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仰玩玄度
傅濯枝搅拌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勉强想起蟠桃饭是凉的,茶水也是凉的,他的手在触碰檀韫之前碰的都是凉的,怎么会烫呢?
但檀韫说烫,那就烫吧。
“哦,我火气旺,”他把右手拿出来,揪出食指,目光谴责,并判决处罚,“回去拿冰镇镇。”
第35章 三分像
檀韫回到院子, 青州知州尤为已在前厅等候足足一个时辰,他手边放着一杯茶,分毫未动, 已经冷透了。
外头传来问礼的声音, 尤为立刻起身出去,走到门前跪下磕头, 恭敬道:“微臣青州知州尤为恭请圣安。”
“圣躬安。”檀韫掠过尤为,到上位落座,说,“尤大人起身, 坐吧。”
“谢监事。”尤为起身, 转身提着膝襕处走到下座落座, 牵着身朝向檀韫的位置,拱手作揖礼,“下官不知监事到访, 有失远迎,特前来拜会, 请监事降罪。”
是观进入厅中, 替檀韫倒了杯淡茶, 退步站在檀韫身后侧的位置,斜斜地睨着这人。
檀韫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味冲淡了嘴里的桃味,不禁想起傅世子鼓着脸腮戳着桃瓣儿的模样……真是没个道理,瞎想了。他回了神,放下茶杯, 说:“尤大人不必如此,我们一行人此次是奉密旨前来青州, 路上都谨慎得很,尤大人不知,如何远迎?”
“但到底是下官失礼了,”尤为情深意切地道,“监事不予计较,是慈悲为怀。”
“尤大人掌管一州政务,劳苦功高,只要对得起陛下,对得起朝廷,区区小事,我哪里会见怪?”檀韫看着尤为,对方清癯的脸已露出灰败之相,“既然尤大人过来了,也省得我再去找你,今日一道问明白了,我也好早日回京交差。”
尤为藏在袖中的指尖不知何时已攥得发麻,闻言却只得说:“监事有话但请询问,下官无话不说。”
“尤大人若真能做到无话不说,今日我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了。”檀韫摩挲杯沿,淡声道,“泺城知府谭驿遇害一事,青州为何不上报?”
因为尤为没想到他们把事情做得如此隐晦,却还是能被缉事厂的探子探查到风声,那些番子犹如苍蝇,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只需要一只,也能扰得人心烦意乱。
回过神来时,尤为发现自己已经屈膝跪下了。檀韫便是如此,年纪轻轻,怒恨不露,已然有了凛冽慑人的风姿。
冷汗打湿了后心,尤为不敢整理,嗫嚅着说:“请监事恕罪,此事下官也是后来才知情,泺城距离青州州府本就隔着一段路程,下官也实在不敢想象竟有人胆敢杀害地方官啊。”
“尤大人,你这个父母官不是只需要管儿女每日吃什么喝什么就能做好的,泺城受蟠龙寨侵害,谭驿空有剿匪之心而无剿匪之能,你是他的上官,泺城也直属你管辖,你是问也不问。这官儿,”檀韫的指尖轻轻点在杯身,“你做得好松快啊。”
尤为浑身一抖,磕头道:“下官治理无能,合该万死!”
“若只是无能,便无需万死,可尤大人偏偏就是太能了。”檀韫点了下杯子,是观便拿出骆大勇的供状走过去,俯身抖到尤为面前,冷声问,“对于供状上所说,尤大人作何解释?”
尤为仰头看着面前的白纸黑字,以及下面的画押,舌头磕颤,再次磕头,“纯属污蔑!祸匪的话,如何能信?请监事明鉴!请陛下明鉴!”
“这是自然,自古判案都需得人证物证齐全,人证已在我手,至于物证,我们都等几日。”檀韫看着尤为脑袋上那顶颤抖不停的乌纱帽,温声说,“只是在此之前,得委屈尤大人住在我院里了,免得你来来回回的辛苦,也耽搁时间。对了,有句话,我要先提醒尤大人。”
他起身走到尤为面前,垂眼把人看着,说:“在此案判定前,尤大人千万好好看顾身子,你若出了半分差错,阻拦我办案事小,牵连你尤氏全族事大。”
尤为浑身一软倒在地上,颓然不语。
檀韫哪里是要查他啊,是要查他头上的人!
是观让人将尤为带下去,好生看管不能出岔子,快步跟上檀韫。路上,他向檀韫告了傅一声一状,质疑此人心怀不轨。
“那些话,他听到了也没什么。只是,”檀韫说,“他为何会觉得我与傅世子会发生争吵?”
是观说:“或许他也觉得自家世子性子不好,很容易得罪人,所以率先来牵线搭桥。”
性子不好么,檀韫回想这些天的相处,觉得傅世子除了不珍惜自己之外,在脾性上没有什么不好的。且傅世子虽说身份尊贵,但对于赔礼道歉这样的事却是半点不忌讳,并不觉得说一句抱歉就会损害自己的威严和地位,如此,就算他们哪日真的发生了争吵,也不需要谁来做台阶吧?
“就是。”另一边,傅濯枝也从傅一声那里得知了此事,纳闷道,“你凭什么觉得我们会争吵?你凭什么掺和我们之间的事?”
“淡薄了,”傅一声凉声说,“现在不是您拉着我让我帮您想主意的时候了。”
傅濯枝卸磨杀驴,过河拆桥,用完就丢,冷酷地说:“是,你可以滚了,赶紧滚去檀驰兰那里跟他解释清楚,说你不是去偷听的,只是梦游。”
“檀监事会信吗?”
“信不信是其次,要紧的是态度。”傅濯枝命令傅一声微笑,叮嘱道,“给我恭敬、认真、严肃、态度摆正了。”
傅一声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含糊不清地说:“是,属下现在就去。”
他出去了,撞见来送信的近卫,惨遭调侃,“统领,年纪轻轻的脑子就残了,怎么这副傻样?”
“滚蛋,你才残了,你眼睛残了。”傅一声麻木地放下嘴角,收回牙齿,并一脚踹开近卫,去给檀监事解释了。
近卫拍了拍屁/股,快步走到廊下,恭敬道:“主子,雍京来信。”
“念。”
近卫拆开信筒,捻开一条信纸,纸上两行字:“淑妃有孕;御前牌子添了一人,是钟鼓司落絮,与……”
钟鼓司是个低贱的衙门,从里头出来,一朝就到了御前牌子的位置,天大的恩宠了。以陛下的性子,本不该如此。傅濯枝思索着,从帘子后出去,见近卫盯着纸条,似有犹豫踌躇之意,凉声说:“怎么,要瞒而不报?”
“属下不敢!”近卫跪地,立马如实念道,“……与檀监事有三分相似。”
屋里冷了下来,傅濯枝眼神阴沉。
“淑妃,落絮。”这个落絮,上一世未曾出现过,檀韫瞧着信纸上的内容,轻轻一笑,“我才走了多久啊,都坐不住了。”
“这个落絮爬的也太快了吧,说一飞冲天也不为过。”是观拧眉,“他绝对有问题!”
檀韫将烛罩拿开,将信烧了,说:“宫里最不缺聪慧伶俐的人。”
“您没瞧见柳来哥信里写了吗,那个落絮跟您有三分相似!”是观不高兴地说,“这是来跟您争宠的!”
檀韫失笑,“他要是只凭借这三分相似就能与我争宠,我这些年就算是白活了。”
是观惊觉言语不妥,浑身一哆嗦,跪地磕头说:“小爷,我没有这个意思,我、我……”
“别我了,起来吧。”檀韫吩咐道,“去给柳来回信,让他把人盯紧就好,若落絮敢对陛下动不该有的心思,直接拟个法子料理了,罪责我来担。”
“是,我这就写。”是观从地上站起来,去外头洗了手,坐到书桌后给尚柳来回信。
这会儿傅一声也到了,态度十分良好地向檀监事解释并赔罪,很轻松地得到了檀监事的原谅。他道了谢,麻溜地回去了,却发现先前来送信的近卫萎缩地蹲在廊下的角落处,朝他摇了摇头。
又发脾气了。
看来是信上说了什么事儿。
傅一声猜测着,过去问了一嘴才进去,找到坐在书桌后的傅濯枝,说:“檀监事没有怪罪。”
“嗯。”傅濯枝转着根狼毫笔,纤长的睫毛垂着,“给二音传话,让他把落絮的底细仔仔细细地查一遍,再给宫里递个话,把这个落絮盯死了,他敢有异动,直接杀了。”
傅一声取了笔写信,让近卫拿走,立刻发回去。他站在书桌前,说:“从钟鼓司走到御前只有一条路,那就是陛下钦点,可陛下身边那么多得力的人,这个落絮就算再聪慧能干,也不能直接爬到御前牌子的位置。”
“偏偏就是个和檀驰兰‘三分相像’的人。”傅濯枝说。
傅一声快速瞧了他一眼,那脸色实在难看,“陛下应该不会犯糊涂……吧?”
一个人会不会犯糊涂,这个人自己都料不准,让傅濯枝不痛快的是落絮,或者说是把落絮推到御前的人,这些人把檀驰兰当成了以色侍君的佞宠,认为凭借一个赝品就能分权甚至取代,哪怕檀驰兰已经站在了能和何百载分庭抗礼的位置。
这些人忌惮檀驰兰,恐惧檀驰兰,不耻檀驰兰,可心底仍旧把檀驰兰当成下/贱货色。
因为檀驰兰残缺不全,所以这些人理所当然地不把他当个人,抹掉了对他的尊重。
“去,”傅濯枝终于折断了笔,“去查,到底是谁把落絮推到陛下眼前的。”他微微倾身,抬手捂住脸,“我要将他截胫剖心,永远跪在檀驰兰面前。”
两封信传回雍京的那日,傅山游也去了趟宫里,陛下想给他派个差事,拟了三个位置,让他回去自己挑挑。
淑妃有孕,陛下看起来心情不错,拉着傅山游下棋。傅山游见到了那个落絮,这几日宫内外传言纷纷,说钟鼓司的落絮飞上枝头,还说他与檀监事竟有些相似。傅山游看不见,自然不知像不像,但他们下棋的时候,落絮进殿添茶的次数有些频繁,身上的熏香也太浓太艳。
不够安分,不够聪明。
傅山游没有再继续关注落絮,陪皇帝用了晚膳便出宫了,送他出宫的是尚柳来。
尚柳来是个斯文温和的人,言谈举止都叫人舒心,他跟着傅山游,没有搀扶他,说话答话都张弛有度,挑不出丝毫错漏。
走出二宫门的时候,前边的道上传来训斥声,傅山游没有停步,听尚柳来说:“坐在杌凳上的是戴公公,跪在地上的是落絮。”
他们走近了,听戴泱高高在上又随意散漫地说:“下贱坯子,在天上走了两回,地下的路都不知道怎么走了?”
“奴婢想快些将书抱回乾和宫,不小心惊扰戴公公车驾,请戴公公大人有大量,不要跟奴婢计较。”落絮躬着身子,直直磕头求饶。
“别价。”戴泱睨他一眼,“额头要是磕坏了,回去怎么面圣?陛下要是问起来,不得降罪于咱家?”
落絮立马停止磕头,絮絮哽咽道:“是奴婢考虑不周……”
“这点小事都考虑不到,怎么做御前牌子啊?”戴泱叹气,“亏得你遇见的是我,这要是檀监事……”他笑了一声,没说完。
“戴公公。”尚柳来此时说话了,温和地瞧着戴泱,“这话怎么说的?檀监事是最和气不过的了。”
戴泱像是才看见他们,“哟”道:“真对不住,近来天热,阳光晃眼,我竟没瞧见这边还有人。”
天都要黑了,哪来的阳光晃眼,更别说旁边还站着个眼睛看不见的傅二公子。尚柳来偏头瞧了一眼,傅山游面色如常,仿佛并不见怪戴泱言辞失礼,他便说:“无妨,戴公公快些去乾和宫吧,莫让陛下等急了。”
复又看向落絮,“你也快回吧,别耽搁陛下看书的时辰。”
落絮连连应是,起身正要走,就听见戴泱诧异道:“柳来,你可真够心慈的,还出言帮他呢,你瞧瞧他的脸,觉不觉得与檀监事有些像?”
到处都有的传言,戴泱是头一个光明正大说出口的人,他瞧着尚柳来,似笑非笑。
尚柳来果真认真地瞧了落絮一眼,说:“晚些时候,我让人去请个御医,到秉笔府为戴公公诊脉。”
“你骂咱家眼瞎?”戴泱吩咐抬杌凳的火者们继续往前走,路过尚柳来时,他喊停,伸手摸了摸尚柳来的下巴,俯身说,“你这张嘴,是被小七宠坏了,改日咱家好好教你。”
戴公公向来不是个斯文人,尚柳来任他轻浮放肆,温声说:“柳来恭聆垂训。”
戴泱笑了一声,收回手,坐正身子,被人抬走了,从头到尾都没“看见”傅山游这么个人。
“二公子别见怪,”尚柳来向傅山游赔罪,“戴公公向来如此。”
檀韫与戴泱,一个似水,一个如火,瞧着有水火不容之相。落絮就好比一粒沙,前者不放在眼中,后者倒是明目张胆地燎出了火星子,只是这火光烧一个落絮是不够的。
傅山游这么想着,笑了笑,侧身“瞧”了眼戴泱的背影,温声说:“无妨,‘金娘娘’么。”
第36章 惊噩梦
“小爷, 江峡动了,带着人跟着应百户他们上了蟠龙寨。”
“果真是不中用。”檀韫撒了把鱼食,将鱼钵递给随侍的番子, 转身离开锦鲤池。
是观跟上他, 说:“我已经嘱咐应百户了,若常南望不敢下手, 他会把事情做好。”
“别小看常南望,他面上将江峡当作上官、师傅,敬重恭敬,翻脸时江峡也不过就是一把梯子。”檀韫理着袖口, 淡声说, “他有心, 端看有没有力了。”
是观点点头,穿过花园时瞧见前头的紫薇树下站着个人,世子爷今儿一身茄花紫的纱袍, 头发用紫玉冠半束起,披下两股雪青色的细发带, 两颗南珠坠脚滴在发间, 发带样式与腰带是同一款式。
世子爷是个很爱打扮的人, 但从不堆金摞银,他品味好,是以虽说貌艳,气质中却有清雅的一面。
檀韫瞧了瞧,走过去站在世子爷旁边,正在招逗紫薇的人偏头瞧过来, 眼皮洇着一层薄红。他怔了怔,说:“你今儿抹胭脂了?”
世子爷就那么盯着他, “你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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