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狐狸不归
盛流玉穿了一身雪衣,斜倚在深红色的围栏上,很懒散的模样。园中的草木生得繁茂,枝枝叶叶的也要挤进长廊中,淡粉的木芙蓉垂在盛流玉的鬓间,他半合着眼,抬手拨开,指尖如盈泽的玉,白且无瑕。
无端的秀美明丽,令人不敢直视。
崔令颐只看了一眼,便低下头。
盛流玉抬眼看面前不远处的人,露出一双不能作假的金色眼眸,他漫不经心地问:“崔令颐,你二百年前当过盛百云的护神卫,对不对?”
崔令颐并不敢答,两百年前的事,他已发誓都忘了,只当从不知道。盛百云和盛流玉是父子,也同是长明鸟,他们之间的事,旁人如何能插手。
盛流玉的声音很轻,却不容拒绝:“抬起头。”
崔令颐不得不抬头,与小长明鸟对视。
盛流玉笑了笑,只随意地说:“崔侍卫,不必担心,只是问问。但,我怎么出生的,总是应该知道的。”
说完,便递给他一张令牌。
崔令颐看到眼前的木制令牌,上面雕着春日十二景的一景,有大朵大朵的山茶,令行禁止,这是小重山只有十二张的令牌之一。
他听那位殿下说话,很有诱惑力似的:“你秘密地娶妻生子,在人间置办田产,只有寻到机会,才能偶尔出山见他们几面,生怕连累了他们。你不想与他们团圆吗?”
崔令颐终于动心,他低下头,才发现原来地上还有一只猫,定下心神,慢慢讲述那件不能见光的事。
两百多年前,崔令颐还是护神卫,前途无量,却忽然接到长老的一个命令。
长明鸟的妻子越灵已经怀孕,必须严加保护,直至生下小长明鸟。
当时崔令颐就觉得很奇怪,他是盛百云的贴身护卫,又常年身处重华宫,对于某些事有所耳闻。盛百云确实有心仪之人,但对方是一只血脉稀薄,几乎不能化形的鸟。而长明鸟的血脉,必须由两只纯血的长明鸟才能延续。这件事本没有多少人知道,但事实如此。长老们会用秘法将雌鸟体内不属于长明鸟的血驱赶出去,勉强维持她的性命,等到生下蛋后,让她力竭而死。话虽如此,也不是任何鸟都能做长明鸟的母亲的,盛百云的妻子,一只血脉稀薄,灵力几近于无的鸟,身体里可能只有一滴属于长明鸟的血。即使有秘法维生,一滴血的鸟怎么可能活下去?
崔令颐以为是别人,去了之后才发现,怀孕的竟然真的是越灵。而盛百云并不在此,周围是一片荒山,有十数位长老,几百名护卫看守,不像是保护,倒像是囚禁。崔令颐为人谨慎,被提拔到了高位,贴身看护在垂死边缘的越灵。有相熟的长老告诉他,说他的运气到了,这一次的事,做好了是有大功劳的。崔令颐还没明白,越灵一旦生产,必然会死去,盛百云哪里会高兴,更何况这件事本来就很古怪。
直到那位长老指了指天。
崔令颐恍然大悟。
越灵生下那枚蛋后,不出意外地力竭而亡,他们将越灵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尸身匆匆埋了,护送那枚蛋,要交给盛百云。
其间却发生了意外。
崔令颐发现名册被一位长老改动,他的名字被换成那位长老的子侄的,两年的辛苦全部白费,日后论功行赏,天大的功劳也到不了他的头上,他心中愤愤不平,还是跟在护卫们后头,想要找机会将功劳再抢回来。
说到这里,崔令颐已经不敢再往下说下去了。
盛流玉垂着眼,和方才并无两样,仿佛那些都是与他无关的事,他只是问:“所以,你看到了什么?”
以至于崔令颐不敢再待在护神卫,甚至连离开小重山都不敢,大约是怕被人发觉自己知道秘密,会被杀人灭口。
日光照在游廊的屋檐上,崔令颐的大半边身体隐没在影子中,他的额头流了一滴冷汗:“我看到,陛下杀了在场的所有人,长老、护卫,没有一个逃得过,然后……”
盛流玉眨了眨眼,看到崔令颐偷偷瞥了自己一眼。
是那种,害怕至极的眼神。
他说:“然后,陛下将那枚蛋丢入了深渊。”
那枚被迫生下的,由父母的怨恨、痛苦、心血浇灌而成的蛋,被丢到深渊,在里面待了两百年,破壳而出,生出了一只小鸟。
幸运的是,小鸟没有被饿鬼吃掉,可能是被父亲捡回来了,当然更大的可能是由于某种原因,小鸟不能死掉,否则白费了让他出生的力气。
盛流玉怔了一会,他弯下腰,抱起猫,那猫似乎才发现眼前的人,疑惑地喵了几声。
崔令颐的神志却突然清醒过来。
……他的防护太脆弱了。
不知何时,或许只是一个恍神,某一个瞬间,他进了盛流玉的幻境,才如此轻易地回答了对方提出的问题。
明明是发过誓,一生都不再谈及的事。
他甚至分辨不出,刚才的那短短的一刻钟里,究竟什么时候是真,什么时候是假。
令牌是真的,猫也是真的,他身处之地却是假的。
就像当年失去禁锢的盛百云轻易地用幻术屠戮了十几个长老,几百个护神卫,盛流玉不过十八岁,幻术却已如此可怕。
但小长明鸟没有杀了他,山茶的令牌也给崔令颐了。
盛流玉很疲惫似的摆了摆手。
对于盛百云和越灵而言,不幸在于盛流玉的出生。
对于盛流玉而言,最大的不幸不在于此,而在于他为什么会出生。
而他知道,就如同那封信上所言,他的不幸正在缓慢发生。
他问猫:“怎么办呢?”
猫听不懂,只好舔一舔主人的手指,想让他不要伤心,不要难过。
小鸟先天不足,魔气缠身,又聋又瞎。
小鸟什么也不知道,小鸟没有想要出生。
盛流玉是这只小鸟。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办呢?”
不觉得自己可怜的小鸟,也会后悔出生的一天。
第158章 很值
望津的雨,已连绵地下了月余。今年的天气太坏,江水决堤,淹了下游的大半土地,四处是流离失所的灾民,携家带口,聚集着想要进入望津城,挣一次活命的机会。
城门紧闭,侍卫严加把守,不许人进出。但康乾帝于三天前的朝会下了命令,说要开放都城,在行宫中安置流民。
一次献上那么多条人命,必然是要和幕后之人联系的。
谢长明坐在半开的窗户边,屋檐滴下的雨点被风一吹,落在他的身上,他也不在意。面前的桌子上摆了一团湿透了的纸,隐约能看到上面晕染开的两点墨,有曾被折叠过的痕迹。
谢长明拿了一块细麻的布,慢慢地擦自己的刀。
他已等待多时。
屋里还有两个人,百晓生指使耳目盯着行宫、流民,不知道怎么就被搅进了这件事,只觉得心中烦闷,一抬头,也没别的话好说,索性问:“谢六,你真和上官家换了那把翠沉山?上官家一夜之间多了两条不知道从哪来的灵脉,坊间都传遍了。”
陈旬坐在靠里的桌案前,俯身写着什么。
谢长明点了下头。
百晓生还是难以置信:“你又不用弓。虽说翠沉山是天底下最好的弓,但哪里值那么多?”
谢长明放下手中的布,慢条斯理道:“送人的。我觉得很值,能衬上他。”
百晓生愣了愣,他凑过去,用探究的语气问:“送谁,翠沉山才衬得上?天仙不成!是寄信给你的那个?”
谢长明将刀收回鞘中,很轻的一声,他抬头笑了笑,是很难得一见,真正不加掩饰的温和的笑:“嗯。下次有空,和他一起去找你。你那有什么好玩的?”
百晓生认识他多年,两人的关系算得上很亲近了,但他至今摸不清谢长明的底细,只觉得他看起来是那种铁石心肠,永远不会动心的人。
这样的人,也会用两条灵脉换一把翠沉山。
很难令人理解,又觉得谢长明大约真的有很多真心。
百晓生看着他,又问:“每次见你,都用新刀,旧的去哪了?”
谢长明道:“碎了,随手换了新的。”
百晓生有点不解:“给别人买那么好的弓,你自己怎么不配把好点的刀?”
他于武道上没有什么造诣,但总知道大多修仙之人,都想找珍贵的、称手的法器,才好施展。
谢长明反手提起刀,放在桌上:“无所谓用什么,能杀人就行了。”
他最开始用劣质的刀,是需要控制灵力,修习的时候,灵力用得稍多,刀承受不住就会碎,算是个提醒。后来用得多了,倒是比从前有更多感悟,再锋利的刀,本身也只是一块锻炼过的铁,以己之力,借天地之势。谢长明的灵力远比一般人的充沛,他长年累月戴着压抑修为的不动木,用起灵力来很吝啬。
他学会了用劣刀杀人。
百晓生听完了,竟点了下头:“也就是你。要是别人,和程知也扯上关系的事,我才不来。燕城邪门得很,我总不敢查,怕知道了什么,反倒要命。”
百晓生是很惜命的。
陈旬便停笔听他们说话。
过了会,百晓生收到了行宫有动静的消息,要去旁边看着,先行离去。
屋内很安静,只听得到外面的风雨声。
谢长明看了一眼天色,他站起身,问:“陈先生,要一同去吗?”
如果是一般的修仙之人,处理与修仙界有关的事,是顾不上凡人的。他们有自己的一套规矩。谢长明没有那么认为,归根结底,让受到伤害的人雪恨不过是举手之劳。
陈旬深深朝他一拜。
兴许是大雨的缘故,连宫中的人烟都显得稀少,一路走到皇帝的寝宫前,门口连守着的侍卫都没有,只远远的有几个太监在避雨。
谢长明推开门。
寝宫内殿大而空旷,四面挂了重重帷帐,点了上百盏火烛,比外面的天色要亮多了。
一个面容清秀的年轻人坐在台阶上,穿了一身曳撒,看起来和城门口的侍卫没什么差别,正无所事事地托着下巴。他听到声响,才抬起眼皮,看了一眼进来的谢长明和陈旬,想了想,才认出来,活泼地笑了起来:“哦,是你,上次造反的那个,皇帝还没杀了你吗?”
又看了眼谢长明:“唔?这回找到靠山了是不是?”
谢长明走上前几步,这人他没见过,也不是程知也的那几个徒弟之一,至少明面上没这个人。也是,这种事,程知也怎么敢用在燕城中露过脸的人。
那年轻人站起身,拍了拍衣裳,轻巧地问谢长明:“你是哪来的?”
谢长明也没着急:“麓林书院。”
年轻人阴阳怪气地“哦”了一声,清秀的脸上露出怨毒的表情:“我知道,石犀就去了麓林书院,你认识他吗?”
又笑了笑,很客气地说:“认不认识都无所谓了,他已经死了,你马上就会下去陪他。”
他拔剑而起,身法快到不可思议,挟劈山断海之势,但不是对着谢长明的喉咙或是心脏,而是对着他的一条手臂。
谢长明意识到,这个人的剑锋不是对着自己的喉咙或是心脏——那些致命的地方,而是想砍下他的一条手臂。
他自以为得手,甚至偏头对陈旬道:“总是要死的,为什么不死得干净利落些?现在就不能轻松放过你了,到时候,我把你的四肢撕下来,一点一点——”
很闷的一声“砰”,肉块落地,是一条手臂。
即使戴满了不动木,修为压到不过元婴,对面的人比他高出两个大境界,谢长明出刀也比任何人都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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