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紫舞玥鸢
“秋家曾经是淮州将门,后来被人污蔑失地,当时的朝廷要株连我秋家全族,我父本欲上京告御状,不料被‘友人’出卖,在水井里下毒,仇家趁夜放火,我家满门全灭,只有我在外历练逃过一劫,那是我还小,后来流落江湖,幸好逢师门收留……”
他说起这段过往时神色平静,声音低沉,唯有握着剑的手指指骨用力泛白。
莫摧眉等人皆是一阵沉默。
萧青冥看他许久,才点点头不再多问。
难怪刚开始召唤出秋朗时,他百般不肯为自己效命,一直想着离开,话里话外非常痛恨朝廷,不愿做官更不愿当朝廷鹰犬,原来是因为有这么一段过往在。
莫摧眉忍不住问:“那你后来报仇了吗?”
秋朗眉头皱起,摇摇头道:“我还没能寻到仇家踪迹,就染上重疾身故,如今过去了几十年,仇家恐怕早就不在了。”
莫摧眉颇为惋惜的摇摇头:“那真是可惜。”
※※※
日子在紧张的备考中一天天过去,会试当日,参加考试的学子需要在贡院中整整待上两日。
来自淮州的学子陈沛阳,是淮州大族陈氏的一支远房,说起来,跟陈太后还算本家。
自从太后被皇帝强行“自愿青灯古佛”后,淮州陈家的地位便有所下降,皇帝打压世家大族的态度已显露端倪。
若是他们这些家族再不抓紧机会,往朝廷输送自己人,培养高官做靠山,只怕衰落的势头就止不住了。
陈家家主日日愁得慌,想尽一切办法四处搜罗家族读书人子弟,不惜成本的资助。希望依靠广撒网的方式,在今年科举中多收获几个进士,给家族撑面门。
陈沛阳自信满满地背着书箱走进贡院,开始踏上他憧憬已久的仕途第一步。
进士科考的题目,依然跟往年一样,主要为经义、经史、诗赋和策论。
等待了整整三年的陈沛阳,一拿到考题便开始奋笔疾书,第一日下来,大家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同之处,直到第二日考时务策论时,不少学子就开始发懵了。
第一道题:请辨析田亩改革的对错与利弊。
陈沛阳一看这题目,眉头立刻夹了起来。
古往今来的科举,考田亩相关的试题非常多,读书人按照套路把历朝历代的田亩政策引经据典分析一番,倒也不是难事。
问题在于,去年京州刚刚由摄政喻行舟主持了清丈田亩,查出大量隐田,追缴粮税甚至抄家问斩了不少士绅官员和大地主,其他州虽然还没有实行,但风声越吹越厉害。
这个年代,能供读书人十多年寒窗苦读的家庭,基本不会有贫农,最不济也是耕读传家,大部分都是家中有不少田产的地主。
多数人心目中,科举做官就意味着升官发财,鸡犬升天,无数佃农带着土地来投献。
就如同昔日李长莫和他的长随李计,当日对当官的目的各抒己见时,李计那番话,正代表世人普遍想法。
田亩改革,无论是立国初年的均分田亩,还是现在的清查隐田,很显然都是对底层农民有利但对地主士绅不利的。
他自己也并不觉得这是对的,无论是皇帝还是国朝,真正依靠的一直都是士绅地主,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绝不仅仅是一句空话。
皇帝稍微打压一下豪强,让百姓有条活路就已经是难得的好皇帝,但是过分打压士绅,那就是在自掘坟墓,不然皇帝还能依靠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泥腿子治国不成?
可是当今圣上的做法和态度是明摆在那里,有眼睛的人都能看见,对方就是要整治士绅豪强。
陈沛阳皱着眉,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个节骨眼,出这样的试题,分明就是筛选和站队。
说是分析利弊,他敢打包票,只要他敢说一句贬低田亩改革政策的话来,哪怕他的文章写的再好,一定是落卷的下场。
但是他要是违心称赞田亩政策,将来朝廷要在淮州清田甚至分田,自己岂不是也不能反对?否则的话,不就成了欺君……
陈沛阳带着忧虑的心又翻开第二题:所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请谈谈你的看法。
他彻底无奈了,这明显是针对百工武人等六科人士的,怎么全是“站队”题,就不能出一些常规的题目吗?
他又翻到最后一题:策论,请为收复幽州献策。
陈沛阳先是高兴了一下,准备动笔时又陷入了沉思,这题也相当不好答,如果他敢答什么“君行王道则天下归附”之类的废话,肯定跟自杀无异。
要复幽州,自然需要富国强兵,想要富国强兵,一来要钱粮,二来要武人,最终的落点居然还是回到上面两题。
“这什么损的题,究竟是谁出的啊?!”陈沛阳简直抓狂。
几乎同一时间,大部分考生内心都发出了同样一声呐喊。
※※※
考试结束,监考官命人将所有试卷封卷誊抄,经过一轮又一轮紧张的阅卷,评卷,筛选,最终的两百多个进士名单终于出炉,还有三百余个六科科员。
前三甲的考生和六科排名前三的考生,今日入宫,在文华殿进行最后由皇帝主考的殿试。
萧青冥手下所有的人才和卡牌们,均在其中。
经过一个上午的紧张殿试,最终的试卷分成上中下三等,被送到了御书房。
皇宫,御书房。
时已三月,气温还很低,料峭的寒风吹拂着窗棂,刮得新安装的几面玻璃窗呼呼作响。
殿内碳炉在炭盆中烈烈燃烧,萧青冥身上披着一件温暖厚实的白狐裘,正懒洋洋斜倚在软塌上,手里翻看着今年新科考试初筛后的第一批三甲试卷。
喻行舟坐在他身旁,腰板挺直,左手执笔,飞快浏览试卷,一边在有谬误之处用朱笔勾画。
他武功不低,有真气护体,即便在深冬,不披大氅,身上也是暖融融的。
萧青冥看着他专注批卷的侧脸,时而蹙眉沉思,时而展眉摇头,颇有几分后世上学时老师阅卷时的味道。
萧青冥心下觉得好笑,忍不住伸出手去,隔着衣服游移过他的腰身。
喻行舟的身材是典型的宽肩窄腰,黑色云纹的封腰配上一条银色腰带,将腰际的弧线束得紧致流畅,小腹没有一丝赘肉,精韧的腹肌分明,既不显粗壮也不会瘦弱。
喻行舟初时还能装作没注意,任对方亲近,直到萧青冥使坏在痒肉上捏了一把,他整个人忽然一颤,脊背僵了僵,再也无法把注意力专注在阅卷上。
他有些无奈地转过头看他一眼,抿了抿嘴,道:“陛下身为一国之君,怎么还如此调皮。”
萧青冥支着脑袋,拖着长调,懒懒打了个哈欠:“老师好好阅卷,管朕做什么?”
“说起来,老师出的试题效果就是不一样,之前多少读书人骂朕和朕的政策荒谬,原来‘扭转’这些人的想法,只需要一次科举。”
萧青冥微笑起来:“不管他们是真心还是假意,想要做官,就得老老实实捏着鼻子夸朕英明神武。”
“将来若是有人胆敢反对朕的田地政策,就把他们的科举试卷扔到他们脸上,治他们一个欺君之罪。”
萧青冥啧啧有声:“论阴损,果然还是老师厉害。”
看着对方冲他扬起下巴,那春风得意的小表情,喻行舟心痒痒地想亲一下,想起自己现在是摄政而非“贵妃”,最终还是忍住了
他摇头失笑道:“陛下要夸自己英明神武也就罢了,何必非要踩臣一脚,骂臣‘阴损’呢?”
萧青冥慢吞吞把脑袋靠过去,坏笑道:“没有老师的‘阴损’,如何衬得朕英明呢?”
“老师且忍忍,反正为朕被背得锅那么多,也不差这一次。”
“再说了,老师应当感恩朕的信任和器重才是,否则满朝文武,朕为何不找别人,偏找老师替朕背锅呢?”
喻行舟被他逗得啼笑皆非,眼尾弯起一线细细的笑纹:“这么说来,臣还要感谢陛下的‘贬损’了?”
萧青冥借机把半个身子都靠在了他身上,一只手环住他的腰身,慢条斯理道:“老师朕要感谢朕,不如……”
他后面的话声音越说越低,喻行舟没听清:“嗯?陛下说什么?”
萧青冥把下巴搁在他肩头,以一种充满蛊惑的口吻,笑吟吟道:“不如今晚老师留下,与朕秉烛夜谈,总好过长夜漫漫,老师一个人在府里孤枕难眠嘛。”
喻行舟那张嘴,比死鸭子还硬,无论如何威逼利诱,也死活不肯放弃他自欺欺人的假面具,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肯从他的蜗牛壳里钻出来,偷偷爬到龙床上钻他的被窝。
萧青冥干脆放弃了正面攻势,采用迂回战术。
从喻行舟脸上一度陷入挣扎的表情,他就知道自己的战术是正确的!
喻行舟轻咳一声,又低下头看试卷:“陛下,还是赶快把三甲排名定下来,外面等候的今科仕子们差不多要入殿了。”
萧青冥轻哼一声道:“你手里那几份,朕看都差不多。”
喻行舟将候选的五份甲等逐一摊开在他面前,每一份文章都是花团锦簇,文采斐然,更难得的是言之有物,策论也能说到点子上,站队毫不含糊。
萧青冥默默看了一会,实在难以分出高下。
喻行舟忍不住笑道:“陛下干脆把封住的名字打开看看,陛下更器重谁,那便点谁为状元就是。”
萧青冥白了他一眼,喻行舟这厮,分明就是在套他心中最器重的那个人。
比起选出究竟谁在他心目中更重要一点,他还不如给五份试卷排个名,来的更简单。
他又把五份答卷反复翻阅,最后美滋滋挑出一个马匹拍得最有水平的,把他夸得最舒服的。
此人的言辞既有说服力又能搔中痒处的,足见写出这份卷子的考生,对皇帝这一年多以来的作为非常熟悉,而且很是崇拜。
选出了状元,另外几个就简单多了。
萧青冥笑眯眯,反复读着学子引经据典吹捧他的段落。
喻行舟在一旁看得忍俊不禁:“看来纵使英明神武如陛下,也免不了喜欢阿谀奉承。”
而且一被夸奖,就会不由自主眯起眼睛,一副满足舒坦的样子。
喻行舟目光温柔地注视他的脸,心中那只小猫爪又开始反复挠爪,挠得他心痒痒,恨不得抱着对方亲亲蹭蹭一番才好。
萧青冥放下卷子,瞥他一眼,漫不经心道:“人家说几句实话,怎么能叫‘阿谀奉承’呢?”
喻行舟无奈莞尔:“陛下说的是。”
※※※
转眼就到了放榜时间,新科进士三甲的名单尚未公布,反而是六科的“科员”题名名单率先公布。
看着六科皇榜密密麻麻,足足有三四百的“科员”名单,全城读书人一片哗然,万万没想到,科员的选拔名额居然比进士多这么多!
皇榜前,各种言辞开始了激烈交锋。
“不会吧?我怎么会落榜呢?”不少找不到名字的考生当场就要崩溃发疯。
“每年进京赶考的仕子的,没有八千也有五千了,最后只有那么两三百人,可是科员呢,足足多了一半!”
“就是啊,早知道考不上进士,还不如去考六科呢,考得人少,录取的还多!”
科举落榜的学子捶胸顿足,一面对皇榜上的科员们羡慕嫉妒恨。
就算不是进士,那也是可以入金銮殿,亲眼见到圣上的,万一殿试被皇帝相中,也不是没有一飞冲天,飞黄腾达的可能。
一个考上了六科科员的皇家技术学院学子,兴高采烈地大笑:“我高中了!我一个做账房的,竟然也有一天能高中!还能上金銮殿!我不是在做梦吧?”
“不就是区区几个吏员吗,有什么了不起?”也有学子酸溜溜地嘲讽,“若非进士的数量少,三年才两三百人,如何显得进士出身珍贵?”
另一个学子立刻附和道:“就是,这些小吏又做不了官,纵使考上也没什么意思。”
“这么高的录取比例,想来也没什么难的,也就是些考不上进士的末流才会考六科。”
“让一让,别挤别挤。”这群读书人中忽然挤进来几个大户人家的管事,一眼相中了方才那个自称考中了算科科员的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