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夜情
此时那几个村民身上火势已渐渐熄灭,个个烧得形状凄凉,空气中满是皮肉焦臭。村长与乡绅也带人赶到,不住向萧越揖首,又将伤者打发抬走,说要将此案交给县衙审办。那小女孩深深藏在我身后,不论村长如何叫她,始终不肯出来。萧越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女孩细声细气道:“丽丽。”
萧越见她披着我的豆绿色外衣,长眉一挑,温和道:“方才那人吃痛不过,交代你父亲当日死得蹊跷,只怕非是意外,而是人祸。你且随他们去,待人犯审问清楚,天意昭昭,必定还你一个公道。”
丽丽扁着嘴巴摇摇头,抓着我衣襟的手愈发紧了。
我虽起了些疑心,终究怜她孤苦,当下牵了她的手,高一脚低一脚,送到那边去。
萧越注视着我二人相携走过的身影,笑容和煦,眼底却有些不明之色。
丽丽靠在我臂上,叹了口气,附耳道:“瘸子大叔,你这个师兄脸上笑眯眯的,看久了却实在叫人害怕。我看陪他睡一次就够了,老婆还是给你当的好。”
说罢,踮起脚来,在我面上亲了一口,几步走入人群中去了。
我们再返回丹霞镇时,已是夜半时分。其余人都疲惫不堪,各自睡下不提。我见萧越立身长街之上,便撇下困倦,过去向他道谢。
萧越目光落在护城河粼粼水波上,闻言一笑,道:“是你们报讯及时,我不过跑了趟腿罢了。若不是你们一腔义勇,那猎户一家的冤屈便无从伸张。论理,还该我谢谢你才是。”
他出言真挚,我一时不禁也有些飘飘然起来,咳嗽一声,转而道:“不知丽丽以后怎么办?她父母双亡,那明月村看来也不是宜居之所,不然将她接到这里来,请镇上认识的朋友照顾她。唉,那道疤也不知是谁抓的,下手忒也狠毒!她一个小女孩家,脸上破了相,以后嫁人也是个难处。……”
萧越听我絮絮叨叨,忽而嘴角一弯,笑道:“你这样挂念人家小姑娘,岂不是辜负了对叶师弟往日一片心。”
我万料不到他这样一个端方君子,竟也拿我这点见不得人的心思打趣,一时简直火烧上脸,没做手脚处。
萧越看我反应剧烈,眼底掠过一丝笑意,不知怎地,总觉得那意味有些深长。
我还要拿话搪塞,忽听远处城中一声爆竹炸响,白焰冲天,继而落星如雨。那烟花色泽极尽妍丽,银光落尽后,又是一朵硕大的红色烟花凌空盛开,如同天上下了一场大火。
有镇民披衣携手相看,说是城中举行一年一度的焰火大会,替今夜造桥的鹊儿照路。
烟花闪耀,将我二人与护城河的水波一并映得通红。萧越从旁望我,忽道:“江师弟,你是不是怕火?”
我微一错愕,随即想起方才火堆之中,我浑身哆嗦,差点吓尿了裤子。当下不好意思道:“是了,十几岁时被火烧过,如今见了还是怕得很。”
萧越目光移到我脸上,道:“这是那时留下的么?”
我这印子也被人问过几次,却从来无人察觉是个烧伤。一时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抚摸了一下自己凹凸不平的疤痕。
萧越道:“当年千竹湖畔,我施术之时,便注意到你脸色发白,直往岸边躲去。想你大概从小吃过苦头,才怕得这样厉害。”顿了一顿,又莞尔道:“这样看来,叶师弟倒是你的良配。”
我苦笑道:“莫再拿我寻开心了,行不行?”看他神情放松,与平日我所见的年轻弟子差相仿佛,不只是那个守成持重的门派大弟子了。遂也多了一句:“听说火系灵根天生烈性,大……你灵体如此精纯,想来是不惧任何物事的了。”
萧越目光微动,静了片刻,才道:“……也是有的。”
他抬起头来,望向漫天烟花,却又似看向茫茫远处:“小时候有一年过年,我被一串鞭炮炸中眼睛,从此一听到爆竹声,便十分害怕。后来长大了,便不太怕了。只是听到这声音,总还是有些不喜。”
我在秋收堂多年,见他主持过法会庆典不下十次,礼炮齐鸣之时,总见他在场中笑脸迎人,不见半分异色。这些年我年岁渐长,在堂中也从随哥变为随叔,过几年又要变为随伯,对年轻人总是止不住地心存怜惜。当下一时忘了身份,只道:“大师兄,其实你不必如此。你待人宽厚,处事公平,别人自然全心全意敬服你。你纵有些挑剔脾气,也是人之常情。倘若事事苛求自己,一切务求尽善尽美,好固然是好,只是未免也太辛苦了。”
又想了想,便伸手掩住双耳,对他道:“下次再放爆竹,你这样堵住耳朵,便听不见了。”
萧越仍一动不动望着天边烟光残影,许久才微微一笑,道:“也没那么严重。当时年纪小,如今也记不得了。”复转过来,向我道:“不像江师弟你,明明见到火就怕,还强忍心中恐惧,舍身护住那小姑娘。”
我心中喀然一响,连脖颈都烧了起来,比听他揶揄我与叶疏还害臊得多。
焰火升腾,星河落地。我望着萧越近在咫尺的面容,想到门中弟子无不对他全心崇拜,唤他“春殷君”;又想那丽丽眼光当真毒辣,我虚长了四十岁,竟连一个黄毛丫头也不如。
临别时我又忍不住回头,见萧越一个人站在长街星夜之中,那剪影宛如一幅画一般。我一向没情趣惯了的,也不由有些怅惋,心想金风玉露之中,这样一位英杰身边,本该有个年轻漂亮的人相伴的。
斗转星移,时日如流。转眼我已四十六岁,就在那一年春天,灵素谷出了一件大事:谷主前往江浙一带寻采极乐仙草时,不知为何种恶物所伤,魂毒入体,危在旦夕。他谷中人手济济,却一个也不起用,反而千里迢迢派人前来青霄门,请柳唱回去医治。医修在修真界地位尊崇,灵素谷更是其中翘首。是以那几位白须飘飘的长老到来之时,连我也被手下小学徒从睡梦中唤起,拖着这幅老迈之躯,布置屋舍,剪花备茶。其时我腿脚不便,已三四年没去过归梦峰,平日只倚老卖老,支使几个新入堂的小子跑腿,给他送些市上能买到的虫蛇花鸟。这回见了大阵仗,又寻了个空当,拄了竹剑上山去了。放眼一望,不禁有些脸酸。只见那小小草庐已被修葺一新,四周光秃秃的土山也连夜种上了许多名贵花卉,若不是这些年用剩的破炉虫笼堆积在一旁,足足的便是一方秀丽天地了。进门一看,处处光鲜亮堂,连日照都比平日明媚些。于是忍了笑,向屋中主人大声贺道:“唱老爷,恭祝你乔迁之喜了!”
柳唱正蹲在地上调弄几条半死不活的蛇,闻言气急败坏:“恭喜个屁!这群牛鼻子什么也不懂,在老子屋里乱开窗,可把老子的宝贝折腾坏了。日后我研制出治蠢的药来,你们青霄门人手一份,谁吃了也不亏!”又叫我到屋外砍几丛玉斑花来,把西边的日头遮住。
我摇手笑道:“你拿什么破布遮不得,且饶过那灵花罢。”又在我给他做的竹椅上坐了,望着他忙忙碌碌的身影,笑眯眯道:“唱哥这新宅子美则美矣,不知道还打算住多久啊?”
柳唱头也不回,嘲弄道:“那要看主人家留我多久了。”
我将一条腿盘起,捶了捶膝盖:“你是问这个主人家,还是那边那个主人家?”
柳唱手上动作顿住,片刻才笑了一声:“随哥,你这话就没意思了。”
我恳切道:“唱哥,我们做凡人的,纵有些悔恨,几十年一晃过去,死了也就闭眼了。你们却是年深寿永,千百年也是寻常。若是心中有憾,日后想起来,岂不是长长久久的后悔。”
柳唱回身望我许久,终于收敛了神色,叹气道:“我……其实是他私生子,你大概听说过罢。”
我呆滞片刻,才僵硬道:“……没有。”
柳唱无谓地一耸肩,道:“我妈死了,他本来不想认我,又舍不得我一身灵毒,才不情不愿当徒儿收了。他从前不出名时,可没现在这么嫉恶如仇。只不过他天资聪颖,渐渐从那些人身上榨不出新意来,于是摇身一变,倒成了正派宗门的御医了。可惜我从小跟着他,对他这些行径一向嗤之以鼻。别看他对我断情绝义,一旦有异种魔毒现世,他还不知有多狂热呢。世上的魔修他看不上眼,连那镇压在雁荡山下的魔君孟还天,他都敢暗地里打主意,我看这一回他是着了道了。说什么我是他最信任的弟子,我解不得,天下间便无人解得。其实谷里那些老家伙一个个早试过了,药石罔效,只好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要拿我的血去换血罢了。”
我哑哑看着他,只觉喉咙如塞了棉絮,半天只道:“那你……”
柳唱又叹了口气,起身道:“我是无所谓,谁让我有个痴心的妈呢?答应她的事,自然是要做到的。”
我见他提着蛇要走,忙一步抢上,起来急了,还差点拐到地上:“唱哥,我……我是不知你应允过甚么。我母亲过世也早,她从前常和我说,不求我大富大贵,只要一世平平安安,少些烦恼,做娘的便心中欢喜,死而无憾了。你母亲倘若在天有灵,见你父……见他如此待你,必定也十分愤怒失望,无论起先应承过什么,也是要收回的。”
柳唱侧头瞥了我片刻,眼角似有微光一闪,嘴角却不屑下撇,旋即笑道:“放心罢,你唱哥这些年手头也没荒废。等我回去见了他,还不知死的是谁呢。”
我晓得他这话只为我宽心,勉强笑道:“我有什么不放心?我对你向来是最放心的。”
柳唱又叹了口气,这一次更加深长:“是吗?我对你倒是极不放心。”在身上兜兜摸摸,扔过一颗火红的药丸来:“这几天找老家伙要了些好东西,时日仓促,只炼出这一颗成品来。这药名唤’三生万物’,紧急关头,可极大提升你三招威力。只是淬炼不足,服用之后,脏器受损剧烈,有万箭穿心之苦。你这辈子要安安稳稳当个小堂主,九成九是用不到的。不过你心中有意难凭,只怕哪一天就要受这苦厄。思来想去,还是给你的好。”
我看着掌中血色丹药,又看着他瘦骨伶仃的身影,忽然一阵强烈不舍涌上心头,一时竟止不住老泪纵横。
柳唱却不再来与我煽情。当天夜里,便负了他的箱箧蛇虫,在几名灵素谷长老簇拥下,一言不发地去了。
第十四章 变成这样,倒是合适多了
第二年冬天,我一个老兄弟回家给孙子张罗娶媳妇,喝多了几杯,便一醉不醒。再四年,谢俊也过世了,享年七十有四,算是喜丧。我依照他的心意,也物色了几个接任人选。其中一个叫王粟的秉性最佳,只处事差了些火候。我本打算花三五年历练他,可惜天不遂人愿,人还没打磨圆润,忽一日灵波动地而来,原来槐安国黄粱城一处灵界碎片提前开启,整个修真界为之震动。据先辈留下的手书记载,这碎片中灵息完沛,异果妖兽取之不竭,竟是一段千载难逢的造化奇功。四方道宗皆已收到讯息,一时门派精英弟子尽出,要去碎片中寻得大圆满大提升。青霄门自然不落人后,自大师兄萧越之下,从七峰十六堂择选了许多精锐,即日向那碎片进发。
他们喜从天降,我却是悲从中来。听说那碎片中自成一个小世界,人在其中百年,有时竟不觉时间流逝。我如今已到知天命之年,也不知还有几年好活。我心中执念未灭,万一此去天人两别,岂不是抱憾终身?于是也不顾他人如何讶异,匆匆安排了堂中事务,便锁了房门,带足盘缠,下山寻车去了。想到他们有凌虚境长老襄助,御风的御风,飞剑的飞剑,我竭力追赶,也未必赶得及,心中焦灼不已。
正在那里彷徨无计,只见几匹骏马拉着一部车子,烈烈地停在我身前。驾车的却是谢俊最小的孙儿,才三十多岁,见了我便笑道:“我爷爷从前交代过我,让我早早备下几匹快马,说千霜君不远游便罢,他若有一天走了,你总要追过去的。”
我怔立原地,感动且伤怀,几乎又落下泪来。
紧赶慢赶,一路颠簸,终于在碎片开启之前赶到了黄粱城。城中往来济济,皆是各门派云冠道袍,缤纷热闹之极。车上除我与谢俊孙儿之外,还有二人轮流驾车。我们四人进得城来,探得青霄门所在,便趁夜潜入客栈。何曾想这槐安国并无一个镇得住场的宗门,此次灵界碎片大开,城中良莠混杂,已发生多起杀人夺宝之血案。我们才从后门破洞钻入,冷飕飕地一抬头,只见院中白袍林立,萧越居于众人之首,叶疏冷冷立于他身后,再往后只见一顶淡金冠冕,在冬阳下发出暖意光辉,竟是多年不见的江风吟。听见响动,诸多目光移来,率先落在我身上。
只听一个端肃有礼的声音问道:“不知这几位师伯隶属哪个门派,为何深夜来见?”
我认得这是青城山大弟子李杨青,多年不见,还是这般古板认真。
萧越向我望来,眉心微蹙,似是难以辨认。这也怪不得他,此刻天寒地冻,我穿着一件黝黑臃肿的老棉袄,因膝盖受不得寒,护膝绑腿缠了厚厚一层,头上还戴着一顶陈年的狗皮帽子,用得久了,内里的棉絮都露了出来。相较之下,他们这群名门世家的子弟,个个衣履风流,骨清神秀,望之不由令人自惭形秽。
我咳了一声,顺了顺痰气,才道:“我们……”
李杨青忽然“咦”了一声,走上几步,望着我手中当拐杖的一霎雨:“你是……千竹湖那位江道友?你如何变得这般模样?”
我抓了抓面皮,干笑道:“是,你……记性真好。”见江风吟似也注意到这边,剩下的却不敢说了。
李杨青不与人打马虎眼,追问道:“道友怎地这样老了?”
我打个哈哈,企图岔过:“这个,生老病死,都是寻常。我疏于锻炼,又贪恋……那个红尘,一时不觉就老了。”说着忙使个眼色,向萧越求救。
萧越果然走过来,挡在我与众人之间:“管事,你远来辛苦,先在西院歇下罢。”
我忙以破帽遮住脸,带着那三人往西院走去。临了见李杨青还不解地立在原地,转而回头,向他深深施了一礼:“李道友,当年蒙您亲手赠剑,我感激到如今。日后如有机会,定当报还。”
李杨青还要开口,我已将头一缩,躲进屋舍中去了。
当夜风雪凶猛,我便在屋中炭炉旁坐了,从怀中摸出一本册子,先是卷成一卷,拿绸袋装了。想想还是不妥,又起身找笔墨,想留下几个字。
送我来的三个,除谢俊孙儿年轻些,其他两个都是四十多岁的粗豪汉子,平日与那几个老不羞一起,空口调笑我惯了的。车上已被他们嘲了一路,见我心神不宁,更是笑发了性。一个便夺了我册子,举起笑道:“随伯到底是文化人,老了老了还写起书来了。不知都是些什么醒世名言,神神秘秘的,却不给老弟们沾沾文气。”
另一个便笑道:“甚么名言?咱们随伯一把年纪了,千里追妻,还不得拿些真金白银出来?我看这书里没一句正经,尽写了些风言风语倒是真。”
谢俊那孙儿年纪小些,对我也尊重些,当下只道:“别闹人家随伯了,他老人家费了二三十年工夫,才写了这一本辨识九苗古语的册子。你二位大爷手脚曲折打弯的,万一投入火中烧了,随伯岂不是要跟你们拼命。”
那举册子的越发笑得不行,道:“是吗?那是什么古语,我老徐也来观望观望。”遂揭开第一页,装模作样念道:“叶疏吾妻俪鉴:比来已隔年许,思卿之意未敢忘……”
我气笑出声,连声道:“放屁,放屁!”
结果愈发趁了他的意,三人学着我平日写的那些家书口吻,闹得不成模样:“……离别情怀,今犹耿耿;海天在望,不尽依依!”
我气恨不过,拿起一霎雨,各自当头打了几下。
待几人笑累了,我才收捡了册子,珍重放入绸袋中,出门去倒洗脚水。刚走到天井外,忽听一声细细冷笑,如蛇信般钻入我耳中来:“——你叫谁吾妻啊?”
我一瞬间满身冰冷,僵硬回过头来。上天实在不肯怜悯我,这等要紧之时,闲话却被这个魔头听了去。
我吞了一口口水,牙齿几乎弹到舌根:“叶……白驹兄,我不是……他们说笑话的。”
叶白驹身形也已高挑起来,不再是懵懂孩童模样。只是那嘴唇往下一撇,神气却比昔日更加刻薄:“笑话?我看你才是个笑话。当年你言语轻薄我主人,被你那姓江的老相好一顿规训,连道体也破了。这才多少年,你就好了伤疤忘了痛,又在这里贼心不死起来。”
他右手二指微微一捻,一团颜色污浊的法术光芒便绽开在指尖:“看来那面镜子没教你认清自己,也罢,白驹爷爷少不得再次耗费神力,替你再塑真身。”
我还要辩解,只见他手指向我轻轻一点,我只觉眼前一黑,四周景物瞬间变得极为巨大。要张口时,只吐出一段分叉卷舌来;再看自己,四肢趴地,肚皮鼓起,竟已变成了一只癞蛤蟆!
叶白驹双手抱胸,欣赏了一阵我呱呱乱叫的丑态,凉凉一笑,道:“变成这样,倒是合适多了。”长袖一甩,转身便已不见。
我无法可想,只得忍了严寒,一步步跳回房门。才到门口,便听见里头谐笑之声:“随伯这老不正经的,定是趁着倒洗脚水,偷偷往他老婆房里去了。我们且不要声张,等他回来,再敲他一顿好竹杠。”
另一人也接笑道:“正是,快把门闩了,由他百般叫唤去。”
我心知指望不上,鼓着一双眼睛望了望四周,转而向大师兄房中跳去。
他房间却在东院。我千辛万苦跳上窗台,连肚皮都快僵冻成冰,才从窗缝中挤入半个身子,便听见一个充满威势的中年男子声音在房中响起:“……我看你是日子过得太舒坦,忘了祖先当年如何从血里火里打下的江山!你自己犯蠢也就罢了,却置萧家万年基业于何地?阿越,我对你太失望了!”
我骇了一跳,半条后腿便不自觉往后缩去,心想萧越一向深受师辈喜爱,何人竟待他如此疾言厉色。遂从缝中偷望进去,见一面圆圆之物悬浮在房中,其上白纹纵横,似是犀角之属。萧越便垂手立在地下,低声应答,姿态甚是恭顺。房中空空荡荡,却不见第二人。
我尚自诧异,只见那物转过半边来,却是一面镜子。其中灵纹波荡,依稀见得是个形貌威严的中年男子。二人对答却听不真,只隐隐见那镜中人连连摇头,怫然不悦:“……我们年轻之时,莫说这般破境飞升的大机缘,便是能加一甲子功力,什么脓血污秽之事,也是心一横,眼一闭,该做便做了!终南捷径你不走,反找些鬼迷心窍的借口,轻率放纵如斯。来日你继承大业,也这般优柔寡断,只怕为父就要重新考量了!”
灵波随他语气急剧跃动几次,旋即倏然熄灭,镜中人影也消失不见。
萧越仍在黑漆漆的镜前恭顺站立,少顷,忽然抬手一翻,将那镜子重重拍在桌上。
我见他眼中露出一丝前所未见的凶戾之色,忽然一阵心惊肉跳,不敢再多做停留,转向南院去了。
李杨青作息精准,早已在榻上盘坐入定。我从他房门脚下进来,沾了一身冷霜,哪里还有力气跳到他面前,只好在地下呱呱叫唤,不断蹦跶。
上天终于开眼一次,李杨青目光很快被我吸引,古板的面孔生出一丝疑惑:“这寒冬腊月的,哪里来的青蛙?”
我一听有戏,拖着僵冷的身躯,从地下努力蹦跳几次,又对他有气无力地叫了几声。
李杨青恍然大悟,起身将我托在掌心,便推门向外走去。
我感激涕零,伸出舌头想舔他的手,又怕自己万一是只毒蛤蟆,只拿爪蹼蹭了蹭他。
只觉李杨青带我走过连廊、院落,来到一处小小水塘旁,蹲下身来,对我道:“蛙兄,你回窝里睡觉去罢!外头天冷,不可再出来了。”
说着,伸手在水中轻轻一拨,满池浮冰顿时消融,我被放入之时,甚至感觉到丝丝温意。
我伸长四肢,在水中沉沉浮浮,望着他掩门的背影,简直哭笑不得。
这下我当真绝了念头,不知能再去寻求何人。忽听院中踏雪沙沙之声,北院一人推门而出,向我所居之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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