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狐狸不归
谢长明怔了怔,神情略有几分惝恍,他轻轻道:“我不希望他忘掉这些。”
这很符合地阎罗关于人类的想象。对它而言,人类的寿命像露水一样短,他们能看到的太少了,不明白的也太多了,所以只能看到眼前。
谢长明显得很平静:“如果他真的忘掉,也没有关系,有时候忘掉那些令人痛苦的事,会活得更加开心。我记得就足够了。”
地阎罗饶有兴致地看着谢长明:“这就是人类真正的爱吗?一种无私的奉献。”
谢长明继续编织手上的枝条,他没有嘲讽的意味,仅仅是陈述:“所以你不是人。你不明白,这才是自私。”
就像地阎罗在审视着人类,谢长明也在审视着它。与长明鸟相比,地阎罗更接近天道,更具有所谓的“神性”。
黑猫似乎不明白谢长明的话,陷入深深的迷茫中。
谢长明感觉有什么拽了一下自己的衣角,低下头,胖猫正站在他的脚边,背上驮着什么,是一只幼鸟陷在它柔软的长毛中。
幼鸟在里面打了个滚,沾了满身的白毛,慢吞吞地走到谢长明的掌心,扑腾了几下翅膀。
谢长明心下了然,抓住衣角,抬高手,幼鸟顺着光滑的缎面袖子,快活地滑到谢长明的肩头,被另一只手挡住,平稳落地。
他最近很喜欢这个游戏,谢长明陪他玩了很多次,还是很担心这小东西会不小心跌下来。
为了避免可能发生的坏结果而提前给小长明鸟一次教训,谢长明不会做这样的事,只能每次小心。
他叹了口气:“还是这么小一团。”
如果翅膀长好了,倒能安全一些。
幼鸟可能是感觉到了饲主的未言之意,歪着脑袋,稚气地“啾咪”了一声。
而小鸟本来都是用“啾”的。
谢长明皱起眉,疑惑了一会:“是谁带坏你了?”
小鸟的鸣叫是“啾啾啾”,猫崽子的则是“咪咪咪”,两者相结合,就变成了“啾咪”。
胖球一听这话,像是做了什么坏事被戳穿,看起来十分心虚,一溜烟地跑远了。
谢长明也不追究,他偏过头看着懵懂活泼的幼鸟,神态堪称温柔:“你会希望记得吗?”
他问得很随意,也知道眼前的小鸟无法回答,但他知道,盛流玉一定不愿意忘掉一切。
盛流玉并不明白。
破壳之后,谢长明将幼鸟保护得很好,即使是在魔界,盛流玉眼中的世界也只存在美好。
但一只鸟的成长,必然不会只有愉悦,只经历快乐。
当他看到谢长明的不快乐,并尝试理解这种莫名的情绪时,幼鸟便要长大了。
第172章 梨花树下
那天过后,小长明鸟慢慢褪去绒毛,要长出翎羽了。
这本来是一件好事,可是鸟类在换毛期间,总会经历一段很尴尬的时间,两种不同的毛交错出现,实在不够好看。
譬如此时,小长明鸟的翅膀换了一半的毛,另一半还是颜色更浅的绒毛,远远看去,就像秃了一块。
与别的鸟相比,无论什么时期的小长明鸟,都非常可爱。但他是对自己长相要求很高的鸟,无法接受现在的自己。每天清晨醒来,便独自去枝头的半成品巢穴里藏着,不想让谢长明看到,又不允许谢长明有任何嫌弃。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但在饲主眼中,盛流玉永远是世上最可爱的小鸟。
除此之外,从前的每日记录也不许再画,这样不美好的影像,不应该在他的鸟生中留下任何痕迹。谢长明表面答应,暗地里还是画了几张,也不打算给小长明鸟或是别的任何人看,只是留作纪念。
按照年纪来算,小长明鸟还处于活蹦乱跳,精力充沛的幼崽时期,与长大后清静矜贵的性格大不相同,加上谢长明是一个几乎没有底线的饲主,小长明鸟便被养的更加娇惯大胆。他对什么都有兴趣,什么都要尝试,偶尔兴致上来,喜欢玩水,还爱逗水里的鱼,又嫌魔界的魔种长相太丑,谢长明颇费了一番力气,才买到一群修仙界的灵种,,一群闪闪发光的锦鲤,放到潭水中供他逗耍。
小长明鸟很爱干净,每天都要清洁自己,从前又有游鱼可玩,谢长明经常只是在一旁看着。而现在则不同,连水中的倒影都不愿意看,要谢长明帮他洗澡。
小长明鸟不是不敢面对,只是不想面对。
一只想要逃避的幼鸟罢了,又有什么错?
那就让他逃避好了。谢长明是这么想的。
这日,一如既往,谢长明为小长明鸟洗澡,被水打湿后,小鸟的体型更小,看来羽毛丰沛时的模样不过是虚胖。洗完后,又用毛巾擦干,谢长明施了个法术,掌心涌出一股热风,小心地将湿漉漉的小鸟吹干。
大约是觉得这样很有意思,小长明鸟在风中扑腾了几下翅膀,示意谢长明再吹得大一些,他要借助风力起飞。
大约是羽毛还未长全的缘故,小长明鸟心有余而力不足,从谢长明的肩膀一跃而下,只飞了一瞬就立刻失控,一头栽到桌上放着的一沓厚纸上,打了个滚,晕头转向的爬起来,凑巧看到纸上印着羽翼未丰、样貌可笑的自己。
小长明鸟仰起脑袋,黑漆漆的眼珠子转了转,充满疑惑:“啾?”
谢长明顾左而言他:“……唔,只是一个意外。”
小长明鸟年纪虽小,脾气却很大,顺着袖子爬到谢长明的肩膀上,愤怒地拍了几下他的脸,对言而无信的饲主进行审判。
胖球也蹲在一边,它和谢长明是有深仇大恨的,对这个人一直心怀不满,主人都已经动手,不对,是动了翅膀,此时不报,更待何时,猫仗鸟势,也随之复合,一同指责起了谢长明的种种可恶之处。
小长明鸟听到了,没有表达出赞许,而是在谢长明的肩膀上蹦跶了几下,转而对猫“啾”了几声。
除他之外,怎么有人能骂谢长明。
猫:?
怎么这样!怎么还是这样!
迫于现实的残忍,猫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走远了。
经此意外,小长明鸟保护了一番饲主,方才的怒火已经消失,但这样严重的错误,还是需要让这个人改正。
谢长明偏头看着站在自己肩膀上的小鸟,哄他道:“你现在的模样也很可爱,我想画下来,以后再看。”
说的是真心话,也不能算是哄。
小长明鸟被甜言蜜语哄得将信将疑:“啾啾?”
真的?
谢长明点了下头。
小长明鸟便有些得意,觉得将饲主迷得神魂颠倒,眼里不可能再有别的小鸟。允许他收藏这些画像,当然要好好收起来,不许被别人看到。
一场插曲后,小长明鸟身上本来就不算厚实的羽毛也都干了,作为一只幼崽,他感觉到困乏疲倦,小脑袋止不住地一点一点往下垂,又被人用手抱住,揣进怀中。小长明鸟感觉到温暖,本能地蹭了蹭谢长明的胸口,伴随着饲主有力的心跳声,他仿佛很有安全感,正在被人很小心地保护着。
慢慢的,小鸟蜷缩成一团,安心地睡着了。
幸运的是,小长明鸟的换毛期并不算长,前后不到十天。但换完了毛,有些事就更显而易见了。
幼年时期,小长明鸟的确是作为百岁鸟的模样长大的,而不仅仅只有第一世如此。
谢长明大约猜测了其中缘由。
小长明鸟出生后,作为一枚易碎的蛋,没有得到照顾,反而是被盛百云扔在深渊中。深渊中满是饿鬼,以及滋养饿鬼的混沌恶念,一枚未出生的蛋在深渊里待了两百年,难免会受到影响。出于小动物活下去的本能,破壳而出时,脆弱的盛流玉选择用长明鸟的血脉压制恶念,所以就变成了母亲一脉——百岁鸟的模样,这是最不耗费灵力的形态。
而当他逐渐长大,在小重山众人的引导中重新变回长明鸟,失去血脉的压制后,恶念便盘桓在盛流玉的体内,令他失去了视觉与听力。
小长明鸟对此一无所知,似乎现在还处于混沌的时期,他没记起什么,还是很天真的幼鸟模样。大约是岁数见长,兴趣爱好也有了改变。虽然小长明鸟是没牙长毛的小东西,也不再满足于吃碾碎的粉末,而是要仔细品尝果实的味道,一不留神偷吃被呛到,又要指责是谢长明的错。
如此反复无常,不讲道理的幼鸟。
谢长明倒是很愿意一直被这样折磨。
这样的平静的养鸟生活,谢长明可以一直过下去,直到收到一封信。
这封信从人间转到魔界,姗姗来迟,谢长明收到时,离发出时已一月有余。
谢长明拆开信,是许先生的字迹。信中先是对谢长明与盛流玉的近况问候一二,本来机会难得,应该给他们通风报信一些修仙界的安排。可惜之前谢长明与他走的太近,虽然没有证据,麓林书院的长老对他也有了警惕,不仅没透露任何口风,还对他严加看管,仔细搜寻了一番。许先生对此大发脾气,说是差点毁掉自己多年的布置。不过由于盛流玉在魔界也销声匿迹,寻不到踪影,修仙界也不敢轻举妄动,让他们暂时放心。
当然,万里迢迢,许先生寄这封信来,不可能只是为了这件事。第二页中写到,程知也与花夫人已经交换庚帖婚书,不日即将成婚。双方都是修仙界里举足轻重的人物,成婚当日,各大门派的宗主长老都会应邀前往。对许先生而言,再也没有比这更适合了结的机会
他寄这封信来,并非是有事相托,这是他自己的事,且一切准备都已妥当,成与不成,也只与他自己有关。身死道陨,对许先生而言不足为惧。但总觉得万一不成,谢长明能替自己结果了程知也留在人世的躯壳,好像方才能死而无憾。
如此想来,便寄出了这封信,无论谢长明收没收到,来或不来,什么样的结果,他都接受。
看完信后,谢长明还是决定去了。
魔界不是久留之地,谢长明没打算回来,他将辟离暂时托付给地阎罗,等日后安顿下来,再带回去给小长明鸟玩。
大婚当日清晨,燕城早已张灯结彩,群芳吐艳,一派热闹。大街上熙熙攘攘,坐在高楼之上,能看到来自四面八方的修士来来往往,挤成一片。此时此刻,他们与凡人似乎也没有什么差别。
谢长明饮完茶,用一个金丝软兜将小长明鸟托住,绳子系在手腕上,一切准备妥帖后。下楼时,掌柜的隐秘地送上一份请帖,是谢长明花灵石买的。
程知也与花夫人成婚,是修仙界数一数二的大事,邀请的客人,也不同凡响。这样的热闹,总是有身份不够的人想看。而大婚当日,宾客如云,来自四洲各个门派,彼此之间并不相识。有管事动了心思,将没有送出的多余请帖以高价卖了出去。请帖是真的,份数也不多,正好可以浑水摸鱼。
这样的高价也不是一般人能出得起的,谢长明可以用别的法子,但想到今时不同往日,还是稳妥为上。
到了巳时,燕城中的宝器不语钟准时响起,谢长明拿着请帖,顺利进入府邸中。说是府邸,也不太准确,此处是一个仙家福地,四千年前,多元真人与其道侣尹雪仙子携手飞升后留下的。听闻程知也花费重金,从旁人手中购置,所剩时日不多,又匆忙修葺一番。这是特意为花夫人准备的,以示永结同心之意。
福地之中,修士众多,且初次相识,总要介绍一二,一来一往,来来往往,十分嘈杂混乱,小长明鸟不喜欢这样的地方,谢长明便寻了个安静偏僻的地方,一个人待着。
依照古礼,黄昏之时,正宜成婚。谢长明现下的身份着实摆不上台面,站的地方也远,热闹都不太能瞧的见,只看到花夫人乘仙船而来,身着红色嫁衣,一旁簇拥着许多仙仆女婢,程知也站在甲板上,伸手握住花夫人的手,一同携手走了下来,恭贺之声不绝于耳。
天色愈发昏暗,一群脚步轻便的侍女提灯而来,烛火便渐次亮起,映着在场之人的脸。
法术之下,百花为了花夫人在此时盛开,周围的味道都是甜的,在场之人似乎无一不开心,无一不满怀祝福,仿佛这真的是一桩再好不过的姻缘,再圆满不过的一对良人。
不出意外,这样的良辰美景,总有恶人要来破坏。
这一次的恶人是许先生——许潜林。
他自人群中走出来,慢条斯理道:“且慢。”
谢长明方才寻了个机会,去了前面,他的目力又极远,能将一切看的清清楚楚。
周围有人低声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一个年纪略大的声音回道:“这个人……没看见过。”
修仙界这样大,许潜林不过是麓林书院中的一位先生,没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修为也不过平平无奇,不过是一个无名无姓的人。
护卫已经走上前,想将许潜林拉下去。
程知也与花夫人也停下脚步,程知也愣了愣,细想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温声道:“许师弟,好久不见。这次前来,有何指教?今日是为兄大喜的日子,你若是有其他要事,不如明日再谈。”
又对侍卫吩咐:“不许动粗,是我的师弟,吩咐管家,好好招待。”
燕城城主程知也为人公正谦逊,这番处置,倒也不辜负他一贯的好名声。
许潜林闻言却一笑,又往前走了一步。他天生一副好相貌,不过常年多病,总是病恹恹的,且不修边幅,看起来才不打眼,今日却穿戴整齐,一身华衣,很有翩翩公子的模样。
他从袖子中拿出一样物件,慢慢展开来:“师兄,你当年与我结契,一同写下这婚书,天道作证,如今不作数了吗?”
一时之间,鸦雀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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