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夜情
我也不知好从何来,照我看来是半点也不好。正逢裴参军替我送了一床沉甸甸的大花被子进来,便要动手将叶疏的丝席挪开。我忙将他拉到屋外,只道我不用这些物件,让他重新送回去。
裴参军抹汗诧道:“不用?仙君莫看现在又热又晒,夜里冷起来,那湿寒直透入骨头缝里,挡也挡不住的。那些患了病的,一人盖三床棉被还直喊少了。不瞒你说,军中的被子早已抢光了,这还是找民间的大娘临时打的,花布面子也是大娘自家的。她还千叮咛万嘱咐,说不可弄污了,她还要留着给她儿子……”
他忽而一顿,黑红的脸上露出一丝忸怩之色,住口不说了。
我一听如此珍贵,只得郑重收下。再遇到刘参将,便问他将士们身上有何症状,是否有人照顾。人手不足的话,我也可去帮忙。
刘参将圆张了嘴,连连摇手道:“仙君身份高贵,如何能做这等事?”
我不好直说自己甚么仙君也不是,往上一指,道:“我那位叶师弟,术法造诣远胜于我,我给他提鞋也不配。城中大事有他一人足矣,将军大可放心。”
刘参将虽半信半疑,也只好由我去了。我便与军医一同前往城防营所,探视患病将士。先是见了些症状较轻的,都说身上无力,只是昏昏欲睡。此时日头高悬,外面的黄沙晒得滚烫,患者却不断将被子紧在身上。我伸手摸去,只觉一阵寒凉。那重症患者更是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只顾在被底哆嗦打颤。我将最内一层棉被掀开,触手潮冷,沉重无比,仿佛一块结了冰的铁板,压得人气都喘不过来。
军医在旁道:“被子天天都拿去晾的,日头烤得沙干沙干的,一到第二天就成这样了。”
我虽觉怪异,也只当是本地气候之故。见人手紧缺,便留下照顾。这贴身伺候的活我最是熟稔,裴参军一开始还手忙脚乱,替我拧手巾、打扇,见我事事妥帖,也不再多话了。
从此我便常驻营所,替将士们晾晒被褥,扫除秽物,有手脚发软、起不来身的,便替他擦身喂饭。我灵息运转之后,夜里也并不困倦,只清晨回寓所稍作休息。如此一来,跟叶疏便极少相遇,更无同室相处之虞。数日下来,只匆匆打了一次照面,话更是一句也没说过。
转眼十余日已过,患病将士多有好转,连原先一个昏迷不醒的也挺了过来,连吃了两大碗稀饭。我瞧他张口接饭的样子甚是猴急,心中宽慰,向一旁笑道:“裴参军,我看他吃得香甜,想必身子已无大碍了。”
裴参军才从外面提了一桶脏兮兮的水来,说是一桶,其实不过浅浅一个底罢了。闻言神气却不太高兴,嘲道:“你喂他,他当然吃得香甜了。别说稀饭,就是喂他一嘴屎,他也照样张口接吃不误。”说着,将一条湿淋淋的手巾往那病患脸上一扔,语气极是不善:“周二牛,别装相了!你自己有手有脚,还等着他帮你擦不成?”
我见他举止无礼,诧道:“这位周家兄弟病还未愈,我自是要多照顾些。你又怎好与病人置气?”
裴参军见我回护于他,更是恼怒,将桶往地下重重一放,转身便走,连水也溅出来许多。
我好生不解,叫了他好几声,他应都不应,一径冲出去了。过一会在城楼上看时,却见他一个人站在毒日头地下,拿着铁锄发狠铲地。
我也不知他为何气恼,言语原也不是我所长,只得走了下来,站在旁边看着他。
我身上这件兜帽斗篷是他所赠,长短合宜,只是帽沿太过宽大,盖在头上,连眼睛也被遮得不见,看人时需将下巴仰起。裴参军见我这么看着他,虽然怒色未消,却也不再与地过不去了。片刻,才含混不满道:“他都好了,还故意要你喂饭。……你都不知道他们晚上怎么说你。”
我见他松动,才放下心来,解释道:“我以前常给小童喂汤饭,不过见他样子有几分亲切罢了。”见他挥锄之处,胁下裂开好长一条口子,想是适才用力太过所致,遂将他拉到一旁棚帐下,拿针线出来与他缝补。
裴参军哼然道:“你拿他当小童,他却未必。”见我弯着腰走线如飞,抬着的胳膊也有些不自然地曲折,咳嗽一声,道:“你怎么什么都会。”
我笑道:“这又有什么了不得的?有一年别人家女儿出嫁,临上轿才发现鞋面子素了一半,一时寻不着针线,还是我紧忙从她衣上抽了几根红丝,拿鱼刺磨尖了作针,当场给她缝了几朵大花,这才平平安安嫁了出去。后来她生了娃娃,还专门请我去喝酒哪。”
闲谈间已修补妥善,裴参军举臂上下试了一试,闻言道:“那你缝了什么花?”
我伸手替他整理,随口道:“不记得了,大概是玫瑰罢。红艳艳的讨喜,人人见了都爱。”
裴参军忽道:“那你喜欢么?”
我还未开口,只听城楼上一阵喧哗,十几名年轻士兵挤在一处,向我招手叫道:“江仙君!”
我瞧着热闹,也抬起手来,向他们挥了一挥。
只见一人挤到最前,却是方才那名病患,叫作周二牛的。他声音虽还有几分虚弱,精神已十分健旺:“仙君,你喂的饭真好吃!”
我忍不住笑起来,裴参军却满脸不乐,对他做了个割颈的动作。
城墙上一人高叫道:“不好了,裴哥不高兴了,不该咱们动了他的宝贝江仙君,要拿刀子来砍咱们的头呢!”
一群人哄然大笑,你推我挤,闹成一团。
我见他们数日前还缠绵病榻,半死不活,如今却这般生气勃勃,心中大是喜慰。裴参军却嗤之以鼻,不断以手势回报他们的讥诮。
忽然之间,叫得最凶的戛然而止,其他人也逐渐收声,城楼上只余一阵诡异的安静。
我向他们目光所在处望去,只见叶疏牵着一匹马从营帐中走来。他脚步也不见得多么徐缓,但周围一切都似染上了渺渺仙气。连那匹毛色发黄的瘦马,在他手中也如脚踏祥云一般。
他走到我面前,开口道:“据说城西瞭望台有异,你可要同去?”
我见他特意相邀,不好推拒,只好道:“待我回房取剑。”
叶疏道:“好,我等你。”说罢,掉转马头,走向城门下。从始至终,都未看旁人一眼。
我也只好没趣地跟上。等我取了剑下来,叶疏在马前淡淡打量一眼,目光停在我腰间,道:“这是大师兄的剑,为何到了你身上。”
我实在没什么好心虚的,但被他这么一问,竟不由结巴起来:“大、大师兄说此地有凶煞,让我带着诛……诛魔来的。”
叶疏目光回到我脸上,似感意外:“我在这里,你为何还要带。”
我一时竟哑口无言。若是别人这般说法,可谓狂妄之极。但叶疏并非有意夸口之人,于他只是道出事实罢了。然而正因为此,才更令人恼火。
我一口气憋在腹中,一路不与他说半句话。那瞭望台就在西郊二三里外,黄土搭砌,似是新造而成。我下马绕了几匝,又上上下下仔细勘察,工事疏漏倒找出七八处,异状却是半点也无。看叶疏时,也是如此。
查探无果,只得原路返回。我先上了马,叶疏轻轻一点,跃坐在我身后,伸手去挽缰绳。我忙努力侧身,避得远远的,生怕碰到了他一点。
叶疏手执缰绳,却按马不动,反抬起眼来,向我道:“你是在躲着我么?”
第二十八章 他在追求你
我原本要矢口否认,但迎着他一双乌黑清亮的眸子,违心的话竟说不出口,闭上嘴唇,只当是默认了。
叶疏又问:“为何要躲?”
我又被他问住,沉默半晌,只垂下眼道:“我不想见到你。”
叶疏望了我片刻,缓缓道:“你曾经找叶白驹要我的画像,不知梦中一路盯着我看,又幻想我与你双修,让我叫你夫君。”
他口吻冰冷,仿佛陈述证词一般,无一丝高低起伏。说罢,也不顾我赤红得几乎滴血的脸,直接抬眼与我对视:“你从前也不识得我,所爱者不过是我的容貌。我十九岁至今容颜未改,你现在为何不愿见我?”
我再不能忍,离鞍一纵而下。落地不稳,竟而一跤摔倒,吃了一嘴沙子。我也顾不得狼狈,向他怒视道:“不错,我从前苍白肤浅,色迷心窍,我勘不透你那美丽皮相,不行吗?你说我爱的不过是你的容貌,难道容貌不是你身上一部分?我被你容貌吸引,便不配向你奉献一点真心?照你这么说,除非世上人人都是丑人,才算是心心相印,不掺半分虚假了!”
我本是一时气急攻心,才口不择言。话一出口,竟触动心事,不由得怔了。
叶疏在马上看着我气急败坏,眼睫低垂,若有所思。许久,才伸手向我,道:“回去了。”
我将手狠狠往腋下一夹,连看也不看他。过了片刻,只听一道极轻的弹指声,我身周浮现出一个淡白色的法阵,形如六角雪花。人在其中,只觉神清目爽,连脚底的黄沙也仿佛清凉了不少。
叶疏的声音在法阵外响起:“在里面等。别出来。”
耳听他马蹄声远去,不一时,裴参军飞马而来,见我坐在地上不动,惊道:“叶仙君让我来接你,你怎么了?”
我发作的气力已过,倦道:“没什么,走罢。”
从此我避他更甚,连那寓所也不曾回过,成日阶只和守城士卒一起,清理淤渠,修筑城防。城中民众有时送来面饼、清水,他们追闹吃喝时,我心中方有些安宁喜乐。这日他们又在角楼下叫我,我本不愿理会,却听一声叠一声,十分执拗。我无奈走去,道:“我不是说过我不必饮食么?”
一名小兵嬉皮笑脸道:“可不是晓得么?方才那位奶奶便是怜你吃不得、喝不得,特意送了这条红头绳来,要江仙君你系在发上,免得白白热坏了。”
我见那红绳颇为陈旧,想是人家孙女儿扎小辫的物什。另外几名士兵却趁机起哄,要我绑上给他们看看。周二牛动作最快,一手擎了红绳,一手便往我兜帽上抓去。
只听对面一声怒喝:“你们在干什么?”
几人见裴参军来到,互相挤眉弄眼一阵,各自去了。周二牛临走却还向我抛了个媚眼,道:“仙君,我看这红绳与你甚是合衬,不如……”一语未毕,已被裴参军踢了一大脚,捂着屁股连骂了几句娘。
我看得有趣,笑道:“如今你与他们可亲密得紧啊。”
裴参军呸道:“谁与他们亲密了?狗东西不识好歹。”目光向我手中红绳看来,嘴上道:“是了,叶仙君让我转告你,雍州有急讯传来,请你今日之内与他一叙。”
我心中怫然不悦,脱口道:“不去!”
裴参军正色道:“似与云州战况有关。”
我只得道:“知道了。”想到又要与他面对,燥恼异常,将兜帽中的头发全拨向一旁,不断扇动。
裴参军见我发间偶有细沙掉落,嘴唇一动,却欲言又止。见我向他望去,才迟疑道:“你……可要洗浴么?”
原来他与众兵厮混熟了,便听他们言道,城西瞭望台附近有一条暗河,乃是黑水城雨季时蓄水所用。他们出城布防时,便常偷偷下河戏水。今年天旱得厉害,据说近日就要开闸引流,以解城中用水燃眉之急。
我自禁制解除,周身覆盖灵息,并未沾染许多尘埃。但成日风沙浇灌,身上总有些不大爽利。一听之下,不禁怦然心动。一过黄昏,便催他带我前去。
裴参军也未亲身来过,一路探察地形,七弯八拐,终于在一处沙丘上驻足道:“到了!”
我往下一望,只见银色月光照着细沙中一条弯弯的水流,却是甚么河了?连开春化冻的小溪水,也比它丰饶些。走下去看时,只觉脚下绵软,沉沉如坠。一脚踩空,便再也拔不起来了。说要在其中洗浴,只怕连个头大些的鱼也很难办到。
裴参军长长“啊”了一声,神情极为懊恼,挽住我道:“仙君,请回罢。我实在不知道……”
我轻轻挣脱他,笑道:“来都来了,怎能空手而归?”说着,便深一脚浅一脚来到溪流旁,原本只想洗手,略一迟疑,便摘了面幕,掬水洗了一把脸。见他还在沙丘上发怔,便招呼道:“快来,凉快得紧!”
裴参军这才回过神来,抬步走到我身边。只是同手同脚,姿势极为别扭。
我近日头发愈来愈长,一坐下来,发尾便全铺落在细沙上。只得又沾了些水,用手将之草草梳理一遍。本想拿那段红绳绑成一束,只是绕来绕去,总是不能成功。
裴参军默不作声地接了过去,将我头发全拨到脑后,又小心翼翼地握在手里,替我束发。
我只觉他手法比我更为生疏,笑道:“我瞧你也不大会,倒不如叫周二牛来。他家里好歹有个女儿,一年也多扎得几个羊角辫。”
裴参军咄道:“他会个屁。”伸手梳了几下,又道:“你别理那群兵流子。他们一天到晚,便是在背后说些对你不敬的言语。”
我好奇道:“甚么不敬的言语?说我不会施法么?”
裴参军道:“不是。就说些什么……你多么温柔体贴,会照顾人,想……娶你回家什么的。”
他说到后几个字,声如蚊呐。我好笑道:“他们是离家太久,多喂了几口饭,便想媳妇了。还有什么?”
裴参军道:“还有便是争论叶仙君与你谁更美了。”
这倒是我做梦也没想到过的奇谈,不由失笑道:“这还需要争?”
裴参军嗯了一声,道:“不需要争,当然是你更美。”
要不是头发被他握住,我简直要扭头看他一眼,如何好好一个年轻人,却像是瞎了。
裴参军双手掌着,似要将那绳子打结。忽又在身后问:“你与叶仙君是……”
他顿了一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用你们的话,是叫仙侣么?”
我骇了一大跳,重心不稳,几乎跌入沙流中:“自然不是!你……怎会这样想?”
裴参军忙伸手拉我,似也慌了,连声道:“是我胡乱揣测,你莫要生气。我……我是看你对谁都轻声软语,从不说半句重话。叶仙君又是那般高洁出尘的人物,若不是……若不是……实不知你们为何总是吵架怄气。周二牛还在那一口咬定,说他从前打了老婆,下田回到屋里,老婆饭也不煮,衣也不晾,横鼻子竖眼睛的,足足便是你……对叶仙君那般模样了。”
我万料不到旁人竟会有此误会,幸而没在叶疏面前提起,否则又不知如何辩解了。当下只道:“不是的。我和他……”
说了这几个字,忽然不知该从何说起,愣怔了半天,才默默摇了摇头。
裴参军悻悻道:“就知道那小子靠不住。”见月上中天,伸手将我扶起。只听一声轻响,我满头长发瀑布般披散开来。原来他束得太紧,反将那红绳崩断了。
裴参军出神地望我半晌,才道:“你与叶仙君也好,其他人也罢,我永远只向着你。”
我只觉他眼神甚是热烈,月光下看来年轻之极,全无我这耄耋老人的暮气。当下苦笑道:“那可多谢你啦!”
回城时已是深夜。我到了寓所楼下,又磨磨蹭蹭与裴参军闲话好一阵,才不情不愿地上去了。
我原也没期望他入睡,但见他玉白身影端坐在银辉之中,身下丝席亦散发出柔和光芒,屋中全无可逃避之处,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叶疏鸦羽般长长的睫毛一动,睁开双眼,向我看来。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将行囊拖到身前,低头道:“有事请讲。”
叶疏沉默了一瞬,却道:“方才我听到你与裴参军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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