已向后直飘出去。我体内溢散开的水灵息,直到连根断却,也只拂得那树上的纸鹤微微一晃。

  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却是大师兄萧越。当时天光迷暗,他背身立在夕阳下,看不清神色面容。见我呻吟醒转,才回过身来,关切之色溢于言表:“江师弟,你好些了?”

  我挣扎坐起,只觉灵台空空荡荡,再无半分灵气流动。一时竟不知是喜是悲,只能苦涩一笑:“好多了。”

  萧越坐到我床边,拿起我手腕探了探,脸色又黯淡了一分。复看向我双眼,斟酌道:“江风吟毁损同门道体,已受刑堂责罚,禁足流云峰三十年。”

  我暗地吐纳,只觉原先与天地之间一小缕微弱的连结也已消失殆尽。不知为何,反有种奇异的解脱感,仿佛那曾蓄于丹田的少许水灵息,原本就不属于我。

  然而对江风吟,我也不能说不恨。当下只道:“那也好。”

  萧越目中也露出歉愧之色,道:“我身为师门首徒,未能及时制止他出手,疏忽大意,难辞其咎。”顿了一顿,看着我面色,试探问道:“……你可愿去兰陵么?我萧家虽无过人之处,却也薄有屋舍田地,可护你终生无忧。”

  我本不觉得自己有多可怜,听见这几句话,忽然觉得自己成了天下第一可怜人,几乎惨笑出声。

  萧越似也觉出不妥,沉吟一瞬,才道:“……前几天谢长老谈到堂务人事,说是秋收堂还有个采办的空缺。你如不嫌弃……罢了,也太委屈了你。”

  我自然知道秋收堂是十六堂中最低阶的一堂,专管门中俗物、杂物,山石花木,针头线脑。来外客时,布置会场茶水;门派大比后,打扫败叶枯枝。既不需要灵根修为,也无须灵活头脑,只要有手有脚,便能进去做事。我在芝兰台时,便常见秋收堂弟子穿一身豆绿色短打,到玉秀峰砍竹堆柴,扫雪除霜。

  兜兜转转,也不过是回到最开始的路上。我无声一笑,道:“我这样的人,在哪里都是一样,有什么委屈的。不知秋收堂在何处,能否请大师兄指路?”

  萧越深深看我一眼,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道:“就在不空山下,我带你去罢。”

  就这样,我以二十二岁之龄,废物凡躯一副,成了青霄门秋收堂下一名采办弟子。

  秋收堂就在山门之后,从照影石左侧前行里许,经过一条黄尘小道,来到一座青檐大院,上去便是了。这照影石还有个名字,唤作仓禀石,取圣人经训之意。我起初不识字,又怕人耻笑,每每只叫它“下车石”。后来与人相熟了,才发现不止我一人,堂中一多半竟都是睁眼的瞎子,有时接到家书,还要拿来问我。我又练过几年锻体,灵台虽已溃散,身体倒比常人健壮得多。见人打架斗殴,也只得硬着头皮去劝和。久而久之,我一个被修真界扫地出门的货色,在秋收堂居然成了文武全才,备受尊崇起来。门中有好几处采办,如朔月堂、舞雪堂等,管的是维持、修炼阵法所用的辉石,或炼丹、锻剑用的天材地宝,那都是入门弟子才能运作的。秋收堂只管凡物,与俗世最为亲近,原由一位名叫谢俊的管事负责。这位谢管事来头不小,与掌事长老谢明台同宗,人也极是精明强干,只是年纪渐长,力不从心,有心从手下选一人接任。前后换了两任,皆以贪污公款、中饱私囊告终。大概凡人也有私心,神仙当不得,手中落些好处,买买高宅大院,娇妻美婢,也是好的。他老人家挑来选去,最后竟选中了我。我当时已经三十有四,常年与堂中一群老爷们厮混,皱纹渐多,木讷如故。若说有什么进步,一是识字量大增,账本也做得,代人写家书也来得,连九苗古语也熟背了几千字;二是重操旧业,自己在小屋后偷偷种的两株红梅,开得比外面市集上卖得最贵的品种,只怕还要娇艳几分。除此之外,只比以前合群些,再无别的长处。起初听谢管事一说,还以为他拿我逗趣来着,连打了几个哈哈。后来发觉他是真心要抬举我,这才大吃一惊,急忙摇手推辞,说自己生来不善言辞,跑腿负重也还罢了,如何能调派他人,说出去别叫人笑掉了大牙。到时万一出了纰漏,我丢人丢惯了的,只豁出这张老脸就算了。老管事一世英名,又何苦断送在我手上。

  谢俊听了,也不驳回,只望着我嘿嘿笑,目光中大有深意。我急得满头大汗,又忙推身边几个相熟的弟兄,叫他们把往日埋汰我的那些言语拿出来,说给老管事听听。一人果然仗义开口,直指我道:“谢管事,这您老人家就看错眼了。我们随哥看起来老老实实,平常对山下那些姑娘大姐规规矩矩,做出一副正人君子模样,其实他心中早就爱惨了叶师弟,六年前真人开坛讲道时见了人家一面,一股春梦做到如今。他还私下跟我们说,今生除了叶师弟,他谁也不娶。唉,你把这么个人安排上去,我们老兄弟以后的日子可就苦了!日夜不得歇不说,万一哪天师弟瞎了眼,岂不是连人带院子,都要送给他做嫁妆?”

  我羞愤难当,起身就要扑他。六年前我是见了叶疏一面不假,却是在布障之后,透过沸滚的茶汤,裹着一脖子的油汗,遥遥远远看了他一眼。当天云天宗几个豁口咧嘴的臭屁小儿,不满他们门派师长在罗刹海群魔斩中惨败于叶疏,竟故意向他身上泼洒沸水。我当时还大惊失色,打翻了一条长桌。叶疏却漠不关心,水只沾衣,便在他身上悉数化作冰屑,簌簌而落。可惜他穿的一身白袍实在太通透,一瞬间我眼前只见美人湿身,肌理颜色都从底下透了出来,劲瘦纤细的腰身更是一览无余。修士从筑基开始,便可渐渐延缓衰老;修炼至金丹境界,更可以容颜永驻。叶疏结丹时还只十九岁,如今少年气质不改,身体却已长成,望之实在令人心折。我当夜便做了个荒唐之极的梦,谁知正好被同住一屋的兄弟听见梦语,嘲笑至今。

  又有一人趁热打铁道:“没错,随哥虽不娶妻,不生子,却有好几样古怪癖好,花销甚巨,不得不向老管事交代。一是爱收集古语集子,每到一处,必先进古籍店,但凡听说人家有甚么九苗拓文,立刻不惜重金购买,最多的一次竟花了三贯大钱。二是喜欢侍弄屋后那两株梅花,年年冬天,都要挑日子折下来,偷偷送到别人家门口去。老管事,你要是用他,可得留心那些残羹冷饭,火灰粪沤,说不定一个不留神,就被他拿去做了花肥。”

第十二章 不才萧越,特来见礼

  谢俊听他们胡言乱语,也不生气,将我肩膀拍了几拍,道:“我瞧着你不错,人品心性,都是上上之选。你喜欢叶疏,那有什么稀罕?他那张脸生得好,性情又冷淡,小姑娘们早送了他一个称号,叫什么‘千霜君’。别说你喜欢,连不世出的医谷女修,魔教那些小妖女,也喜欢得紧呢!你若追得到他,这一座秋收堂送你当聘礼又有何妨?”

  我张口结舌,无言以对。谢俊哈哈大笑,虽是六十岁人,却爽朗如少年:“你若追不到他,这管事之位倒也多得几贯银钱,买买本子,种种梅花,也尽够了。你要讨你小情人欢心,少不了要弟兄们助你一臂之力。这就走马上任,劳心劳命去罢!”

  我没得奈何,只得战战兢兢,接了管事之职。一开始自然许多人不服,故意挑拨生事,或谎称物品失窃,或蓄意破坏屋舍。至于不满分配,掂轻怕重,更是家常便饭。我本不擅长与人打交道,别人不愿做的,我只得自己去做。别人做得不到之处,便由我去善后。夏日在粪池中疏通,春日在山洞里打蛇,也曾在夜行的押车上被人持刀劫道,也曾被村匪奸商打得头破血流。数次化险为夷,常年与伤病为伍,后来连柳唱也不愿看见我,纵然给他做了许多花样小食,也不能令他满意了。终于有一年门派大典,须为四象殿中诸位天尊清洗金身。别人也还罢了,惟独正中那一座吕祖先师像,却营造得分外高大。当时寒冬腊月,滴水成冰,梯架搭起三丈多高,颤颤巍巍,滑不溜手。平日司管正殿的几名老干事,向来自恃身份,不许别人踏进殿中一步,抢了他们在道尊、长老们面前焚香插花的殷勤。别说我一个无权无势的新官,便是谢俊也安排他们不动。这一回却推推缩缩,无一人肯上前。事到临头,我也只得咬牙上了。后来虽说一脚滑下来,摔断了两根老骨头,到底将吕祖擦拭一新,没误了庆典的时辰。待我一瘸一拐将养起来,自正殿几位干事以下,竟都安分和气,不再与我作对了。

  可惜我不该畏惧柳唱斥骂,只请了山下的正骨大夫替我诊治,手法粗糙,吃痛不少,大半年还未痊愈,走路还有些高低不平。这一年我已三十九岁,与一群臭烘烘的中年汉子站在一起,一般的面皮焦黄,毫无神采,诸多老丑之下,面上红疤反而不再醒目。这一下跌断了腿,又给了旁人许多新的谈资。下山采购时,相熟的店家便向我取笑。我身边几个嘴贱的,便多舌道:“小荷啊小荷,你这话就说得没意思了。随哥一把年纪了,摔断条把腿,那还不是家常便饭?你当年若肯嫁了他,如今也当得起一声管事夫人。随哥有你日夜在旁照料,不但这条腿好得飞快,连中间那条腿也要支棱起来呢!”

  那小荷却是个胖大妇人,年轻时一看到我就要拿鸡毛掸子驱赶,嫌我脸上长了个断财疤,妨碍了她的糕饼生意。如今小荷成了老荷,早已嫁做人妇,对我倒日渐亲切,每回见了,总要笑闹一番。听了便叉腰笑道:“什么这条腿那条腿,只要是随哥的腿,老娘就没有不爱的!左右我那死鬼老公夜里也不得力,不如今日就收拾了铺子,跟你们上山去。那个什么霜君雪君的,也让老娘见见,到底是一个什么神仙模样儿,叫咱们随哥心心念念的,日里夜里不忘。正好前些天马六娘子给了些助性的猛药,老娘见合了心意,当场把他麻翻了,也给随哥那条腿尝尝鲜儿!”

  我常年与他们混迹市井,这般的风言风语也不知听了几箩筐,别的犹自可,一听到调侃我与叶疏,总是禁不住闹个大红脸。小荷趁机端出几屉玫瑰红豆饼来,说吃了她许愿的花饼,必定桃花兴旺。我们这次下山是为贱价收些好皮子,小食并不在采买单子上。见他们说得快活,也只得无奈一笑,自掏腰包,把她的点心都买了下来。

  当夜我们几个吃饱喝足,就在丹霞镇上宿下。夜里与行路人闲谈,竟听见一件惨事。原来七八里外有个村子,唤作明月村。村中有个外地猎户,来此不过一二年,身手强壮,人又仗义,平日上山打猎,同行多有受他荫庇的。谁知天有不测,今年一开春,竟被野猪拱死了。他家中尚无子嗣,只一个浑家、一个幼女,母女俩无人护持,便求村长通情,让死者葬入村后馒头山。村人怕她们要挟分地,立刻换了一副面孔,既不肯替她们迎来送往,也不愿替死者抬棺出殡。可怜母女两个,凄凄惨惨,哭哭啼啼,背着尸首,将人葬在馒头山下一条深沟里。今年夏天雨水又多,前些日子,竟将尸首冲了出来。他那浑家受不得刺激,当天就疯了。村民竟还要赶尽杀绝,又请了几个假道士来,谎称她邪祟上身,泼血殴打,又将人活活逼死了。

  我们听他转述,都觉惨绝人寰。有人便问:“那妇人死了,那她女儿呢?”

  行路人摇头叹道:“说来只怕诸位不信,那群人逼死了母亲,竟又捉了那小女孩,对外只道:那邪祟不在妇人身上,便在这女孩身上了。如今正拖上馒头山去,要点山火烧死她呢!”

  我这几个老兄弟平日虽口中浑话不断,为人倒都极为正直。听见世上竟有如此匪夷所思之事,不禁拍案而起,就要去打抱不平。我出门找了几匹快马,一面叫人回山门报讯,一面与人赶往事发之地。不一时已到馒头山下,远远望去,果见火光点点,十余村汉并一个头目模样的人,正将一个瘦弱女孩拖住双脚,拽向一旁半人多高的火堆。那女孩嘴里被塞了麻核,摇头呜呜有声,显然不愿前去受死。只见她被绑的双手极力抠抓地面,抓得十根手指鲜血直流,地上划出许多道歪歪曲曲的泥痕。

  我一望之下,血直冲脑门,再也顾不得理论,下马便向抓住她那人一拳打去。那人捂脸倒地,骇叫一句:“什么人?”其余村汉早已一拥而上,木棍拳脚,便向我身上招呼起来。几个老兄弟也随之赶到,双方混战起来。我那几年锻体功夫早已生疏,人数又落于劣势,好在对方也是孬手,一番乱斗,最后仍以微弱优势取胜。我肿着半张老脸,一瘸一拐走向火堆旁,便要将那女孩手上绳索解开。

  忽然之间,我听见许多道粗重的呼吸声,从四面八方传进耳朵来。不止那些个被打翻在地的村汉,连我们秋收堂那几名汉子,也不禁赤着双目,发出了这野兽般的声音……

  我低头一看,只见那小女孩身上衣服已在挣扎中扯破,露出一片白花花的胸口。她人生得矮小羸弱,一对乳房却是洁白耸隆。暗夜中看来,竟似有着奇异的吸引力,令人移不开目光。

  我只瞥过一眼,便脱下身上一件满是血污的外套,给她牢牢裹住了。

  一时众人爬起身来,分作两方对峙。我们自报家门,那头目听了,连称失敬,又连扇自己几个嘴巴,说一时眼拙,错认了江湖骗子,酿下大错云云。我本来满心义愤,见他如此这般,倒也不便苛责。又问那女孩如何打算,只见她举袖拭泪,小小身躯微微颤抖,分外惹人怜惜:“爸爸妈妈死了,我……我没处可去了。这里人人都欺负我,连饭也不给我吃。”

  我心中难过,从身边取出钱袋来,便要塞在她手里。

  只见她抬起头来,脸上一道长长抓痕,从额头穿过眼睑,直划到嘴边,颜色鲜红,形状狰狞。

  她朝我凄然一笑,脸上泪珠未干,这一笑却天真娇艳之极:“我见过许多坏人,像你这样的人,却从来没有见过。瘸子大叔,我给你当老婆好不好?你的心这样好,我不替你看着,真怕别人辜负你。”

  我浑身一僵,只听那几个老不要脸的放声大笑,鼓噪不已。正是尴尬,忽听山下脚步杂乱,村夫竟来了三四十个之多,架弓的架弓,荷锄的荷锄,将我们团团围住了。

  那头目见救兵驾到,一改先前卑躬屈膝之态,向我们一挥手,凶态毕露:“甚么青霄门、红霄门,管闲事管到你爷爷头上,统统只落得一个灭门!”

  又向我狞笑两声,道:“我瞧你们两个丑八怪倒是挺般配,趁着良辰吉日,欲火焚身,一块儿到阴曹地府,做一对鬼夫妻罢!”

  我们六人都被捆成粽子,扔在柴堆之中。嚓然一声烧响,赤焰已逼近我眉目,我情知无望,紧紧将那小姑娘护在身下,心想留她一个全尸,也是好的。

  突然之间,烈焰如莲花绽放般倒卷开来,将周围一众村民全部卷入其中,头发衣服瞬间起火,惨叫声不绝于耳。

  我们几个坐在白地之中,目定口呆地看着远处那个黑衣如墨的高大身影。

  萧越向他们微微一笑,仍是那么温文有礼,仿佛在地上嚎叫打滚、身上火焰却愈烧越旺的这些人,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远远听见诸位贤士提到在下师门,不才萧越,特来见礼。”

第十三章 那剪影宛如一幅画一般

  我惊骇大喜之下,眼眶竟有些湿润。

  入门已逾二十年,从修仙路走到凡尘路,每每遭遇厄难之时,总是他来救我。

  萧越向地上翻滚之人一眼也不瞧,黑袍映着熊熊火光,向我们几个一步步走来。将我从地上扶起时,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一瞬,不确定般开口:“……江师弟?”

  他修为高深,二十七岁便已结丹,面容年轻俊朗之极。这些年领袖群伦,斩妖除魔,更隐隐有中原新一代宗师之气象。说到形貌,我倒比他年长得多。听他仍用旧时称谓,一时竟有些五味杂陈。

  萧越见我身上五花大绑,屈指一弹,一道殷红火线从他指尖射出,瞬间将那麻绳烧成焦灰。

  那小女孩贴在我身后,悄声道:“瘸子大叔,这是谁呀?”

  我也压低声音道:“是我……们青霄门的大师兄。”

  那小女孩目光在我二人之间转了个来回,扑哧一笑,道:“你喜欢他?”

  我一口气差点卡在喉咙里,急忙道:“不是!”

  那小女孩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奇道:“为什么呀?你大师兄长得这样好看,我要是能天天陪他睡觉,宁愿永远不吃饭。”

  她语气娇柔,说的话却实在不像出自一个乡下贫女之口。我心中打了个突,不禁打量了她好几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