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今州
第186章 二更
高骊半夜时离开,翌日清晨,谢漆醒时惯性地摸了摸枕畔,摸到了两缕卷发,迷糊间想,可怜的皇帝陛下,卷毛是被他薅了多少,但他卷发炸炸,那么茂盛的发量,应该经得住薅。
谢漆揉着后颈迟缓地起来,听见窗外小雨声沙沙,收拾好慢腾腾地在小雨声里开窗,举目茫茫烟雨,风从东边吹来,不知道是否是心理作祟,总觉得嗅到了风里的血腥味。
天色空濛,他刚拭去落在眼皮上的雨点,就有影奴来报,高沅一早又来了,抱着玄漆刀单独进了医馆的大堂。
“阁主,要请邺王上来吗?”
“不了,我自己下去,不用跟着。”
谢漆两个月没接触高沅,不知道他那神神叨叨的疯性子变了没有,昨晚试探着打发,没想到那么敷衍的一句话真打发走了。但高沅性格本就古怪,万一他昨晚回去细想,一夜转性变成对他恨之入骨,那倒也是麻烦的。
虽然这可能性微乎其微。
谢漆想着怎么和他周旋,在额上绑了段遮眼的黑布,随后拿起拐杖,之前只在长廊里走动,正好这会试试下楼梯。
路不长,楼梯不高,他每一步都走得慢且稳,但疼也是真的疼。
高沅便是在这阵缓慢的笃笃声里抬头,看到在狭长楼道里艰难走下来的人。
这回走下来的是真谢漆,不是别人拙劣易容伪装的假谢漆。因他上辈子见过这样拄着柺走路的谢漆。
昨晚影奴说他受伤后不良于行,他的脑海里瞬间涌过一些不太好的记忆。
上辈子他惯于玩刑罚,刑罚于他是调教影奴,取乐人世的简单手段,和喝水一样稀松平常,本不值得反省。
直到他不小心把他的腿敲断了。
高沅怔怔地看着谢漆从楼道里慢慢地走下来,脸部线条在光影里忽明忽暗,发绳的末梢有规律地轻扬,苍白也美丽,病骨支离更美丽。
他就是因为喜欢看他忍痛皱起的眉心,才在当初不小心彻底敲断了他的腿骨。
高沅把玄漆刀抱得更紧了,他打着寒颤,想迈开腿跑到楼道让他回去好好休养,要万分仔细地养。
这样就能让断裂的骨骼尽量完好地愈合回去。
这样就不会变成瘸子。
脑子是这样想的,可他的身体不听使唤。
待反应过来时,满脸都是泪痕。
谢漆慢悠悠地走到了楼下,大堂里只有一个人影,其余人大概是被驱散了。他一直垂着眼看地面,走到了一楼就伸手拉下绑在额上的黑布,覆住双眼以免见高沅的脸。
自中烟毒之后,他到现在也不记得高沅长什么样子,方贝贝曾说过几次高沅长着张容易让人纵容和原谅的昳丽脸,谢漆记不起看不见,权且当高沅是根发疯乱癫的树枝。
他竖着耳朵听周遭,对着刚才一瞟而过的人影方向开口:“高沅。”
不远处传来仓皇的磕绊声,听起来像是撞到桌角或者差点平地摔,四肢健全的高沅比拄着双柺的谢漆还要笨拙。
谢漆听着声音慢慢地走过来,没一会高沅的脚步声停在他面前,用期期艾艾的浓重鼻音唤他,轻手轻脚地想搀扶他。
“我站着就好。”谢漆避开他的手,语气尽量客气,“邺王殿下,玄漆刀还给我吧。”
他只是简单地这么说两句话,结果就听到了啜泣声。
谢漆抿着唇等他自己停下,高沅自追着方贝贝的路线闯进霜刃阁后,每次见他都会莫名哽咽,两个月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还是一成不变的疯疯癫癫,怪异的深情如许。
高沅没哭完就小声和他说起话,围绕着他的伤势细问,说些想尽最大努力助他复健云云,至于昨天骤然发现被耍的暴怒尽数消失,也不问谢漆为什么这么久以来一直蒙眼不见他,只有伤心欲绝和卑微。
他左手抱紧玄漆刀,右手捏住他一小片衣角,哽咽着恳求:“你来我这边,行吗?我照顾你,我尽我一切治疗你,左腿也好,烟毒也好,梁家有用之不尽的药和医师,谢漆,你往后不要再受伤了,你、你再这样下去,明年七月七……”
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那串霜刃阁的铃铛手环还在他手上戴着,发出细密的铃声。
谢漆听着铃声,昨晚只是试探,原以为他今早过来或许会发飙,最不济质问撒泼,结果听了半天还是些凄楚的疯话,一时失语地沉默。
高沅的恳求越说越荒唐,谢漆再听两句心底怕是要蹿邪火,立即克制着给他一耳刮子的冲动打断他的话:“我在医馆好好的,就不打扰梁家了。倒是邺王你,战事未平,前线炮火声不绝于耳,你在这里太浪费时间了,不如还是回军务处。”
高沅急得掉着眼泪辩解:“自高骊不在,我天天都有配合那唐维,双水城撤退时被乱石砸到后背,我忍着伤也天天去军务处,我没渎职!”
比起从前锦衣玉食玩弄贱奴生死,也许现在的改变对高沅而言是翻天覆地的进益,可谢漆想到半张脸裹成猪头还到处奔波的唐维、一身疤的高骊,喉咙里一句“那不是你应该做的吗?”差点冷笑出来。
高沅声音委屈地列数他的事迹,谢漆抽出被他攥着的衣角,冷淡道:“那真是了不起。”
高沅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殷切地历数自己的蜕变:“我有在学怎么治理东境,怎么当好邺王,我知道高瑱那家伙迟早被废,我也知道他们会拥立我入主东宫,可是那些我都不要。我想好了,我这辈子就只做邺王,邺州是块富庶太平的地方,梁家人还会听命于我,我会把东境料理得很好的。”
他说得又急又快:“谢漆,长洛太危险,霜刃阁太苦,这战事结束以后,我带你一起留在邺州好吗?吴攸要怎么另立继承人是他的事,我不管那些千头万绪的内斗——”
谢漆眉心一跳:“另立继承人,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高沅急热的气息喷洒在他耳廓,用气声告知从上辈子获知的事实:“我知道吴攸藏着我大哥的遗腹子。谢漆,你不要协助唐维和吴家斗,他们都是乱臣贼子,都不是好东西!”
吴攸私藏梅念儿与遗腹子的事遮掩得严密,迄今为止也只有少部分人得知,梁韩两大世家一直不知道眼皮子底下藏着其他的皇室血脉,否则势必一早联合和吴家斗得头破血流。谢漆正是利用这遗腹子的存在去威胁吴攸合作,然而高沅一个劣质坏种,从什么渠道知道这秘密的?
他低声问:“你舅父和你说的?”
高沅这两年个子长得快,最近到处跑又抽条了一些,不知不觉就比谢漆高了,他自己也忽然意识到这一点,心酸地微低着头,虚虚地附在谢漆耳边:“不是,他一旦知道,一定跳出来揪着吴家大做文章的,到时长洛就血流成河了。我不仅清楚吴攸藏着那遗腹子,我还知道那遗腹子叫高子稷,社稷的稷。”
谢漆心跳漏了一拍。高子稷这个名字,以及性别,是围攻姜家那夜张忘亲口告诉他的,以吴攸的严密程度和张忘的忠诚,绝不可能再外泄这个秘密。
“此事非同小可。”谢漆轻咬舌尖,“你还知道什么?”
“很多,长洛的土地没有几寸是安全的,也没有几个人是真实的,很多人套着一层层假身份斗来斗去,到死都不知道是死在哪个陈年旧敌的手里!霜刃阁夹杂在这堆势力里面,我想带你走,谢漆,我护着你……”
“什么人套着假身份?”谢漆耳朵一竖,冒险地轻问:“你身边的谢青川,你知道什么?”
高沅顿了顿,唇珠贴到了他耳廓,一句石破天惊的轻语传进谢漆耳中。
“谢青川是二十多年前,被处死的睿王高子歇的儿子。”
第187章
谢漆因高沅的话陷入了整整两天的震惊。
高沅究竟是从哪里获得的情报,假如谢青川的身份真如他所说又要怎么证明,庞杂的前代遗留摊开在眼前,谢漆手上已获的信息不够,于是在唐维来时旁敲侧击地追问。
唐维眼睛睁圆:“怎么,李无棠的调查有进展了?”
谢漆模棱两可地迂回:“差不多,但中途又发现了其他的旁枝末节,我记得你曾说过睿王有妻女,便想问你睿王的后嗣情况。”
唐维稍作回忆,揉着发红的眼圈平静地叙述,谈到睿王和王妃唐氏育有一女,比唐维晚几个月降生,乳名小钏儿,六年后睿王一派全线崩溃,睿王府毁于大火,阖府三百余人,上到睿王妃母女,下到庭院扫地的老仆,死于血洗和大火。
谢漆很难不把高钏儿和谢红泪联想在一块,越想越是心惊:“那睿王有可能还有其他子嗣吗?”
唐维听着奇怪:“怎么可能?我和小钏儿出生那年,睿王就被栽赃进天牢,是当时执掌刑部的梁家看管。梁奇烽和睿王、长公主高幼岚私怨颇深,甚至说是恨之入骨都不为过,六年里,睿王一直没能踏出天牢,不知遭受怎样惨绝人寰的酷刑,怎么可能凭空出现其他子嗣?”
谢漆听完仍然不太放心。
睿王被幽帝迫害至死,牵连者甚广,远的有李无棠这样改姓更名的强劲旧部,近的有谢红泪姐弟,咫尺的有唐维。唐维受的还是士大夫教诲,又和高骊同在北境十几年,忠君及交友方面基本能坚定在高骊这边,可其他的睿王旧部呢?
李无棠远赴云国,助敌国改制壮大,反过来攻打晋国;谢红泪周旋晋云,谢青川深入梁家,若不为钱权奔走,就是为复仇驱使。
他们要对梁家做什么谢漆管不着,但幽帝的子嗣,倒了大霉的高骊是否会成为他们转移仇恨的对象?
“谢漆,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杀了谢青川,如何?”
唐维错愕一瞬,紧接着大惊失色:“你、你别想了,我正和这人共事。谢青川一来,我才多睡了几个好觉,战事补给调配也好,东境全线后方的改制也好,他在其中调和世庶的作用非同寻常,他又是梁奇烽亲信,眼下就是许开仁和吴攸捆一块来了也做不到他的程度。他要是死了,战事我顶着就罢了,东境改制只怕遥遥无期。”
谢漆抬手揉了揉后颈,尽量让神情表现得平和:“我只是想想。我们在谢青川那截获到李无棠的信鸽,这人用归用,还是得小心。”
唐维恍然大悟:“怎么会是他?”
谢漆给了另一个思路:“梁家在飞雀一年时和云国私自通烟草商路,保不准梁奇烽派了谢青川来处理这些蝇营狗苟。”
关于睿王后嗣的猜测他说不出口,“被冠以黄金娼妓之称的谢红泪可能是高钏儿”这个可能性太伤心了。
谢漆转而说起别的:“战事吃紧吗?你们还能拖住云军吗?云国国都那头,我们想挑拨起云三皇子和前线太子的纷争。在他们后方,不止压着云皇之死的消息,云皇六月轰炸雍城的近万云军的消息也没外传,我们想让这些消息在云都盛传,一旦传遍,里头人心易浮动。”
唐维精神了:“粮草军备都拖得住,交战最好的结束方式是我们耗到云军投降为止,只是我观云国太子的战术,还是要赌上国运和我们不死不休,这就很麻烦。要是霜刃阁能在他们后方挖开口子,那就太好了!”
谢漆合拢双手:“陛下至今仍不现身,那最后战胜云军的一战,你们是不是打算把这战绩送给高沅?”
唐维揩了揩他的黑眼圈,低低地应了一声:“这也是陛下的意思。高沅战功彪炳,梁奇烽越会极力拥护他取代高瑱,直指帝位。剩下的吴梁两大家有得斗。”
谢漆静默好一会,笑叹一声:“说到底,晋国和云国打这么久,明面上打的是外敌,内里仍是在清肃腐肉,打的是自己。”
唐维也笑叹:“是啊……要不是晋国自己长了那样连串的腐肉,溃败了自己,我泱泱中原大国,哪里会沦落到被北狄、东云浇上血火。”
说着他拍拍谢漆的手腕:“要是不打自己,也许霜刃阁现在还是那样。”
谢漆顿觉恶寒:“可别。”
唐维大笑起来,他脸上的绷带拆掉了,眼角和左脸平空多了好几处疤,鬓耳边有一片看着就触目惊心的火燎伤,刺杀他的云国死士下手狠,奔着杀不死他也要将他炸成瞎子、聋子的意图。
出征时好好的俊秀阁臣,现在只剩半边无暇脸了。
唐维察觉到谢漆的视线,大方地转过左脸给他看:“愈合得还不错,多亏你带着那位神医来参军,那老人家嘴上虽然总是得理不饶人,医术却无愧于妙手回春一词。”
他拉一拉高束的衣领:“当初最严重的地方在我这侧颈,那时我昏迷着不知凶险,醒来见袁鸿在一旁哭得稀里哗啦,神医说我差点被炸断脉搏,血流了一脖子好不吓人。还好,都过去了,我们都是命大的,袁鸿和张辽也重伤了好几次,现在也都来去如风的。”
谢漆瞟到他衣领里的血痂,说也奇怪,他看自己身上的血痂不觉怎样,看别人的才觉幻痛,忙捂住眼睛,嘀咕了“疼疼疼”。
唐维拍拍谢漆的头:“不过最命大的当属陛下,前后夜袭这么多次都算安好,我后来想想,发现竟然还是他在飞雀一年时练兵比较危险,那会才真是差点几次丧命。谢漆,你说他不会是猫精转世吧?有九条命可挥霍似的。”
谢漆又好笑又心酸,唇角扬了扬,就被唐维轻捏住脸夸好看:“你没伤到脸可真是太好了!往后多笑笑,看着就叫人心花怒放。要不等你腿好了,你和神医一块行医吧,神医治人身体,你大可充分运用这张脸鼓励伤兵们振作,充当心灵神药。”
谢漆:“……”
以前见唐维,他就感觉唐维总是盯着他的脸瞅,还以为是什么审视来着。
见他没反抗,唐维捏了好一阵才挥手告别,心满意足地哼着小曲离去。不久高骊在夜色里悄然行至,一进屋就发现不同。
他顶着易容的寡淡脸过来端详谢漆:“谢小大人,谁捏你的脸了?好家伙,这都捏红了。”
“唐维刚走。”
“啊,我想也是他。”高骊无奈地笑起来,“他以前在北境就喜欢好看的中原人,可惜北境多混血,袁鸿当初能得他青眼,除了他土匪习性的穷追不舍,也是沾了点脸的光吧。以前见你时他就常打量你,但那时候他对霜刃阁心存芥蒂,就不怎么搭理你。现在好了,上手了还?我给你揉揉。”
谢漆思绪飘飞:“他要是家族没遭变故……”
高骊想了想:“那他在长洛长大,应该是长洛闻名的公子哥,有父母师长管教,不一定是纨绔,但一定是好风雅的,会去画各种美人丹青,被长辈数落就争辩是在专工画技,大概会是这样子的。”
谢漆眼皮动了动。
可惜世上从无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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