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今州
谢漆眉心皱起,露给他一个无动于衷的后脑勺:“不了,我现在当着御前侍卫很快乐,王爷那边也不缺侍卫。”
“我缺,我很缺。我回去就跟我舅舅说。”高沅语气急促,“我再写一封折子给皇帝,他要什么我都可以跟他换。他有很多侍卫,不需要你,他是个皇帝以后就有一个皇后很多个妃子,也不需要你,但我需要你。”
谢漆转头看向他,冷得好似一块寒冰:“卑职和九王过往几乎从无交集,不过是昨天被九王调配出来,相处不过两天一夜,九王现在大费周章要调走我是为了什么?哦,昨晚听九王命令卑职转过身去,难道是将卑职的后背看成了某个故人?”
高沅表情空白了一瞬。
“九王生来高人几等,认识的故人必然也是人中龙凤,把对故人的想念寄托在我这样低贱的、下九流的、狗一样的人身上,难道不会既糟蹋了故人,也糟蹋了王爷自己吗?”
高沅像是被人当面邦邦打了好几拳,他抬手抓住了放在胸膛里没吃完的那两颗圆糖,急迫又无力地张着嘴,好像胸腔里有满腹的争辩,却又无从谈起:“不是……”
“谢漆配不上,九王要找侍卫也好,找玩物也罢,要找就找那些把胎投得和九王差不离的人,六大世家里何愁没有,霜刃阁全体卑贱者都不配。”
谢漆抱拳一推,抬腿下了马车,高沅方才不愿意斜过身体伸长手去抚摸那只鹰,现在倒是想赶紧抓住他,却只抓到了一手的风。
高沅着急地下车绕过去,却怎么也看不到那人了,仿佛只要他想离开谁人的视线,便能躲到任何人都目之难寻的地方。
正此时,梁奇烽从大理寺听及这件大案,马不停蹄地跟着刑部的其他人一起冲过来了。一看到高沅,梁奇烽脸上是和昨晚截然不同的欣喜若狂,一把跑过来抱住他:“殿下不愧是我等的福将!仅仅出宫一天就能发现这么重大的事!”
高沅费力把他推开,慌张无措地到处张望:“舅舅,不是我发现的,是谢漆发现的,他不见了,你帮我把他找出来!”
梁奇烽脸上的笑容在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时有所僵硬,大手不轻不重拍了他肩膀一下:“说到这个,下午皇帝陛下正惦记着这个呢,那是他的御前侍卫,你调谁不好,干嘛调这么一个人出来?差不多就得了,休要再任性了,待会就把人调回去。”
高沅眼眶迅速红了:“我不!”
梁奇烽觉得他又是在发疯了,眼看着能痛击何家的大刀就在眼前,对他不免多忍让了几分,循循善诱地耐心安抚道:“好了小沅,你要谁都行,就是别跟皇帝抢人,舅舅以后给你挑出更好的。对了,三郎研制出了更新的烟草,你回来不久,有没有用上啊?”
高沅忽然觉得自己像是陷在一个沙坑里,他无知无觉地在坑里享受了这么多年,现在想要爬出来,刚开了个头就被掐灭了:“我不要抽烟,我只要谢漆……”
梁奇烽朝他翻了一个白眼,伸手直接把梁千业叫过来,把这个梁家的小祖宗丢过去,自己便兴致匆匆地要到府宅里去打探情况了。
高沅以前最听梁千业的话,这回却怎么哄都不肯听从,只知道粗喘着气到处张望:“三哥,你把他找出来,我要见他,我要让他一直守着我!我不要烟了,别再用烟来哄我,我要糖……”
这时官道上传来了整齐划一的马蹄声,两只苍鹰在半空中盘旋着交错飞翔,府宅前的队伍见到赶来的御驾,有些许官员对今早发生的海东青杀人事件心有余悸,连忙先跪下口称万岁。经此一带,其他人也纷纷跪下来行礼,梁奇烽也从庭院里跑出来,跑到最前头去摆好跪姿:“恭迎陛下!”
高沅也被梁千业半抱着行礼,高沅力气不比他大,只能徒劳地继续抬头张望着。御驾的骑兵队越来越近,天边的残阳也到了最艳红的回光返照时刻,整条大路都被映照得像是泼上了一层胭脂。
御驾停在了离府宅不远的前边,高沅突然心有所感,睁大眼睛看着那为首一骑当先的高骊下马。果不其然,他看到有一道黑影从府宅旁边的竹林里掠出,高骊小跑着扑过去,那黑影还没来得及行个礼,就让他拽进怀里抱住了。
谢漆,谢漆……
高沅急促地喘息着,也不知为何,想以头抢地狠狠地撞上几下。
仿佛不撞出个血溅三尺,就不能将心里的熔岩浇灭。
*
高骊一路飞奔而来,心脏也跟着马蹄不停地起伏,现在终于能停下颠簸了。
他急切又粗鲁地大力摸索着怀里人的脊背,简直像是饿得要把他拆开吃进去了一样。
“高骊!”怀里人发出吃痛的闷哼声,随即笑了,“光天化日之下,成何体统啊陛下,快松开我先,我身上还有些不干净。”
高骊胳膊刚松开些许,胸膛就被抵开了,怀里的谢漆奋力挣出他的臂弯,头发都被他弄乱了些许,几缕胎发在额前碎乱地飘荡。
谢漆先默不作声,两眼放光地将他从头到脚看几遍,随即歪头看了眼他身后赶来的禁卫军,认真地跟他拉开距离,轻声笑道:“我的陛下,回去再说,现在先办正事要紧。”
高骊笨口拙舌地拉着他的手点头:“好好好……”
“那你松开我的手啊。”
“好好好。”
结果大手包着小手,死也不松开。
跟在后面的唐维袁鸿赶到一起下马车,唐维大声干咳了两声,就见高骊挥手叫他过去:“唐卿!快和大理寺的各位一起去查看什么个情况!”
唐维:“……”
一到就要打发人去办事,是有多不想让别人打扰他。
高骊继而叫跪在前面的一大片人免礼,连赶带轰地让他们进去查案,自己牵着谢漆的手到一旁又看又问:“你有没有添加了什么新伤?有没有哪些混蛋东西欺负你?他们来上报说在这里发现了一堆尸体,你有没有看到有没有被吓到啊?可恶,我已经整整一天半没看见你了!”
谢漆被问得不住后仰,失笑地捏捏他的手:“陛下,是你自己批准了让我出宫的,怎么现在要死要活地找我算账?就没见过你这么不讲道理的。你放心吧,不用为我瞎操心,我一切都好。”
他抬手指指飞在半空中的鹰:“没想到你会出来,还来的这么快,那我让大宛托给你的信你怕是还没看。”
高骊两只手握住他一只手,眼睛牢牢地看着他,要不是现场还有不少人,真想现在就把他扛在肩上,跑去放在马上,两人一马,策马到北境去。
“你昨天送来的信,我都会背了,今天写了些什么?”
谢漆有些惊讶地看向他,哭笑不得:“怎么都背上了……一天而已,怎么就至于这样。府宅里的尸体我清点过了,既然梁家现在已经赶到了,他们本就占据了刑部,接下来的倒也不用你怎样发愁,就看他们互相制衡了。刚看见唐大人了,他也赶到了,当真是太好了,宰相还没来?”
说曹操曹操就到,吴攸带着黑翼影卫飞快地骑马赶了过来,高骊听到声音转头去看,只见吴攸神情凝重到府宅前停马,下马后先装装样子,客套地过来向他行过礼,急迫得都没数落他私自强行出宫,很快步履匆匆地带着人进了那府宅。
谢漆看吴攸那如临大敌的样子,摸不准这地方到底是不是他所安排的。
高骊摸不着头脑,拉着谢漆的手看了一眼府宅的大门:“这是不是要翻天了?这么多死者,简直是耸人听闻。”
谢漆握紧他的手,想到前世他孤身去屠杀何家满门的事便心有余悸:“此事梁家会查个水落石出,吴攸手下那些代闺台的人手会将舆论发散,针对的都是何卓安的何家。吴家本来就要清肃何家,这只是一个开始,到了年底恐怕还有更多的转合。你高坐明堂上,不要下来沾脏血。”
高骊回头来看他,见他满脸凝重的担忧,连忙伸手揩过他鼻尖:“好好好,听不太懂你在说什么,总之你说什么我都听!”
话落,突然有阵急促的脚步跑过来,谢漆一见是高沅,眉头便紧锁。
高骊一瞬间便察觉到了他的情绪,扭头看到脸色潮红的高沅跑来,谢漆握着他的手轻声要到别处去,他反手便扣住他五指,不动如山地戳在原地。
高沅喘着气跑到他们面前来,眼睛先看了谢漆,再低头朝高骊行礼:“臣弟拜见皇兄,臣弟有一求,请皇兄成全。”
高骊脑子忽然非常清醒,比干瞪着那一堆奏折要清醒千百倍:“哦。”
高沅咬了咬牙:“臣弟想请皇兄割爱,将御前侍卫玄漆暂时调给臣弟。”
他要把酝酿好的一大堆理由说出来,结果还没开个头就被掐掉了。
“不行。”
高沅慌急地抬头:“陛下,请你先听我说!”
“不,你先听朕说。”
高骊语气非常平静,谢漆还以为他听到高沅说出这样的话会大发雷霆,没想到他这么淡定,顿时狐疑地看着他侧脸。
高骊抬手指空中:“高沅,你看到天上的那两只鹰了吗?”
高沅愣愣地抬头。
高骊一脸严肃:“那两只鹰,一只是朕的海东青,名为小黑,与谢漆的漆字对应。另外一只是谢漆的爱鹰,名为大宛,大宛是一种名贵的马这个你应该知道吧?朕名高骊,骊亦是马,大宛正与朕的名字呼应。”
谢漆一脸震惊,心想,这也能掰扯出成双成对的意思来?
果然高沅也惊愕:“什么?”
高骊指着那两只鹰铿锵有力地说:“朕的海东青和谢漆的苍鹰是一对儿,就像比翼鸟、鸳鸯一样,不可失去另一半。”
谢漆:“……”
你问过大宛和小黑的意见了吗?
礼貌吗你?
高骊又严肃地抱住谢漆的腰:“朕与谢漆,也是不可分割的一对,不可能割爱。这种话你不用再提了,不管你提多少遍,提出多少要求,磨上个一年五年、磨到花甲古稀,朕都不可能放手。你岁数还小,不懂大人之间的这种青丝白首绕指柔,朕这一次不和你计较,你都听明白了吗?”
高沅脸上现出青白交加的慌张无措,扭头看着谢漆着急地嘶喊:“谢漆!你、你难道也和高骊想的一样吗?”
谢漆眼皮一跳,舌尖扫过唇齿,忍不住抬起微抖的手指,按住了颈边疯狂跳动的脉搏。
天边的残阳逐渐消失,大地逐渐为黑暗所占领,月亮还没出来,高沅看着谢漆眼里先涌出了星辰。
“对。”
“我亦如此。”
*
天刚黑,与西区的人仰马翻不同,东区此时是一片一如既往的安宁。
神医哼着小曲蹲在自家茅草屋的小庭院里,臂弯里夹着一本行医的手册,手里整理着晾晒在药架上的药草。
他今天又去走访了三户吸食雕花烟草的人家,都是富户,最短的也吸食了半年,最长的两年,身体都没有异样。
神医的心里轻松了不少,正想着晚饭整点什么吃好,忽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震醒。
神医的哼曲声骤停,想着可能是哪个急症患者来求医,连忙放下手册过去开门,没想到一开,冷风刮进来,来者竟然是他云游多年未见的师弟。
神医灰黑的胡须一抖,还没来得及高兴,师弟就直挺挺地往前面摔倒。
神医连忙扶住师弟,一边怪叫着一边把人往小破屋里放,倒了一碗温水给师弟灌下去,猛掐师弟的大穴:“师弟!”
急救了好一会儿,他师弟才睁开眼睛,一张嘴便迷迷糊糊地喊:“烟……”
神医心中咯噔一声,又听见师弟急吁着一个烟字,当即意识到了这一次患者的事关重大。
他连忙使出全身解数去医治师弟,一把上师弟的脉象便惊得眉毛差点跳出天灵盖。
他慌张地用剪刀剪开师弟那脏污得分不清是什么布料的衣服,衣服一剥开,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具骨瘦如柴,青紫斑纹遍布,堪称骷髅发了霉的身体。
“怎么会这样……”
神医从医几十年,这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中毒症状。
震惊之间,他突然想起了当初谢漆跟他形容过的因烟而死的亡者的症状。
与他师弟此刻的身影重叠了。
神医一直紧急救治到半夜,在喂完第三碗米粥的时候,师弟终于醒转过来了。
神医喜极而泣:“师弟!你这老不死的总算是醒过来了!感觉现在怎么样?脑子有没有清醒一点?”
“明明你才老……清醒着呢。”师弟虚弱地反驳,随后沙哑道,“不过……师兄,看来我是真的要死了,临死前能撑着一口气来到你这里,真是太好了。”
神医一下子破大防,嚷嚷道:“你这家伙怎么自己咒自己?谁说你会死了,不就是中了点毒吗?师兄我有的是药草,我再去搞几个千年人参来给你补身体,迟早把你的身体弄得跟从前一样倍儿棒!”
“不用费那功夫了,我自己的身体我最清楚,师兄你别安慰我了。”师弟虚弱地看看身上,见自己光着瘦弱的膀子,一下子从有气无力变成一只尖叫的报时鸡,“师兄我衣服呢?你把我衣服丢哪里去了!”
神医忙抓起地上堆成一团的破衣服给他:“嚷个什么啊,你都一把老骨头了有什么好看的!这不是急着看你身上的情况吗?”
师弟接过破衣服,颤抖着手摸了两下,精神一下子恢复了不少,鼓足力气就去扒自己的裤子。
神医看他吃力也帮着扒:“你这破衣服到底穿了多久!你怎会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你是逃荒了还是去当丐帮帮主了?还有弟妹呢?你们不是一起云游的吗?”
师弟扒完衣服,把被子往身上一裹:“师兄,你别跟挤葵花籽一样噼里啪啦地追问,我待会慢慢一件件给你解释,现在你先把我的衣服拼在一起看看。”
神医嘴上叽里呱啦的,动作倒是利落,很快把他的破衣服拼好了。
这时他才看到这身衣服并非是因为在泥地里打滚才颜色浑浊,而是因为他师弟在衣服上写下了一个庞杂的毒和药方。
“师兄,这是我两年的研究。”师弟刚说完这话就感觉脊椎骨被抽走了,“这是解烟草之毒的药方和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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