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今州
鹰群以快于马群数倍的速度朝前猛飞,越过前头狼狈的晋军,呼啸着冲向了追击的云军。
云军措手不及地被鹰群冲散,前头的晋军马上抓紧时间奔逃,胯下马几乎都已跑到吐白沫的地步。
雍城东门前那道拓宽的护城河本是护卫的屏障,但此时生死之际,它反倒成了绊住袁鸿等人的要命关隘。
张辽的马背上还不止他一人,他背着高骊,坐骑的速度已经落后了,再想控马跳过护城河只怕是不可能。
身后追兵的马蹄声没有靠近,但是他们都听到了拉开弓弦的绷紧声,张辽头皮发麻,电光火石之际他与袁鸿在狂风里对视一眼,彼此都感觉到了炽烈的癫狂。
要死在此处了吗?
念头刚起,护城河对面的骑兵队竟也狂奔而来,袁鸿和张辽还没看清什么,就听到对面暴喝一声:“起!”
锵然一阵整齐划一的金戈出鞘声,整齐到震耳欲聋,数百柄长刀顺风同时掷出,群刀越过护城河,严密得像一阵箭雨,掠过袁鸿他们的头顶射向了云军。
张辽惊得目眦欲裂,风刮过眼角,闭眼的一刹那,护城河对面的第一排骑兵已控马过河,极其冷静地绕过他们冲向云军,马蹄声竟然还他娘是一致的!
“别发呆了!带陛下过河!”袁鸿朝张辽大吼,“你下马,把陛下绑在马背上,趁这机会快!”
张辽刚勒马准备下去,护城河正对面的那领头骑兵就越河而来,弹指之间控马到了张辽旁边,生猛地徒手抓住了他的缰绳。
这么可怖的冲势下,骑兵一人拽两马缰绳,两匹马都被缰绳勒得嘶鸣。
张辽也和马一样吓坏了:“你他娘是谁!松手!”
话还没吼完,张辽忽然感觉到背上一空——他后背的高骊居然被抢走了。
被抢走也就算了,张辽刚扭头,就看到那骑兵一掌拍在他坐骑上,胯下的马嘶鸣着暴起一跳,口吐白沫地载着他跳过了护城河。
马一落地就气断地跪扑,张辽大叫不好,连忙护住头部就地一串滚,还没滚完就被人拦下了。
他晕头转向地被人扶起来,隐约听见对方的自我称呼是影奴某某。
除了张辽倒大霉,其余人都还算幸运,袁鸿越过河之后就地勒马掉头,迎着光线去看对面是个什么情况。
漆黑的鹰群在上空,顺着一道哨声起落,地面上一群晋兵围剿云军,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配合的,哨声厉长时,鹰群俯冲下去齐齐抓烂人眼,持刀的晋兵也几乎同时抹断了云军的脖子。
待鹰群散向空中,天空云层也散开,不算太明媚的阳光洒下来,河对岸只剩下穿着普通兵服的晋兵们。
为首吹哨的人勒马掉头,左手抓紧背上的高骊,一扬缰绳,利落地控马飞过了河。
袁鸿本来就有些懵了,待看到那人头盔下的脸更是傻眼了。
“谢……谢漆?”
谢漆看了他一眼,眼神好似看死人,一张漂亮的脸上尽是森森戾气。
袁鸿身上本就有伤,蓦然被这一眼看得好似皮裂肉掉,冷劲从脚底直蹿向天灵盖。
身后的影奴们全都越过河赶了上来,方师父骑马到谢漆身边,双手把玄漆刀呈上。
谢漆把刀取回收回鞘中,摆好背上呼吸虚弱的高骊,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见。
“回城。”
第161章
骑兵队回城,城门很快又缓缓关上,唐维飞快地从城楼上下来稳住骚动的军营,再奔到医馆看情况,逃回来的小队只有六个人,已经都被送进屋里救治。医馆门口站着个熟悉的人,摘了头盔后,那张脸把灰白压抑的环境都衬得明亮了。
唐维没想到来增援的人有他,也庆幸有他,快步到他面前时喉咙发哽地喊了一声谢漆,之后弯腰深深一礼,一切尽在不言中。
大宛站在谢漆肩上贴着他,也在哆嗦。他看了眼背后的屋门,抱下大宛,按着脉搏走到唐维面前:“唐大人,借一步说话。”
唐维就在隔壁的房间接待他,深吸了几口气,先将前线的情况抽丝剥茧地告知。谢漆问了些话,也把长洛的局势相告,自始至终他都用二指压着脖颈上的脉搏,控制过激的呼吸和心跳。
彼此把情况交之完毕,两人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我会让高沅写信传给梁奇烽,逼迫他带着梁家和吴家联手,尽快把破军炮和军粮运送到前线来。”谢漆先出声,“许开仁在霜刃阁研造了一批新兵器,也一起运过来。”
“好。”
“补给来之前,唐大人,能不能不让陛下再发动夜袭。”
唐维眼圈瞬即通红,忙点了头,抹了把脸起身:“你们远道而来,我这就安排地方给你们落脚,邺王既然体弱,就还是安置在东城那边的后方。城中这会定是人心惶惶,我去安定,你、你可否去照看陛下?他平日里不提你,几次卧床却都一直喊着你的名字。”
谢漆手里抱着的大宛发出了“咕”的一声,他回神来松开手:“……嗯。”
两人一块出去,唐维消瘦的身影走进雍城街道,谢漆在医馆的台阶上等身后门开,身体仍在静静地颤栗发冷。
脑海里还在回想方才的凶险。
如果晚一步,只是一步……他不敢再想了。
半晌门没都开,倒是方师父带着其他影奴从医馆的屋顶上跳下来:“阁主,检查过一遍了,现在是干净的,城里没有可疑人。我拆分四列小队轮流在皇帝陛下周围守着,有什么补充的你只管吩咐我们。”
谢漆点头,方师父又带着影奴们迅速地消失了。
又过了两刻钟,医馆的门方打开,谢漆迟钝地僵着,倒是怀里的大宛啄了他的胳膊一口,扑棱着先飞进去了。
谢漆慢慢地松开按着脉搏的二指,默了许久,转身走了进去。
神医正在给张辽正骨,晋军这一列小队只回来了六个人,只有高骊昏迷着,所幸捡回了一条命。
谢漆一走进去,除了神医其他人都不自在起来,袁鸿有些发怵,张辽愧于没护好高骊,另外的士兵医师没见过长这副模样的男人,好看得让人的眼睛不知道该看哪。
神医见他来倒是打开了话匣子:“喏,皇帝陛下在里屋昏睡,断的骨头我已经接好了,没有性命之忧,脱力昏迷过去的,你小子不用担心,快去看看他吧。”
谢漆嗯了一声,面无表情同手同脚地走进里屋,来的路上反复想象过许多次再见到他的情形,结果现实是最糟糕的一种。
他的陛下不仅如他噩梦中的那般置身尸山血海,沦为大行杀戮的人形器械,还倒在这里不省人事地昏睡。
里屋中侍候的医师小心翼翼地询问他是不是天子近侍,谢漆点过头,医师便自行离去,狭小的里屋顿时剩一个站的,一个躺的,加一只停在窗台上歪着脑袋的大宛。
*
高骊趟过漫长的梦旅,奋力睁开眼时先感受一下通身的健全,虽然身体疼痛难当,但好歹肢体健全。
他试着伸展虎口,双手都是酸胀,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祟,即便手裹在浸满了药汁的绷带里,他也仍觉得难消血腥味。又是一夜疯杀,杀至脱力,不知几死。
高骊上身打着赤膊,他抽出左手看,绷带从肩膀覆盖到手背,整条胳膊都是麻痹的。
他的目光落在青白绷带上的念珠,它长得绕成三股,最开始时所有念珠都是血红的,现在只剩下十四颗尚未褪色,其余的都已变透明。念珠刀枪不入,砍不断摘不下,以前套在手腕上时觉得阴森,现在到了战场,它反倒成了箍在手上的天然护盾,怎么挨砍都不破损。
他随意地拨着念珠环顾一圈周遭,认出是医馆,小窗开着,斜上一角嵌了一块皎洁白月,他望那月光,心里勾勒月神,想够了便咬牙坐起来。
奇了怪了,他这模样定是夜袭归来,身上也受了大大小小的伤,按道理来说这会应该有一堆人围着或忧或惧,操心起后续的部署来,可眼下怎的这么冷清?天色看起来也没有多晚,唐维等人肯定还没睡。
衣物整齐叠于一旁,高骊忍着剧痛披上外衣试着下地,深呼吸一口站起来,右腿酸痛得像断过几百遭,麻得他只能往左一倾又坐回床上。
木床发出细微的声响,似是惊动了夜里的魍魉,忽然就有一阵寒风从身后刮来。高骊眉目骤冷,上次刮这种邪风,还是一群突袭的云国死士,这次来的又是哪路邪魔?
高骊来不及回头,右手抽过床头的腰带,运力猛地鞭打过去,啪啦一声寒风停,腰带的另一端没有打在想象中的兵刃上,而是握在一直白得反光的手上。
高骊满脸的戾气还没散,整个人凝固在床畔,冰蓝色的瞳孔颤着,倒映着站在床尾的人。
来的不是邪魔……是他想望过无数遍的皎洁月神。
这定是梦,梦得很真实。
腰带的两端被攥在两人的手上,高骊无端地想着,这个梦真美,若手里不是腰带是红绸,便是两人拜天地。
那该多好。
*
翌日天刚亮,一群东境本土的将领就小心地来到了医馆的里屋外,欲敲又止。
众人都想看看陛下伤得如何,昨夜闻听陛下醒了就想来,但被军师阻住了,只道天子近侍来增援,陛下见了故人必然想好好叙旧,叫他们莫去打扰。
军师说得委婉,其实这些将领虽没见过天子近侍,但都知道那人是陛下所爱。皇帝与近侍的事,飞雀一年前就在四境八方有所流传,多托以戏曲话本,精彩程度远高其他时兴的故事,便经住了大浪淘沙的淘汰,直到现在仍是受时人喜欢的娱情本。
陛下初带自己的北境军来到东境时,这些本土将兵就不时好奇,看起来肃穆森冷的皇帝,私底下真有个痴恋得死去活来的人?怎么看怎么不可能。
尤其是见过他夜袭的煞样,众人愈发觉得他寡七情六欲,是以大业为重、以杀戮为趣的铁血帝将。
昨天他们都在严阵以待,个个带军在东城候着,谁知城门未开时就有队陌生骑兵风也似的在城中扬起尘沙,正警戒着要去拦下,城门恰好一开,倒让那队新兵抢先出去。
昨夜听了军师对城门前战况的一番转述,众人理解了那天子近侍“救夫心切”的心情,但对他们刚来增援就横行无忌的霸道模样有些吃不消。毕竟今后都是要一起为陛下效力的军士,瞅准机会多多熟悉就好了。
眼下众人想见陛下,也想看那传闻中的天子近侍,只是不知该何时觐见为好。
有人等得焦急,不小心轻咳了一声,就听眼前房门发出声响。
众将唬得立正,瞪圆双目往里看,门扉开,门口出现个水月观音似的青年,穿着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晋军服,衣领手背皆束得严实,通身就露出一张脸和十根手指。但劲腰长腿站如松,左唇外侧一颗朱砂痣和皮肤白皙俱不显阴柔,只衬得那张脸愈发精致,一身正气又不乏果断狠辣的气场。
天子的人岂能是善茬,怎能不出类拔萃。
众将一时看得怔住,反倒让对方先抱拳行军礼道了声早。
连声音都是好听的,敲金叩玉似的。
“卑职谢漆,见过诸位将军。陛下自醒便静候诸位,卑职不便打扰,请将军进,属下告辞。”
他行过礼踏出房门就走,站如松行如风,走起路来又快又稳,猫一样全没动静。
众将不由自主地转头看他远去,他走路忒快,眨眼间就不见了。
众人心情微妙地进了里屋觐见皇帝陛下,陛下的身体又是让青白绷带裹着,但眼神不再是寒星沸灼,而是迷离恍惚的,往常肃穆到阴沉的脸上更是从没见过的痴怔样,两手还抓着盖到腰部的被子,左一下右一下地揪被子。
“陛下,您还好吗?”
是这次夜袭伤到了脑子,还是因为见了那人而失态了?
“我真的不是在做梦?”陛下两手一起捏住被沿,冰蓝色的眼眸里泛起求证的急切,“你们刚才是不是看到有个小青年从我屋里出去了?他脸上有颗朱砂痣,人漂亮得像是月光织出来的。”
众人满头问号,还纳闷他突变的自称:“您昨晚不是醒来就见到那位谢侍卫了吗?他没跟您说么,这次后方增援,您的谢侍卫带着一队霜刃阁精兵来了,昨天您负伤归来,还是他背着陛下踏进这医馆的。”
里屋内沉默了一会,刚还犹在梦中的皇帝陛下精神抖擞,眼神清明,被子也不揪了,一派重获新生的支棱样。
众人大受震撼,敢情陛下把人看了半夜,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看来话本戏曲里唱的不假,那句传唱甚广的词不算胡编乱造……
“天子有一人,与之江山重。”
第162章
谢漆离开医馆去了影奴们住的驿站,唐维考虑到他们的特殊,整座驿站都给他们当据地。
谢漆到时,大堂里正在吃早饭,影奴们的默契是从童年时就养出来的,连和他道早都是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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