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杏斛
但事实上,就算被发现了也没有人会在意。
整座东璜皇宫,都知道已逝温元皇后的嫡子已经被皇帝厌弃。
萧翊甚至不被允许出现在皇帝的面前。
他的身份何其尊贵,却人尽可欺。
萧翊的步子越来越沉重,他的面色潮红,呼吸粗重,显然是发起了高热。
但即便视线模糊不清,浑身都被风雪打湿,双腿被冻得几乎失去了知觉——
他的神情却仍旧一片平静。
萧翊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身体与常人不同。
因为被魔息侵蚀的原因,他非常虚弱,常常生病,但却又能承受住强度极高的伤害。
像今日这般在冰水中泡了整整一个时辰,被重物不断击打后背,而后再于风雪中走回去。
若是换一个身体虚弱与他相当的人,几乎不可能活得下来。
皇姐不在,他便得不到太医的救治。
但对萧翊而已,今晚也不过就是发烧病倒而已。
熬过去,也就过去了。
他从来都是这样熬过来的。
他很清楚自己的极限在那里,不到极限,便不要紧。
这种痛,他已经习惯了。
而且萧翊始终有一种隐隐的恐惧。
所有人都说他是个怪物,是个本该在出生时便被处死的魔胎。
可他却一直活到了现在,没有表现出任何魔族的特质。
但萧翊知道,在他的血脉深处,确实存在着某种东西。
是那种东西让他在长久的病痛与折磨下活了下来。
而他也模模糊糊能够感觉得到,一旦那种东西不受控制,便会发生一些非常,非常可怕的事。
在他情绪激动的时候,这种感觉尤其明显。
所以萧翊从很小的时候便开始控制自己的情绪。
他不知道为什么,但他只知道……绝不能让自己的异样被发现。
“啪。”
不只是雪地下埋住了什么,萧翊忽然被绊住,微微趔趄,跪倒在地。
“呃——”
他下意识地护住怀中的长袍,却蓦地偏首吐出了一大口血。
——刚好落在怀中的长袍上。
少年面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泛起了惊慌的神色。
他慌乱得跪在雪地间,用手去擦拭那落在衣袍上的血迹。
没有用。
血迹在雪水下逐渐晕染开来。
越擦越多。
“啪。”
忽然有滚烫的水珠落下,接着越落越多。
那是萧翊在哭。
茫茫白雪间,浑身狼狈的少年抱着长袍跪坐在地,无声地哭泣。
他的眼泪越流越凶。
在那样的欺负和侮辱下都没有掉一滴泪的萧翊,却因为弄脏了怀中的一件衣服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
……
“殿下,您为什么要哭?”
寂静无声的雪地里,忽然有人轻声发问。
一个灰白头发的老者负手踱步而来,停在萧翊身前,蹲下身望着他。
“所有人都告诉我,说温元的孩子从来都不哭。”
少年的身形微微一滞。
片刻后,他抬起头,脸上仍旧挂着未干的泪痕,但眼中却已经不再有晶莹的泪光闪烁。
“端先生。”
萧翊轻声开口,咬字清晰且沉静,哪怕浑身狼狈刚刚哭过一场,却姿态从容得仿佛身在高堂。
“只是因为昨日生辰,却未能保管好皇姐的礼物,一时情急失态,让端先生见笑了。”他轻柔地开口,带着恰到好处的尊敬与疏离,“这件事,还请您不要告诉皇姐。”
这位突兀出现的老者名唤端肃,是东璜王朝的首辅,也是萧翊的嫡亲姐姐萧珞的老师。
但萧翊看起来却与这位老者很陌生。
端肃却对萧翊一点也不陌生。
他从自己的学生那里听说过很多。
只是如今真正见到,还是免不了心下一阵感叹。
宫人说得没有错。
温元皇后的两个孩子确实都不会哭。
他们从不在外人面前哭泣。
“既如此,那便容在下帮殿下一个小忙。”
端肃很了解自己的学生萧珞,自然也知道该怎样与萧翊打交道。
因此老者不再提及方才的疑问,只是伸手拂过那件浅金长袍,微微一笑。
“便当作是在下给殿下迟来的生辰贺礼罢。”
……
……
当端肃收回手时,长袍已然变得干净如初。
“多谢端先生。”
少年道谢的礼仪没有丝毫差错,神情依旧沉静,只是眼中防备稍稍褪去,不再如先前那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端肃有些叹息。
他想了想,还是问道:“为何要谢我?我看到了那几位殿下欺负您,却没有出手制止。”
他原以为这个少年会恨自己。
谁知萧翊却是摇了摇头,轻声开口:“不需要您帮我。”
“对陛下来说,我只是可有可无的弃子,但若是陛下知道您插手皇子间的争斗,却必然会连累到您。”
年仅十二岁的少年神情坦荡地说出“弃子”二字,似乎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这番话究竟有多么令人心惊。
“端先生,我知道您是皇姐的老师,但请您不要告诉皇姐。”
萧翊说话时,眼里始终沉静安然,落在端肃眼中,却显出一种绝对的理智与冷酷。
“他们今天这样对我,想必又是因为前几天的太学小考输给了皇姐。”
“比皇姐年长,修行时间更长,却从来没有赢过,输了之后也只会浪费时间报复在我身上。”
少年的声音里不带任何情绪,安安静静开口时,不知为何莫名有种高高在上的意味。
“不过是一群废物罢了。”
端肃看着眼前的少年,只觉得悚然一惊,下意识地封闭心湖,神魂微凛。
明明自己才是那个被欺辱践踏的弱者,这个少年展现出的姿态,却像是始终高居九天的神明,安然看着脚下的蝼蚁肆意挑衅。
似乎他不反抗,只是因为觉得没必要。
神明又岂会在意蝼蚁的一举一动?
端肃轻吸口气,让自己从那种可怕的情绪里脱离。
他不再看向眼前少年的眼睛。
那双幽深得仿佛没有尽头的黑色眼睛,像是能看透一切。
明明毫无力量,却无端令人敬畏。
端肃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像是下定决心般开口说道:“殿下,您想入山修行吗?”
他在萧翊蓦地亮起的眼神里心意渐明。
以这个孩子的心性城府,即便如今身处劣势,未来也必将有极大的成就。
那些在寒潭上嬉闹的皇子,没有一个能成为萧翊的对手。
若是放任萧翊在宫廷内长大,东璜的未来绝不会再平静。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少年走上那条注定黑暗血腥的道路。
比起在宫廷内勾心斗角,这个少年却显然更适合修道。
脱离皇族身份,进入修道山门,从此踏上红尘外的大道。
“三天后,落河剑宗流云巅的峰主将在鸿昀馆讲学。”端肃温和地开口,不动声色地引导着少年,“若你对修行感兴趣,不妨去听一听。”
以这个少年的心性,若是出现在鸿昀馆,那位峰主绝不会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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