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狐狸不归
在盛流玉的记忆中,谢长明还是那个令人讨厌的坏人,现在这样他很不能适应,有点想收回自己的手,最终没有收:“没什么,就是没抓到,被掉下来的梨子砸了一下。”
现在是六月,梨树上没有花,结满了成熟的青皮梨子。
谢长明抚摸着那片泛红的皮肤,虽不需要抹治疗的药膏,看起来又让他心软,他叹了口气:“这么娇气。”
不是指责,而是无奈的怜爱。
盛流玉的心很轻地颤动着,是无数次重来都会有的心动。
他真的有点相信,也愿意相信谢长明说的那些话了。
谢长明重新整理了一遍所有与降临有关的事,面对遥不可及,难以捉摸的天道,他只能透过观察所有细微的痕迹来猜测。
所谓的降临,从本质而言,是天道对某些愿意出卖一切,献上灵魂的有灵生物的赏赐。它们都很相信,只要能替天道做事,就可以飞升成仙。而近来的几千年里,无一人能飞升。
谢长明似乎能确定一件很显而易见的事了。
是天道不允许人飞升。而且这种规则越来越明显,越来越严苛,从几千年来无人飞升,到现在无人能到渡劫。
从程知也和花夫人来看,被降临的人绝不会太多,且都或是天纵奇才,或是勤奋苦练之人,若是生在数千年前,一定能飞升成仙,而现在都变成了天道的傀儡。
对天道而言,程知也应当是一把很称手的刀,即使祂无法当众保住程知也的肉身,也不应该放任许潜林杀死他的神魂。
谢长明多了一些猜测。
天道无时无刻不存在着,却不是时时刻刻注视着人间。
又或者……谢长明想到一个几乎不能证实的可能。
与天道有直接关联的有三个地方——深渊、魔界和陵洲。
深渊用来吞噬死去的人的灵魂,再制造出吞食血肉的饿鬼,至于目的——以谢长明的猜测和深渊暴乱越来越频繁的情况来看,大约是减少人世间的生灵。魔界则是为了代替岐山而存在的,准确来说,是为了更进一步分辨人的善恶,来决定奖惩。为了这个地方,天道甚至制造出了第一只神兽地阎罗。地阎罗能够看到命运,审判众生,这是接近神的能力。而魔界被废弃,也可从中对天道的想法窥探一二——祂后悔了,不愿意放弃审判众生的权力。
只有陵洲是一个真正多余的地方,突兀地存在于海外,而陵洲上的生灵则与其余三洲的相同。
为什么陵洲没有任何灵力?
谢长明思忖良久,与天道相关的诸多线索中,陵洲才是真正能揭开隐藏秘密的那个线索。
若是前往陵洲,倒也不太难,只是必定要费时良久,轻易不能回来。
谢长明记得还有一件事要做。
他看着睡在床上的盛流玉,静静地等他醒来。
再次成长后,小长明鸟变得十分嗜睡,又找不出什么缘由。但如果他真的有什么伤病,必然会反映在谢长明身上,而谢长明并无异样,世上也没有能治长明鸟之病的大夫,谢长明只能靠以往的经验和地阎罗说的话猜测,兴许长大之后,一个月的幼年记忆与十五岁的记忆在梦中相互融合,令盛流玉多眠。
小长明鸟这一觉睡了很久,久到连谢长明都闭眼休息了一会。
盛流玉做了一个梦。
他感觉很疲惫,累到连眼睛都睁不开,好像是活着的,又仿佛死去,生死的界限都变得模糊。
周身是涌动的潮水,盛流玉只能随波逐流,他不能掌控自己。而波浪带来了记忆,像是一块翡翠摔成无数片,闪烁着光芒,贮存着片段却并不完整的记忆碎片涌入盛流玉的身体中,他看到了很多不可能发生的事,很多个不同的自己,很多无法理解的片段。
如果这是一个梦,他希望能醒来。
太可怕了,盛流玉想要逃开。
谢长明醒来时,看到小长明鸟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用手腕抵着下巴,似乎正看着自己。一被发现,他又立刻收回目光,偏过头,抬手假意拨了拨烛芯,轻轻地说:“既然困了,怎么不上床睡?我有那么大个头,占满整张床吗?”
盛流玉垂着头,大约是才睡醒不久,身上的衣服也是松松垮垮的,露出后颈瓷白的皮肤。
谢长明看了一眼,移开目光,握住小长明鸟的手:“下次会记得。”
就这么沉默地握了一小会,谢长明忽然开口:“对了,有件事要托你帮忙。”
而这件事如果连小长明鸟都做不到,那更无人能做。
谢长明没有将这句话告诉盛流玉,他不希望小长明鸟有任何的压力或是遗憾。
小长明鸟倒是有了些兴致,灯火映亮了他的眉眼,他说:“你也有做不到的事?说来听听。”
谢长明想了一会,将望津城小满一事告诉他。
小满是一个没长大的小孩子,被父亲杀死,抽出灵魂,投胎到一条小狗身上。他有人的记忆,身躯却是一条小狗,有这样痛苦可怜且不能逃脱的命运。
盛流玉听完了,那些轻松快乐的神情在他的脸上完全消失,他皱起眉,似乎已经在思索对策,郑重道:“我要去。他本来就是一个人。”
谢长明知道会是这样,因为他是盛流玉,是小长明鸟。
六月的望津,天气很好,不算太热,很适宜长住。
谢长明敲开太傅的家门。
哑仆替他们开门,比画着示意主人有事外出,客人如果是为了公事,可以去衙门处寻人,陈太傅不会在家中处理公务。
谢长明道:“私事,是为了小满,在下谢长明。”
哑仆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手舞足蹈,恭敬地将谢长明和盛流玉请了进去。
这是一处僻静的小院子,地方不大,隔出几间房,简朴清贫,看不出是手握大权的陈太傅的住所。
他们坐在阴凉处的石桌边,哑仆上了两杯清茶,小长明鸟略饮了一口,又昏昏欲睡。
谢长明总觉得小长明鸟近来越来越嗜睡,但也没什么办法。
凑巧外面有叫卖莲蓬的小贩经过,谢长明叫哑仆买了一些,又要了碟子。
不过怀里抱了个人,又怕惊醒了他,剥莲蓬的动作须得小心。
等到黄昏,莲子堆了满碟,盛流玉还没醒。
陈旬抱着小满,笑意盈盈地回来,一推开门,就看到坐在院子里的人,脸色一变,立刻迎了上去,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被谢长明拦住。
谢长明低下头,凑在盛流玉的耳边轻轻叫了几声。
小长明鸟睡得似乎并不好,睫毛剧烈地颤抖着,没有饱睡后的满足,依旧懒懒散散地靠在谢长明的怀里。
好一会,他才睁开眼,眼前是头发花白的陈旬和一旁的小狗小满。
看到他的金色眼瞳时,陈旬明显有些惊讶。
太过美丽,太过灿烂,也能让人一眼看出他非人。
盛流玉很少与人寒暄,只是朝陈旬点了下头,接过他怀里的小满,很温柔地抱住。
他看了一会,将小满递给一旁的哑仆,陈旬明白他的意思,让哑仆带着小满去别的地方玩一会。
盛流玉思忖片刻,面容沉静,慢慢道:“准确来说,他不是投胎成现在的样子的,而是死亡的时候,灵魂被抽离出来,又被安放在幼犬的身体里。”
陈旬哑声道:“难道,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能让小满变成人吗?他本来就是一个小孩子啊!”
他已经垂垂老矣,是在养伤时吃了几粒仙丹,才益寿延年,活到今日。陈旬并不十分贪恋这人生,他已经活够了,富贵、权势、理想,他全都尝遍了,人活着,总有死的一天。但他放不下小满,小满还未曾算是活过。
盛流玉继续道:“把他变成人的模样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但他会对身体的掌控产生偏差。”
陈旬没有明白:“什么?”
盛流玉说:“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其实是一条狗,狗是不会说话的,也不会用两条腿走路。”
即使真的用幻术把他变成人,也只是一种表象。
盛流玉看了一眼周围,随手拿起一枚莲子,这枚莲子很快变回一个完整的莲蓬,盛流玉掰开一半,递给陈旬,另一半给谢长明,让他剥给自己吃。
谢长明想起他们第一次做同桌时,盛流玉让一朵梅花随意开合。
小长明鸟欺骗了梅花,也欺骗了莲子。
陈旬将信将疑地吃了一颗,连芯都没有去,只觉得苦。
对于陈旬而言,这是完全不能理解的事,他问:“您,您不是可以变出真实的东西吗?”
谢长明替他回答:“这是幻术,近乎真实的幻术,但不是真的。”
从一枚莲子到完整的莲蓬,这是由盛流玉的灵力变化而来的。但每一颗莲子都不是凭空出现的,而是从最开始被选中的那颗莲子的幻想中而来。
幻术中的“有”,是寄托在真实之上的。
莲子和梅花可以轻易被欺骗,因为它们是没有灵智的东西。
谢长明将剥好的莲子递到盛流玉嘴边:“我会抹掉小满的记忆。”
当小满真的觉得自己是一个普通人,盛流玉的幻术便可以让他成为一个普通人。
小满忘掉所有,忘掉他的父亲、哥哥、太傅,所有曾经的快乐或痛苦,再得到新的。
离开之前,盛流玉将自己的一根羽毛赠给了小满,这就足够维持小满一生的幻术了。
谢长明促狭道:“我的道侣真厉害,我替陈旬杀了仇人,他也没有这么感激。”
盛流玉已经可以忽略掉一些暂时不能接受的话,有些得意地看他:“我本来就很厉害。”
这是离开前的最后一桩事了。
盛流玉一如既往地嗜睡,精神也不太好,谢长明也不着急赶路,而是捉了一头灵兽,以灵石当作酬劳,雇用它拉车。
一路走走停停,路上耗费许多时间还未到海边。
谢长明收到了百晓生传来的消息。
自从小长明鸟堕魔之后,谢长明切断了与所有人的联系,所有信件只能单方面传递,但百晓生与他相识多年,耳目众多,想要传递消息,还可以用特殊的方法。
消息十万火急,谢长明拆开看了一眼。
盛百云又求了一次诏谕。
这次的诏谕与上次的不太一样,更为详尽。不仅指出盛流玉乃万恶之恶,更是程知也和花夫人的幕后之人,应受刀山火海之刑,凌迟处死。
这件事已在修仙界上层传遍了,盛百云作为神鸟,要清理门户,他已抓到了盛流玉,只等行刑当日,向众人公开。
百晓生本来不知道谢长明的道侣是谁,可上次的事闹得太大,他的消息灵通,想要装作不知道都不行。他也不是想要叛出修仙界,只是觉得这条诏谕来得古怪,盛流玉才十九岁,怎么可能与程知也与花夫人有关?但似乎没有人在意这个疑点,他们已经准备行刑之事了。
天道诏谕,怎么会有错?
谢长明怔怔地看了一会,一时竟什么都想不到。
他握着那封信,几乎将纸攥成碎片,回到了客栈。
小长明鸟很安静地躺在床上睡着。
谢长明俯下身,吻了吻小长明鸟的左边眼睑,他的睫毛轻轻颤动,掉出一滴苦涩的眼泪,谢长明尝到了。
小长明鸟没有左眼,是不会流泪的。
不过是一瞬。
窗户是半开着的,微风吹了进来,一根翠碧色的羽毛摇摇晃晃,落到了谢长明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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