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两江水
到底还是害了他们。
现下才知,身边人早就看出他的意图,不需要问他如何知晓,也不用问他如何干扰了能量,一个能跌入通道的活人,能将白骨们折损的骨头恢复,自然有过人之处。
鹤林的愧疚在很多年前决定困住众鬼时就用完了。
但眼下,图谋被心上人一览无遗,还是涌上了强烈的羞愧和愤恨。
羞愧事情在心上人面上败露,愤恨往后无机会手刃仇人。
苍白的面容几分哀戚,他的身躯又微微颤。
温暖双手覆在他双肩,他抬眼,对上温和笑意。
陶荇道:“我刚刚说,我帮你复仇。”
鹤林眸中微闪,半晌后,轻咬嘴唇:“我是被害死的。”
陶荇闭了闭眼:“我知道。”
鹤林按住他的手,贪念掌心温暖,回头看来时道路。
陶荇道:“我真的知道,你受过许多苦。”
在追踪林父的记忆里,他全都看见了。
即便不看,也不难猜,害死鹤林的就是林父。
林沿的父亲,本名林凤文。
鹤林是林父的亲弟弟。
即便死的早,也不该彻底消失痕迹,但那林沿从没听过这个叔叔的名字,也不知道自己有过一个叔叔,因为林凤文心虚,不敢提。
陶荇牵住鹤林的手,循着他的目光,也看向来时路。
那个年代,林家父亲有一份稳定又十分体面的工作,日子本来不错,只是自鹤林出生,就变了。
父亲因为他的出生,丢了工作。
家中境遇一落千丈,鹤林成了出气筒,“打骂”,“偏心”说来简单的词语,对一个孩子来说,却是不可磨灭的伤痕。
也许,父亲崩溃的不只是生活拮据,还有从体面的人上人一落千丈的反差,他固守的是那偏执的自尊心。
陶荇看的是林凤文的记忆。
“弟弟怎么又在哭,烦死了,你们能不能把他抱远点?”
随后,就有一双成人的脚将那个还只会爬的小孩踹到床下,小孩哇哇大哭,床上的人更暴怒,下床提着小孩胳膊,丢到黑暗的杂货屋里,门一关一锁,挡住撕心裂肺的哭声以及拼命扒拉门锁的声音。
在黑暗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一个孩童会是怎样的惊吓害怕,这个视角无从知晓,只能看到,那小孩在杂货屋里哭到没力睡着,又因为肚子饿,捡到什么都往嘴里塞。
小孩长大一点后,很会察言观色,积极帮着家里干活,脾气也好,多数时候淡淡的笑,谁说他都不生气,这个时候,他挨的打骂总算少了,也勉强能吃饱饭,日子似乎平静下来。
他们都要上学,上学后,林凤文心里逐渐不平。
因为弟弟成绩非常好,在学校出尽风头。
他开始找茬,而父母总是会向着他的,于是就更肆无忌惮,把尿撒到弟弟头上,父母也不会怪一句。
到林凤文上高中后,没闲心去欺负弟弟,他的生活圈子有很大变化,他有一帮狐朋狗友,有隔三差五就更换的女朋友。
比他小两岁的林鹤卿这时候在读初中,自初中起,他就选择住校,并在食堂做事赚取日常开销费用,他干活勤快,人缘很好,成绩优异,市区重点高中早就向他抛来橄榄枝,说只要他考过去了,就减免一切费用。
在他初三这一年,夏天的晚上,那晚天气异常炎热,屋里的吊扇咯吱咯吱,吹来阵阵热风。
林凤文狼狈回家,捂着一脸血迹,惊恐向父母道:“我,我把人砍了。”
父母脸色倏然惨白。
事件始末很简单,小混混打群架,打急眼了就动刀子,只是人家都不敢真下手,林凤文自小在家里说一不二,胆大包天,他真砍下去了。
对方家里也是混的,不报警,只拿刀找上门。
他砍断了人家一条胳膊,人家也要砍断他一条胳膊。
一家人连跪带求,赔了许多钱,对方不依不饶,说那也得砍掉一只手,再没得商量。
父母惶恐磕头,忽然道:“你们认错人了,砍你家孩子的,其实……其实是弟弟,他们俩很像,弟弟犯错跑了,哥哥爱护弟弟,想替弟弟顶罪,可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啊,谁犯的错,该由谁承担,你们等着,我这就去把弟弟叫回来,等着啊……”
林凤文惶然,混混沌沌地点头:“对,可以这样。”
他犯了错,可以让弟弟顶替。
林鹤卿被从学校叫回家时,还是懵的。
兄弟俩是像,只差两岁,身高也没多大差别,林凤文砍人的时候戴了个口罩,唯露眉眼,那个被砍的小混混一时间也分不清是谁了,而林家父母一再声称是弟弟做的,他们信了,反正都是一家的,为了出口气,找谁都一样。
林鹤卿右手被死死压在桌上,他到底还是半不大的孩子,看那明晃晃的刀,吓得声嘶力竭地哭:“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不要,不要……”
那哭声太惨烈,对方都忍不住生了恻隐之心。
寒光一闪,砍刀落下,没有断他整个手,砍掉了他两根手指。
血从桌上流淌至地,如一小汪血色瀑布,林鹤卿抱着手在地上打滚,血迹沾染在衣上脸上。
恢复体力后,林鹤卿离开了家。
手受伤期间,正是中考时期,他错过了,与高中无缘。
那之后他再没回林家。
追踪的是林凤文的记忆,看不到鹤林离家之后的生活,但能从林家人的言谈中知晓一些。
听他们说,他出去做工了,因为年龄小,正规厂子不要,去的私人厂子,压榨严重,但他一直在干。
过了两三年,又从他们嘴里听到,鹤林在外面混好了,自己办了个小公司,当老板了。
这家人喜不自胜,大包小包前去投奔。
透过林凤文的视角,陶荇看到了这个时候的鹤林。
刚满十八岁,又长高了些,瘦瘦的,比上学时黑了点,坐在一个不算大的办公室里写着什么。
他现在写字用的是左手,眉眼中坚韧又恬淡,还有少年人独有的意气风发。
陶荇特地放大视野看,见他在写数学题,旁边摆放着一排高考参考书。
林家三人一进门,桌前人的恬淡消失了:“你们来干什么?”
父母笑呵呵地说,来探望啊,一家人难道不该常来往吗,不然会被别人说不孝顺的……
鹤林靠坐椅上,淡淡一笑:“不孝就不孝,我什么都不会给你们,我的公司也不欢迎你们,滚吧。”
三人一愣,不敢多纠缠,这一趟什么也没得到,灰头土脸的回家了。
这之后,追踪的记忆里又看不到鹤林,但是陶荇看到了林家一地鸡毛的生活,林凤文没考上大学,在家啃老,夜里打游戏,白天睡觉,没钱了伸手找父母要,父母天天吵架,时常大打出手。
这样的生活持续两年。
这一日,八月底,又是一个夏夜。
林凤文再一次慌里慌张跑回家,紧张关门:“我……我欠了高利贷,他们要把我丢水塘里喂鱼,快给我钱啊,给我钱啊。”
门外响起砰砰敲门声,有红色油漆从门缝流进来。
这一回,父母也崩溃了,怒把林凤文一踹:“我们哪里还有钱啊,你死了算了,生你这个儿子干什么啊!”
“砰”一声,那门被踢开,林凤文惶恐,慌忙从窗上翻出去逃跑了。
几天后的一个午后,陶荇又从视线里看到了鹤林。
是见过很多次的熟悉形象,那带着白鹤图纹的中山装,扣子扣到最上,肌肤白皙,眉目温和。
可是……
这也是,他死的时候穿的那身。
这一年,他正好二十岁。
他是二十岁死的。
他的胳膊下夹着一个文件袋,手中一个信件。
信件封面:xx大学录取通知书。
当年没能上高中,是他一直的遗憾,这几年,他一边赚钱,一边自学,以社会人身份参加高考,并且考上了梦想中的大学。
今天,他穿上得体的着装,拿着通知书,本要出发去学校报到。
可是,陶荇知道,他没能去报到,他的生命永远停留在了这一天。
这一天,林凤文冲进办公室找他要钱,他不给,林凤文死缠烂打着不肯走。
午后炎热,工人多回去休息,值班的几个也在午休,没人听到这里的争吵。
林鹤卿赶不走人,就转身拨打电话:“你不走,我叫保安来。”
身后,林凤文双眼赤红,望着桌上有个锤子和几根钉,不由捏紧手。
鹤林的电话没有拨出去。
一根如手指般长的钉狠狠楔入他的后脑勺。
他趴倒在桌上,电话自手中脱落,垂下长长的线,一晃一晃,听筒里传来滴滴声。
他回头去抓凶手的衣服,那锤子举起,又一次砸下,将钉子全部锤进他的头颅。
抬起的手松落,他瞪大眼倒地。
文件散开,录取通知书飘飘悠悠盖到他脸上,几张一寸照片撒在旁边,被血浸透。
林凤文气焰消下去,慌了。
他发着抖跑出来,大口喘气,四下无人,他快步跑到水井边,把锤子扔进去,然后回头看着屋里的尸体,把一些文件搭上去,掏出打火机,点着。
这场火将鹤林的尸体烧成焦尸,目击者只有林凤文,他说自己也险些被烧死。
起火原因不明,众说纷纭中,园区负责人引咎说,可能是屋顶的电路没搭好,暴晒起火了。
后来,凶手不但逍遥法外,还接手了鹤林的公司。
他说要给弟弟厚葬,叫不明真相的旁人看出了几分兄弟情深,接手的公司员工也对他客气尊重。
于是演戏要演到底,北山陵园当时是富人去的地方,他有钱了,给弟弟买个最好的位置,卖墓地的说,陵园正中间,是风水宝地。
管他什么风水不风水,但既然说是最好的地儿,那就买。
墓碑拓印,林鹤卿,生于1972,死于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