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成翎
京中最高的四季阁阁楼上,扫一眼下方飞驰的一行人。
顺天知府丁业蹙起眉头:“殿下,让顾询去查证,不会从中弄出什么意外吧?”
他自然也知道,这位御林军中郎将兼京营提调,跟六殿下最是不合。
说完之后,半天却没得到反应。
丁业犹疑地往旁边看了一眼,却瞧见他家六殿下正拄着下巴,微垂眼皮,全心全意地看着那飞驰御林军队伍的方向,往日再清冷不过的脸孔上,竟带着一丝无法遮掩的温缱轻笑,仿佛是在看最亲热的情人一般。
丁业先是感慨,六殿下到底还是个少年人,少年慕艾、少年多情,再正常不过了。
但一瞬间,忽然发现什么不对。
他立刻伸着脖子往窗下看了看,因为禁军过于嚣张的赶路方式,街道上的人早就避了进去,附近并没有什么漂亮姑娘。
所以,殿下真的在看那帮御林军,可御林军那都是一群大老爷们啊……
而且也没什么长得好看的人。
唯一一个算姿容出色的,还是跟殿下有大过节的顾询。
难道殿下是在看着顾询笑?
咦,丁业只觉不寒而栗,赶紧晃了晃脑袋,自己大概是刚才茶水喝多了,脑子不清醒。
目送着一骑人马全部消失在大道尽头后。
谢宣慢悠悠转过了头,看向坐在旁边的丁业,回答他先前的问题:“不必担心,此次我们证据充足,不是轻易能遮掩过去的,而且凭顾思远的为人,应当也不会在这种大事上公报私仇。”
“哦……”丁业悠悠应了一声。
但却一时精神恍惚起来。
六殿下居然在说顾询的好话?
不会吧,他刚刚的猜测,不会吧……
谢宣眯了眯眼,看向这个神情古怪的家伙:“丁大人,这是怎么了?”
丁业忙正色回道:“无事。”
他突然有种掌握了大秘密的责任感。
山东陵县距离京城一千二百里,但这次顾思远一路之上,除了在驿站换马,顺便吃饭休息了片刻,其余时间全部都在星夜兼程、不眠不休的赶路。
将原本近十天的路程,压缩到了六天。
京中急着去报信的同党,都没有他速度快。
顾思远带人赶到陵县时,正是深夜。
他一剑劈开县衙大门,现任的陵县县令蒋成明,正一身酒味地在床上呼呼大睡。
两日后,顾思远带着调查所得证据,以及县令蒋明成、县丞符炎两人开始返回京都途中,京中报信的同党才刚入陵县城。
听闻御林军已经来过,并且带着人离开,那几名报信者直接卸甲丢衣,一去不回,此事再无力回天了。
顾思远躲过一路巡查,回京之后,将所有证据呈了上去,也将抓来的人交了上去。
此事既由顺天府首告,一番争论之后,建昭帝便下令由顺天府和三法司共同审理。
而那县令蒋明成显然是个软骨头。
进了顺天府大牢,刑还没动起来,就直接招供了。
蒋明成原本是正经科举出身的进士,成为陵县县令之后,本来是动了心思想要做一番大事业的。
然而,却在当地寸步难行。
因为当地县丞、县尉、包括捕头等等都紧紧握成了一条线,对他这个县令阴奉阳违。
之后,又志得意满地告诉了他一个关于陵县的秘密。
陵县在整个山东,甚至全国都颇有声名。
因为它盛产一种郁金美酒,极为美味,前朝的某位帝王还专门为其写诗作文,更让郁金就声名大盛。
到本朝之时,郁金酒也同样成为贡品,一年只产二十桶,全部贡入皇宫内务府,寻常人求而不得。
于是十几年前,本地的某一任县令,还有县丞、乡老们开始动起了心思。
陵县不能坐拥宝山而不珍惜啊,岂不是暴殄天物。
他们开始私下让人酿郁金酒。
刚开始,还只是偷偷送给那些山东本地的上官们,打点下前程。
毕竟,酒水这东西喝下去就没了,什么证据都没有,不像其他的贡品,用了会被人发现,可能会被同僚上告。
而野心一旦开了口子,是不可能有满足的时候,不久后,他们又终于决定,要开始拿郁金酒出来卖。
大梁承平已久,有钱的商贾很多,尤其是江南、山西这块,他们不缺银子,就缺装点身份的东西。
郁金酒作为贡品,当然足够高贵。
于是,一坛酒便能卖千百两银子,比当十年县令得到的俸禄还多。
买酒的商人自然不敢说出去,卖的人有罪,他们这些偷喝贡品的人同样有罪。
而山东的那些上官们,每年都会被卖酒所得的大半银子打点稳妥,他们自然也不会断了这条财路。
县令每三年一换,但县丞、乡老却是本地人,一直在这里。
于是,陵县至今已经换了六位县令,但最后都被迫加入了这趟生意,赚得满满的离开。
又因为这杯酒牵起来的官场关系线,那些从陵县走出去的县令,之后的仕途很多时候都比同僚们畅通不少。
这般官官相护,多年过去,上面竟然对陵县私卖贡酒之事一无所知。
不过,郁金酒之所以比普通酒水更加美味,一是因为本地特产的粮食和水,二就是因为精酿次数比普通酒水更多。
旁的酒水,一斤粮食能出三两酒水,郁金酒只能出一两,还必须用陵县当地的粮食,保证其味道不变。
在越来越扩大的买卖下,粮食不够用了。
但是,每年定例给上官的份额却不能少,更舍不得大批大批白花花的银子
于是很自然,这帮人打起了本地粮仓的主意。
反正大梁都多少年没打过仗了,打也打不到他们这里来,粮仓里的粮食也不过是等着一天天放陈而已。
可谁能知道,去年山东突然天降旱灾,谁知道朝廷这次居然不按惯例赈灾,而是让他们开仓放粮。
事情发生的时候,蒋明成直接慌了神。
但是在上官和县丞的指示下,他狠狠心,直接关闭了城门,不允许陵县任何一人离开。
上官也表示会配合,绝对不让一个灾民走出山东。
最后,导致陵县近万百姓只能在城中白白等死。
听完这其中缘由,朝中人人变色。
这天大的悲剧,源头竟然只是为了一杯酒而已……
建昭帝更是怒不可遏。
当即判处蒋明成、陵县县丞、县尉等人凌迟处死,三族之内尽皆流放;其余涉案的山东官员,绞刑的绞刑、流放的流放。
而郁金酒被私酿的这十几年里,还有不少已经从陵县、从山东升任到别地的官员。
他们自然也是知情者。
其中就包括前任的山东巡抚、现任的刑部左侍郎翁修永,而就在月前,由陛下赐婚翁家女,翁修永成了四皇子谢寰的未来岳父,只等着良辰吉日便要正式结亲了。
此外,还有曾经的陵县县令袁良平,乃是大皇子谢宏盔下第一重臣户部尚书袁闲的独子。
这一下,不光是谢宣这边的人积极推动,要陛下严惩相关人等。
二皇子谢宽的人,也十分活跃,一下子打击两个敌手,谁不乐意呢?
理由也很充分。
先不说私盗粮仓本就是诛九族的大罪,也不说那陵县上万枉死的百姓,就说这私酿贡酒的行为,便是在明晃晃践踏皇室和帝王的威信与尊严。
他们这些皇室中人也要定额才得的东西,那些奸臣,那些商贾居然也有资格享之不尽?
群情沸腾之下。
建昭帝无法逆势而行,袁良平被判处斩首,其父袁闲则因为多年功劳,只罢免官职,没收家产。
大皇子这边骤然损失一个户部尚书,心里简直滴血不已。
户部那是什么,那是钱袋子啊。
拉拢人、养私兵,哪样不需要钱?
“谢宣,你居然敢……”下朝之后,谢宏直接拦住了他的道路。
谢宣眯眼看眼前人:“大皇兄,还记得就在上个月,也是在太和殿前,我们的对话吗?”
谢宏瞪眼,那会是他为了恶心谢宣,故意积极请奏让跟谢宣有大仇的顾询担任京营提调。
报复这么快就来了?
谢宣看着人陷入自己的思维,满意地点了点头。
但同时,心里有有些忧伤。
哎,这些人怎么就是不相信,自己只是个单纯的好皇子,只是单纯地想为百姓做主,惩治贪官污吏呢?
而另一边,刑部左侍郎翁修永全家则被判处流放岭南,岭南多瘴气,还从没见有流放罪犯能活下来的。
“谢宣,你这个疯子。”谢寰攥紧了拳头。
原本翁家跟他有婚约,按照本朝律例,凡宗室中人,除造反等大罪,其余皆可按律减二等;皇家姻亲者,可减一等。
五刑为笞、杖、徒、流、死,流放之刑减一等便是徒刑,徒刑便是坐牢,这时候粮食珍贵,没有关几十年的惩罚,那是朝廷在养你,是让你享福。
所以,徒刑一般最多只有三年。
如果他不解除婚约,娶翁家女为正妃,那么翁家人便是皇亲,按律可减一等罪责,关个几年打点一番,都能保住性命。
但是,他是要那个位置的,他怎么能有个这样戴罪之身的岳父,而且还是做出了这等丧心病狂之事的,除非他完全不想要民心了。
可是等他毅然决然去解除婚约了,原本他正在拉拢的那些朝臣,看他的目光却又都变了,仿佛他是多么的寡情薄意。
他在太后祭典上,辛辛苦苦展现的忠孝仁义,也瞬间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