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牛角弓
他绕过屏风,想象着自己要在这里消磨掉一些多余的时间,他打量堂屋里的摆设,山水屏风和桌椅都是老榆木做的,木料普普通通,样式也是普普通通的,十分符合一个纸画铺子的低调风格,以及内里暗藏的书香气。
多宝阁上摆着一整套瓷瓶,质地莹白,上面用蓝色的釉料绘着精巧的房舍,一位妙龄女子倚窗而坐,怀中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女子容颜娇美,衣饰亦是华贵,只是皱着眉头,满面愁容。
窗外是假山和一簇芭蕉,两个彪形大汉站在台阶下,比比划划的,好像要表达什么。在他们面前,一个丫鬟和一个婆子张开手臂,似乎有阻拦之意。
绘制这套瓷瓶的画师手艺极为出色,将人物的姿势、神态都绘制得极为传神。妙龄女子的哀愁、丫鬟与婆子的惊慌、愤怒,以及彪形大汉的蛮横都表现的淋漓尽致。而小婴儿则画得白白胖胖,脸上带着的天真无邪的笑容。
婴儿的无忧无虑与周围成年人脸上的复杂神情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令人一眼看过去,就忍不住生出了几分探寻的欲望。
这是一副非常有故事感的画面,
司空觉得马家掌柜的品味还是挺独特的,因为这时代的瓷器除了烧制的技巧,还追捧一种风花雪月的美感。像这种仿佛讲故事的风格,市面上并不常见。
司空绕过多宝阁,朝着圆桌的方向走去,然后他注意到其中一张椅子的角度似乎与其他的不大一样。其余的椅子都是推进了桌子下面,唯有这一张椅子,角度微微倾斜。
司空抬起手比划了一会儿,感觉这样的角度像是一个人起身之后,随手推回去造成的。
司空心里就生出了一点儿小小的兴奋,觉得冥冥之中似乎有些接近了那个神出鬼没的凶手。
但除此之外,这座堂屋里再没有其余的线索了。
凶手或许摸过桌子,摸过椅背,但对这个时代所能够利用的勘验技术来说,这样的线索都是毫无用处的。
充其量只能让他对凶手的性格做出一二猜测:这应该是一个非常从容的人,他不慌不忙,闲庭散步一般,对他即将要做的事,有着无以伦比的强大的自信。
司空再一次回到了前院,他推开店铺的后门,一步一步走进了空荡荡的店铺之中。
他将一楼的窗户又细细检查了一遍。
店铺的窗户都是阖上的,但有几扇窗户上的窗纸有破开的缝隙,从外面往里看,估计看不到什么,但要从屋里往外看,角度合适的话,还是能看到街面上的动静的。
尤其顺着靠近窗边的两道裂缝往外看,罗松他们一行人过来的时候,是完全可以看到的。
与二楼相比,一楼的这个角度不但利于观察,而且更便于采取行动。
门外传来男人的说话声,中年男人的声音不大客气的问道:“你说你是官差,我还说我是官差呢。我进我自家的铺子,还要官差同意不成?”
罗松的声音带着几分凶意,“我说了不许进!”
那男人不乐意了,“就算你是公差,你也不能不讲理啊!”
罗松怒道:“讲不讲理你也给爷老实呆着!”
那男人身旁似乎还有其他人,听到这里,都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司空知道罗松性子有些急,但并不擅长跟别人讲道理。他连忙走过去,拉开了店铺的两扇门,就见罗松颇有些狼狈地站在门外,台阶下围了四五个壮汉,这些人都穿着一样的灰布短衫,像是某个大户人家的随从。
这几个壮汉正一门心思的跟罗松吵架,冷不防见店铺里又出来一个人,都愣住了。
司空凑到罗松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罗松白了那些人一眼,二话不说转身朝着后院的方向跑了过去。
站在最前面的那人忙说:“嗳,嗳,那人怎么进去了!站住!”
说着他就要追进去,却被司空抬手拦住了。
这人没好气的上下打量司空,神色颇为不屑,“你又是哪根葱?这里可是我们薛爷的铺子。你们这样到处乱跑,我们可要报官了!”
司空见他不顾阻拦,硬要往里闯,也顾不得许多,抬手抓住这人的肩膀,用个巧劲儿向后一转,用力向外一推,直将他推下台阶。
这人身后的两个同伴连忙抢过来扶住他,就见他呲牙咧嘴地扶着肩膀,一条手臂软塌塌地垂着,原来是被司空卸掉了膀子。
另一人见司空动手伤了同伴,立刻扑了上来,想要将他拿住。
司空抬脚将这人踹了出去。
这一脚司空不留余力,这人几乎是竖着飞出去的。待他一跤摔倒在大街中央,又被余劲儿推着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勉强停住。
街道上登时大哗。
司空厉声喝道:“薛千山何在?!”
挨了打的兄弟几个还在蠢蠢欲动要跟司空比划,就听他连名带姓的喊出了薛千山的名字,一时又有些犹豫了。
就在这几人面面相觑的时候,一个面容清秀的青年快步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这几个护卫见了他,都露出几分愧色,讪讪的向两旁让开。
青年目不斜视的从他们身旁走过,一直走到台阶下才停了下来。他微微仰着头打量司空的面孔,然后眼睛一弯,露出一个十分温和的笑容来,“原来是司空大人。”
司空上下打量他,“是你?”
上次凤随在醉仙楼宴请薛千山的时候,司空曾在薛千山的身边见过这位青年。当时他就觉得这青年的年纪要比一般的书童或者小厮要大一些,他跟在薛千山的身旁,不像是随从,更像是一个秘书的身份。
“小人薛长青,见过司空大人。”青年拱手行礼,笑道:“我家郎君今日请了工匠来店铺里看一看……司空大人这是……”
司空问他,“薛千山人呢?”
薛长青忙说:“方才出门的时候,有管事临时来回事情,郎君就让小人先一步过来。这会儿,估计郎君已经出门了。”
薛长青态度好,司空也就收敛了满身的敌意。他冲着薛长青拱了拱手,“方才多有得罪。事出有因,还请长青大哥跟薛郎君说一声。”
“不敢当。”薛长青客气了一句,迟疑的看看他身后,“可是铺子里出了什么事?”
司空不欲与他多说,他把罗松打发过去看守后院门房的凶案现场,前门这里,自然也不能让这些人随随便便就进去。
“劳烦长青大哥打发个人,到大理寺报一声,”司空冲着他拱拱手,“就说有重要的事,我和罗松在这里守着,请我家大人马上过来。”
薛长青吃了一惊,“不知……”
司空沉着脸摇摇头说:“暂时不能说。”
薛长青不敢再多问,连忙点了两个人去大理寺传话了。
第80章 目击者
有了司空的提醒,凤随带着人走的是商铺的后街。
仵作进了后院门房去验尸,凤随则带着陈原礼在后院到处看了看。
其实司空已经将这院子里里外外都看过了,除了堂屋里的椅子位置不大对,其他地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痕迹。
薛千山也得了信,带着人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他有些感激凤随的处理方法,前街门窗一关,街面上的人什么都不知道。也免得传出什么闲话来,说他的店铺还没开张就出事,不吉利云云。
薛千山还是那副富贵公子的派头,身披银狐裘,一张俊秀的面孔裹在一圈白绒绒的毛毛里,如上好的暖玉一般。偏偏他眉眼又是极黑的,两相一对比,就让司空想起了前世看到过的那些眉眼灵动的银狐的图片来。
不过,将人家暗暗比作狐狸到底是不大尊重的。
司空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暗想古代的诗人倒也不全是夸张。陌上人如玉这种描述,其实也是有着现实依据的。
凤随见司空不住的偷瞄薛千山,以为他对这人有怀疑,也跟着上下打量他。
薛千山这人性格颇有些让人不好琢磨,交际的时候他显得八面玲珑,温和圆滑。但在他自家下人的面前,他又很会端着架子,一张俊俏的面孔板着,很有几分当家做主的威严气派。跟凤随他们打交道,他又是一脸诚恳,让人觉得他就是个配合官府问话的好市民。
不过自己的地盘上闹出了人命,薛千山也是有些紧张的,他还跟着凤随亲自去了一趟后院的门房,见了见那位睡梦中被人取了性命的苦逼的护院。
“这人姓刘,”薛千山说:“原来就是马郎君家里的护院,听说他老家是在兴元府那边,如今那边在打仗,他想回也回不去。马家将铺子让给小人之后,他就仍旧留了下来,在小人这里做工。”
凤随又让人传来马家其余的护院来问话,几人都说这姓刘的护院在西京城里没有亲戚,也没什么朋友,平时有来往的也就是马家这些跟他一起做工的护院随从。
这人性格挺开朗的,别人有事,他也乐意帮忙,是个挺热心的人,旁人都觉得他不会跟什么人结仇。
总之就是工作负责的一个老好人。
一众衙役又分散开来,到左邻右舍去打听,看看有没有谁看到什么。
这么一打听,倒是打听出了一点儿不同寻常的线索。
凤随正带着司空在院子里说话,就见衙役过来汇报,说相邻的乐器铺子的管事带着一个庄稼汉过来回话。
凤随让人进来,就见一个身穿长衫的斯文的中年男人带着一个壮实的汉子走了进来,那汉子脸色有些发白,见了凤随就普通一声跪下了。
司空被他惊的,不自觉的往旁边让了让。
在这里生活了小半辈子,他还是不大适应下跪这种礼节。
壮汉没有注意到司空的小动作,他一门心思都在琢磨刚才乐器铺子的管事跟他说的话,整个人都快吓晕了。
“大人,”这汉子抬起头苦着脸说:“小人确实看见了这家院子里走出来的那个人……他,他会不会来找小人灭口啊……小人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要是小人被灭口,一家老小都没人养活了……”
说着,他眼泪都快要流下来了。
凤随颇有些哭笑不得,安慰他说:“要是只有你一个人见过凶手,凶手肯定会找你灭口。但你已经跟官府汇报的话,满官府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凶手哪里杀得过来?”
乐器铺子的管事在一旁悄声安慰他,“跟大人说了就没事了。”
壮汉抹抹脸,老老实实的开始交代了,“小人柳二郎,家里就是柳树村种地的。不光是张管事的铺子,旁边街上还有两家铺子,平常用的米粮、鸡鸭、菜蔬等物,都是从小人家里采买的。夏秋时候,过得三五日就要送一次,冬日里时间便要长一些,半个月送一次。”
乐器铺子的管事在旁边点了点头,示意他说的没错。
柳二郎又说:“小人都是赶着驴车早早出门,待城门一开,就进了城,先把东西给张管事送过来,他这里开门早些。小人在他这里歇一会儿,到巳时左右,再去给其他铺子送货。一般都是过了午时就回去了,今日刚巧出了点儿事,所以才耽误到了现在。”
乐器铺子的管事给他作证说:“那两家铺子今日要跟柳二郎盘账,所以才耽搁到了现在。也是巧了。”
凤随等人也觉得巧,否则柳二郎早就回柳树村去了,他们再要到哪里去找这样一个证人?
西京城周围共有十二座城门,平时戌时关闭,寅时开启。没有重大活动的时候,只开四个主城门。
柳树村的位置在西京城城南二十里处,柳二郎应当是从城南的启德门进城,这一点,只消到城门口打听一下就能知道。
像柳二郎这样带着货物的小商贩,进出城门是要交一定的费用的,所以城门守备那里都会有一个记录。
“小人进了城,都是走后街这条路,把东西给张管事送到后门。”柳二郎说:“今日带来的东西多,除了白菜萝卜,还有几筐腊肉腊鸡,一样一样清点过去,就比以往的时辰要晚了一些。张管事又留小人吃了一杯茶,出来的时候就有些晚了,铺子前面都要张罗着开门了。”
凤随就问张管事,“铺子都是什么时辰开门做生意?”
张管事忙说:“回大人的话,铺子每日都是辰时二刻开大门。今日一早略微晚了些,约莫是四刻。”
司空在心里换算了一下,这就是八点。冬天亮的晚些,这个时间,太阳也才刚刚冒头。
柳二郎说:“小人素来都是送了货,先将驴车寄放在张管事这里,小人就绕到桂花胡同那边去喝一碗馄饨。今日也不例外。小人一出门,就见一位郎君顺着胡同进来了。”
凤随精神一振,“什么样的人?”
柳二郎有些嘴笨,急的直挠头,他伸手指了指罗松说:“比这位公爷略高些。”再指指旁边的司空,“比这位公爷略矮一些。”
罗松的身高在一米七四、七五左右,司空的身量高一些,约莫有一米八二到八四,中和一下,大约就是一米八左右的样子。
柳二郎又说:“他身上穿着一件灰色斗篷。那时候巷子里还黑着,他拿斗篷帽子挡着脸,小人也看不清他相貌,就是觉得,他肩膀宽宽的,走路的姿势带着一股子精气神,应该是一位年轻的小郎君。”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亲眼见到这位行凶之人,虽然诸多线索还需要一一查证,但凤随等人都听得十分认真。
“小人经常在这条街上进出,左邻右舍的伙计,就算不认识,也都看着眼熟。不过这位郎君眼生的很,小人就多看了他两眼。”柳二郎说:“就见他走到了咱们这个铺子的院门外头,小人当时没留神,再回头看的时候,没想到这人就不见了。”
凤随点了点头。这一带的院墙不算高,这人身手又好,翻过来也不过就是一眨眼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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