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仰玩玄度
惠王在檀韫无波无澜的目光中眼皮轻跳,只是这下不再是预兆。他仿佛真的疑惑,“檀监事此话何意,恕我不知。”
檀韫说:“小皇孙死得冤枉,午夜梦回,我怕殿下梦魇难安。”
“!”如海心中惊跳。
惠王倒还算镇定,如常道:“檀监事是何时知道的?”
“小皇孙出事之时。”檀韫说,“不过当时只是猜测罢了。”
惠王扯唇轻笑,“檀监事果真敏锐。”
“殿下困于幽巷,想出来是人之常情,但你万万不该勾连何百载与秦王,他们一个内相,一个亲王能因为什么被你这么个冷宫弃子说服呢?”檀韫摩挲手中的南珠念珠,淡声说,“何百载忌惮我,想除掉我,但这么多年了,他仍旧没有如愿,这就好比秦王忌惮世子,可世子也没他如愿,如此,只有一个法子能让他们如愿,甚至满足更多隐秘的欲/望。”
这世间最能除掉檀韫和傅濯枝的便是天子,可天子重用檀韫,倚仗北境卫氏,从前对某些臣工的忌惮之言都只是一笑而过。这让何百载和秦王同时倍感烦恼焦虑。
缉事厂虽然隶属司礼监,可却是互相制衡的关系,可天子重用檀韫这条毒蛇,已然让何百载逐渐落入下风。何百载深知自己无法在天子心中逾过檀韫,为了自己的性命乃至内相的权力,他只有两条路可走,其一是除掉檀韫,其二便是换一位主子。可前者多年没能如愿,后者却是搏命豪赌,因此他在被惠王蛊惑后很快就后悔了,但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就是这个道理,天子绝不会容许内廷之臣叛主。
秦王的心路历程大致也是如此,但他自居亲王,只要不是真正的谋逆,陛下绝不会动他的性命。傅濯枝虽然狂妄,但应不会真的做出弑父之举,否则陛下和天下人就不会容他。
至于惠王,檀韫看着这人,淡声说:“你还是太急了,人一心急,难免斟酌失当。”
“……”
惠王沉默许久,呵了一声,“我能不心急吗?好不容易从那个鬼地方出来了,谁都怕再被塞回去,或是迎来更绝望的结局。”
檀韫不冷不热地说:“赌就是这样,输赢都在一念之间。”
“我也算赌赢了,毕竟曾经我以为自己从生到死都会在那条幽暗的长巷子里。只是我有一个问题,死前希望得到檀监事的回答。”惠王定定地看着檀韫,“我的一切筹谋,是否都在檀监事的预料之中?”
“我不知道你是何时筹谋的,只是你当真以为没有我的默许,马双暗中放如海出来后,他就可以顺利地跑到靠近乾和宫的宫道上来吗?”
惠王瞳孔一缩,没有说话。
“乾和宫是天子居所,有我在,任何别有用心之辈都无法踏足。除非,”檀韫稍顿,“我放行了。”
惠王脸色煞白,苦笑道:“原来……我只是那颗鱼饵罢了,供檀监事将何百载拉下来。”
他洋洋自得,殊不知这只是人家顺路抛下的恩赐罢了,到头来一场白日梦罢了。
檀韫看着这人,脑海中浮现过他们前世的相处,但他并没有任何情绪,不论是悲伤愤怒羞恼快意,他的情绪有自己的宝贵用处,情愿抛给欺骗他几枚铜板、难吃至极的某家臭豆腐。
“这座澄明殿仍旧是殿下的住所,直到殿下薨逝。只是我今日带来的这杯安神茶,必须有人喝完。”檀韫的目光扫过惠王和如海,“奉茶。”
是观端着托盘放到桌上。
如海猛地跪地爬到檀韫面前,“威胁吉祥的事情是奴婢做的,奴婢——”
“嘘。”檀韫打断,垂眼看着他,“这不重要,你们两个谁喝都行。”
他起身,如海下意识地挪动膝盖,让出了道路。檀韫留下是观,转身离开。
“檀监事。”
身后响起惠王涩然的声音:
“我们是不是曾经见过?”
檀韫眉眼冷淡,头也不回地说:“不曾。”
檀韫离开了澄明殿,返回乾和宫,路上遇见了何百载。
何百载刚从乾和宫出来,陛下派他出京去做个守陵太监,这个位置在地方上是內宦高处,可与司礼监掌印相比却是云泥之别,他被赶出司礼监,外头的人只会恨不得将他活吞了。
何百载盯着檀韫,停下了脚步,道:“我还是老了啊。”
“大哥不老。”檀韫温声说,“大哥只是能力配不上野心罢了。”
何百载冷笑:“你以为把我拉下来,你自己坐上去就万事大吉了?小七,走得太快也不是好事。”
“大哥误会了,其实只要拉下你,我坐不坐那个位置都不要紧。”檀韫说,“六哥取你而代之,我也心服口服。”
何百载沉默许久,才说:“你到底想做什么?”
“御前承奉而已。”檀韫淡声说,“咱们做內宦的和臣工不同,不需要那些好名声,也不需要仁义道德,只要懂事听话,哪怕不那么聪明好用,或是手段过于锋锐,陛下也都不会多苛待。唯独一点却最不能忘:忠心。”
他看着何百载,“你敢动换主谋逆的念头,就是不忠,我绝不容你。”
“好义正言辞啊。”何百载哈哈大笑,猛地呵道,“你心口如一吗!若换做是你被陛下抛弃,你可会束手就擒,而后像今日这般责问自己?”
“我做的是内廷官,我若无用,陛下弃我,我也绝无二话。但这天底下不会有人比我更趁陛下的手,在我心底,也绝不会有第二位君主。”
檀韫走到何百载面前,语气像是谈心。
“当我踏入七皇子殿的时候,我想的只是做个好内侍,然而当我第一次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跪在皇后殿前,七皇子亲自去向他的母后磕头请罪,把我扶起来领回宫里,亲手替我擦药的时候,我看着他苍白的脸,心里的恨和愿则同样坚定。
当年他们都说傅赭贵而七皇子贱,可在我看来,傅赭算个什么东西?果然,他最后也只是一具尊贵的白骨。我是陛下养大的,可陛下也是我陪着长大的,他是我满腹算计保护的人,我绝不允许任何人动摇他的位置,威胁他的安危……我不会再错第二次。一样的。”
檀韫凝视着何百载,说:“我入宫是为了变成一个人,费尽心机从七皇子殿爬到乾和宫,则是为了做个人上人。比起任人摆布、磕头求饶,我真心觉得摆布别人、高高在上更适合我。我本来没有这个命,当年自愿挨刀子才搏来的新路,就绝不允许任何绊脚石存在。”
不等何百载说话,檀韫已经掠过他,说:“大哥,慢走。”
晚些时候,是观回禀,如海喝茶咽了气,惠王当场晕厥。
檀韫抿了口茶,说:“如海也是个忠仆,让人好生安葬了。吩咐澄明殿的人好生伺候惠王,若出丝毫纰漏,我要他们所有人的命。”
“是。”是观说,“若惠王醒来后还是不老实……”
“他若安分,就做只金丝鸟,若不安分,就去死吧。还有一件事,”檀韫放下茶杯,淡声说,“通知知早,让他出京一趟,替我‘护送’大哥一程,去皇陵的路不好走,我担心大哥在路上被匪徒截道,死于非命。”
“是。”是观应声退下。
檀韫起身走到斗室,跪在蒲团上,对佛龛合掌,叹道:“大哥忌惮我至深,如今更恨我,我又岂能不斩草除根?老祖宗,是他自己废,您别骂我呀。”
香烟袅袅,檀韫俯身磕头,起身退了出去。栏杆外的风吹得冷,檀韫放眼一望,院子里的海棠落了一地,又被吹散,直至更远的地方。
“吁!”
马车突然颠簸,而后停下,车内的何百载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睛,也许是因为早有所料,他格外镇定,可当马夫将车门打开,他看见挡路的那辆马车时,还是露出了惊诧的表情。
傅一声松开缰绳,从马车上跳下来,朝他笑笑:“这边匪徒多,我家世子爷担心何掌……哦不,何公公,特意来送您一程。”
死到临头,何百载也不惧怕了,冷笑道:“我和世子应该没有仇怨吧!”
“那可大得很,你侮辱了我家世子爷的白月光,朱砂痣,他恨不得把你大卸八块拿去喂狗啊。”傅一声说。
“这是真的误会。”何百载说,“我都不知道世子爷的心肝是……”
他一瞬间想通了什么,脸色骤变,“……檀韫?!”
“有这么震惊吗?”傅一声不满地说,“我家世子爷一心痴恋檀监事恨不得把人镶嵌在心尖上日夜看顾一眼不挪,这不是很寻常的事情吗?你的震惊是什么意思?你想表达什么感情?你是不是不祝福我家世子和檀监事,你是不是觉得他们不般配?你敢这么想你就死了!”
“我本来马上就要死了。”何百载冷漠地说。
傅一声愣了愣,“对哦。”
“世子爷,就算你倾慕檀韫,也不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吧?我何时羞辱过檀韫,就算我有这个心,我也没有这个力。你的心肝是什么人,你难道不清楚吗?”何百载只觉得自己从没有受过如此奇耻大冤!
“落絮。”
马车里传来傅世子的声音,何百载蓦地静了。
“你把此人送到御前,存的什么心?”傅濯枝说,“还是你到现在都不觉得此举是在轻贱、侮辱檀驰兰?”
他轻轻叹了一声,“何百载,你知道你为何会输给檀驰兰吗?因为你不仅很蠢,还狂妄自大。你既忌惮檀驰兰,又总是因为他年轻而轻视他,总觉得自己一把年纪不可能斗不过这么个小子,可脑子和手段从来就和年纪不绝对等同啊。”
车门打开,露出傅濯枝嘲弄的脸。
“就好比某些蠢货一样,他们听说过檀驰兰的手段,却仍旧从心底里把他当做靠着圣宠上位的佞幸,因为手段还没有结结实实地落在他们身上,所以他们高傲的自尊尚吠吠叫嚣。当年的傅赭是一个,太后是一个,你也是一个。”
傅濯枝轻笑,“真让我不高兴。”
“我也很痛心。”何百载笑道,“金尊玉贵的傅世子竟然甘愿做檀韫的袍下臣。”
“只要他肯摸摸我,我对他摇尾巴的时候都恨不得多长十条,此间乐趣,将死之人是不能体味的。”傅濯枝遗憾的看着何百载,“不过,你还能体味另一种浓烈的情感。”
何百载后颈一凉,傅一声的刀已至面前。
“你该面朝莲台所在,永远跪地稽首。”傅濯枝悦然道,“当然,是以白骨的方式存在。”
第63章 檀韫刀
两日后, 应知早入宫回禀。
“这么看来,咱们是晚了一步。”檀韫说。
应知早说:“何百载脖颈上的刀口不是一刀毙命,倒像是故意让他多受了点罪。他的尸体被吊在树干上, 是跪着的, 卑职望了一眼,似乎是朝着皇宫的方向。但卑职顺着周围仔细探查了一番, 除了马车留下的车辙印,没有别的人。”
跪着?檀韫若有所思,说:“何百载得罪的人不少,一朝失势, 被人除去也不意外。只是坐着马车去杀人, 这人倒是半点不将何百载放在眼里。罢了, 辛苦你跑一趟了,且回去吧。”
“卑职告退。”应知早回礼,转身退了出去。
檀韫叫来翠尾, “世子爷今日在做什么?”
“今日一早去刑部拿了一摞卷宗,回府后就没再出来了。”翠尾说, “可要我再派人去探探?”
檀韫想了想, 说:“取一壶清心剂给世子爷送去, 让他夜里早些睡,别胡思乱想瞎来劲。”
“是。”翠尾行礼,轻步退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是观进来询问,说:“太后想见您。”
“不见。”
*
世子府,书房。
翠尾奉上清心剂, 说:“这药从前世子爷也喝过,没有不能喝的, 因此小爷又命奴婢送来一壶。这些时日世子爷心绪烦,喝一剂,夜里好眠。”
他将檀韫的原话说了,便行礼道:“奴婢告退。”
傅濯枝点头,一旁的傅一声便上前送翠尾出去。他拿起桌上的清心剂,是白瓷圆口壶,瓶身有一句佛经,是檀韫的字。
一切唯心造,万般不由人。
傅濯枝摩挲着那些个小字,莞尔一笑,将清心剂一饮而尽。他合上准备通宵达旦翻看的卷宗,洗漱更衣,早早地睡了。
床帐外留着金莲灯,锦被下似乎还留着檀韫的香气。
傅濯枝很快就睡着了,却又沉入梦中。
怀里坐着个人,那么热,那么滑,他伸手,顺着薄薄的背滑下,很使劲地掐住那把细腰。一声很轻的吟叹,打着颤儿,那人后仰下来,柔顺的头发丝落到他的肩膀,又滑到胸口,开始频繁地晃动着。
傅濯枝往前,嗅着那把锦缎似的头发,熟悉的玫瑰精油香。他醉得不能自已,蹭着那人的肩膀,那人偏头看他,秀眉蹙着情,柳叶眼荡着欲,不是高高在上的冷观音,而是他红尘世界里的有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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