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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来朝看见薛今是双手下垂,手腕上墨玉手镯猛然收紧,嵌入他皮肤之中,殷红的血不断从伤口渗出。
金色纹路从薛今是脸上浮现,他蹙着眉,纹路逐渐蔓延到四肢,最后仿佛被手镯吸取了一般,尽数灌入其中。
手镯上边金色流光溢彩,薛今是的唇色却越来越淡。
宴来朝看着,忽然觉得心脏仿佛一只手骤然攥紧,他喊道:“薛今是!”
“嗯?”
薛今是睁眼,应了一声,随后伸手揉几下太阳穴。
外边天光大亮,白无常放他鸽子,竟然一夜没来。
见宴来朝猛然起身,嘴里还叫着他的名字,薛今是问:“……你做噩梦了?”
听到他的声音,宴来朝下意识转身伸手,一把拉过薛今是环住的手腕。
薛今是:“?”
待看到他手腕光洁,没有那对吸血的镯子,宴来朝瞳孔震颤着,半晌才平静下来。
他想问薛今是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想到无论是魇中还是现实里,对方都是轻描淡写揭过不谈,宴来朝又歇了这个念头。
薛今是不想说,他就不问。
既然能再度入魇,那就肯定还会有第三次,他等得起。
薛今是见他半天不说话,只是盯着自己的手看,心里一阵古怪,连忙抽回手。
问:“你到底怎么了?”
宴来朝沉默了一下,开口:“……做了个噩梦。”
听到这个,薛今是笑话他:“什么噩梦能把你吓到叫我名字。”
“不提也罢。”宴来朝叹气。
他掩去眼中的深思,换了个话题问薛今是:“昨晚鬼差是不是没来?”
“看样子是这样的。”薛今是直起身,伸了个懒腰,懒懒道:“你的事事关地府,他们不会轻易放鸽子,应该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
薛今是起身走到桌边,从外衣口袋里抽出一张符篆,剑指凭空写了几笔么,随后点燃化作飞灰。
薛今是道:“我给谢必安去个信问问,等他回信吧。”
两人穿戴整齐出了房门,正好碰见祁麟牵着哮天,遛完狗穿墙回来。
见了他,薛今是说:“昨晚出了点事情,你的问题我们还没有解决方案,估计要稍稍延迟处理。”
祁麟点点头,但他面色迟疑,欲言又止。
宴来朝注意到后,开口问:“怎么了,有什么想说的?”
哮天“汪”了一声,从桌上叼过来纸笔。
祁麟拿着笔,在上边写道:
「不知二位有没有办法,送我去一趟警局。」
他眼睛不能视物,写起字来也容易混在一团,但好在大部分还是能够分辨出的。
联系到祁麟的身份,薛今是他们都知道他要去干什么,很有眼色地没有追问。
但薛今是说:“你现在是厉鬼,警局阳气旺盛,贸然进去会受伤。”
祁麟听着笑了一下,摇头表示自己不在意。
既然这样,薛今是沉思过后,便点了头:“以你现在的状态,肯定不能直接进去……这样,今夜,我也助你入魂吧。”
他看一眼祁麟的模样,考虑到他如今的特殊情况,又说:“我可以替你强行打开五感,短时间内能够说话,但有严重的后遗症。”
祁麟直接提笔:
「那就谢谢薛先生了。」
「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薛先生能帮帮我。」
薛今是没有推辞:“你说。”
他迟疑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无声叹息,写道:「还请薛先生把我的脸遮一遮。」
虽然他自己看不到,薛今是他们也从没提过,但昨天吓到别的鬼后,祁麟已经知道自己现在应该不太好看了。
怎么会好看呢,毒贩从来残忍至极,他死前是怎样的自己再清楚不过。
不想用这幅样子去面对曾经的同伴,因为不想让生者再替亡魂伤心。
薛今是:“好。”
祁麟记得伙伴的生日,向薛今是提供八字过后,夜里时间一到,就开始做法。
十指掐出法诀,薛今是念动咒语。
祁麟这时候已经恢复了他生前的模样,五官俊朗,生了一双笑眼,只是双眼蒙尘。
薛今是叮嘱:“你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超过这个时间限制,就有可能会被警察的阳气灼伤,那时候我会直接拉你回来。”
祁麟点头:“我知道了。”
他声音清亮,不去追溯过往,看起来就像个温柔阳光的青年。
“切记,阴阳相隔,过盛的阳火会重伤你,不要和你的朋友多做接触。”
薛今是最后说完,灵光乍现,祁麟身体上浮,被牵引着朝一个方向飘去。
王争二十年前从前线退下来,如今坐镇京城,当了好些年的局长。
他事业有成,家庭美满,但只有最了解他的妻子知道,他始终放不下当年的同伴。
缉毒警察永远在刀尖上行走,负载着旁人想都不敢想的责任与压力。
直到退下来这么多年后,王争都还忘不了当年的惊心动魄,也忘不了至今都杳无音讯的祁麟。
那一年,警方发现了一条深藏的毒链,牵涉甚广,他们花费了整整两年的时间,都没能抓住哪怕一个小虾米。
毒窝就如附骨之蛆,不得不除,最后警方拍板,决定让人潜入卧底。
那次行动本来准备委派王争前去,他能力强,八面玲珑,比别人都更容易打入。
但祁麟却擅自打了报告,申请进行潜伏任务。
那一年王争刚结婚,妻子正怀着孕,祁麟就这么代他去了敌营。
直到现在二十年一晃而过,祁麟也失踪了二十年,毒窝暗藏至今,这个毒瘤始终没能被拔除。
属于祁麟的警号被封存,档案里也宣告了他的死亡。
王争永远无法释怀。
今天夜里妻子熟睡,他半梦半醒间只觉得思绪被带走了,再睁眼时,眼前漆黑一片。
“王争。”
祁麟入梦,叫他一声。
这个声音几乎都要在王争的记忆里淡忘了,但时隔二十年再听到,熟悉的名字呼之欲出。
“祁哥?祁哥!”
王争转头循着声音看过去,四十多岁的男人,眼中泪水几乎是倾泻而下。
祁麟的身影印入眼底,王争一遍一遍叫他,快步跑过去。
“祁哥!”
祁麟摇头闪开,没让他碰到自己。
厉鬼入梦,对双方都有很大的伤害,即使故友重逢他眼眶湿润,但也必须忍住。
“王争,别靠近我。”他用二十多年前的一贯语气,对他说。
王争愣在原地,泪水糊了一脸。
他自认是个坚定不信鬼神的人,但在看到祁麟的那一瞬间,王争却知道眼前的祁哥就是当年的伙伴,时隔多年再次站在了他的面前。
只是当年叫着哥的年轻警官,已经步入中年,而故人却仍旧是熟悉的模样。
哪怕是祁麟的警号被封存,王争也坚定相信着他只是失踪,而不是死亡。
但这一刻,他明白祁麟真的回不来了。
难以言表的悲痛将这位中年男人席卷,王争咬牙压抑住哭腔,痛声询问:“祁哥,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祁麟叹息一声,道:“王争,故人不可追。”
他第一次直面自己的死亡,是为了让故友也直面如今的他。
“我已经死去很久了。”祁麟说话的语气很平静。
“……我知道。”
王争擦去眼泪,叫他:“我知道你来见我一定是有天大的事情,祁哥你说,我听着。”
没有谁比曾经并肩作战的伙伴更了解自己,祁麟从不是个会缅怀过去,死去多年还要去见一见故友的人。
王争能隐约猜到他能出现很不容易,所以比祁麟更加珍惜时间。
祁麟神色严肃地可怕,即使相隔了二十年,想到当时他偶然发现的线索,他仍然忍不住浑身颤栗。
“当年我奉命进行潜伏任务,时间太短,没有混入高层,但却在一次偶然的袭击中救了一个领头人,我从他口中,探听到一个致命的消息。”
“无意义的过程不多赘述,我只要你记住一个名字,鲁松柏。”
王争赫然抬头,牙关紧咬,放置在身侧的双手因为震惊而握紧,不断颤抖。
“你说谁?!”
祁麟一字一顿:“鲁松柏,那条毒线上顶头三人,他就是其中之一,我用这一生的荣誉向你保证。”
“避水市往西一百三十七公里,有个临水村,村长姓许,我放了一样证据在他家柴房南角,谁都不知道,你带人去拿。”
祁麟知道王争不好受,但还是狠心说道:“从现在起,他不再是你我的老师,而是一个丧尽天良的毒贩头子。”
王争低头,随后狠狠擦去眼中泪水,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好,明白!”
祁麟明明看不见,却恍然间仿佛看到了,二十几年前那个年轻的警察,他笑得很欣慰。
“你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