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今州
琴决顿了顿:“不知是否有缘。”
听语气罗海这会应当还在,前世这会他已经离极刑不远,不知这一世吴攸可会看在他们弃暗投明的份上手软一分。
路有尽时,谢漆的终点在宫城中焚毁得最严重的东宫。迈进去时,所见令他出神。
前世他养好伤后,局势已明朗,高骊登帝后,高瑱也作为储君迁入东宫,那时他在高瑱身后,踏进的是一个看不出丝毫损毁的富丽东宫。再三年,东宫主人变成高沅了,这里变得更奢靡辉煌,更无人记得雕梁画栋下曾经的残壁断垣。
“时间紧急,还未清理干净,小心脚下。”琴决搀扶着他,谢漆这才回神来,心绪复杂地踩过烙印灼痕、浸透血痕的地面。
慷慨的阳光穿过斑驳的檐顶破碎地倒下来,一路光影如飞蛾,飞到东宫深处的残损桌椅,数枚夜明珠照出人影幢幢,吴攸在明珠之辉中凝视手里松不开的残玉。
“世子,人带到了。”
谢漆想要跪下行礼便被吴攸制止了:“不必行礼,你腿脚不便,来坐下吧。”
“卑职不敢,不跪则站即可。”
琴决悄无声息退下去,吴攸在把玉拢在掌心中摩挲着,眼神始终不离玉,并不看谢漆:“站着也好,比坐更好。谢漆,玄漆,我发信去霜刃阁问你的来历,难为你这样的影奴屈居在暗处给皇子当影子。这两日宫城混乱,你伤势可有得到医治?”
“全赖镇南王府的医师妙手回春,卑职已经大好。”
“是么?玄级的影奴体质都这么好的?”吴攸的语调浮现一点细微的波澜,很快重归平静,“我从高琪的影奴口中听说,你在封后夜发现他们的行踪,你以高琪性命要挟,他只好告知宋家叛乱。高琪方知母族罪行,痛哭流涕地弃暗投明,让你们到城外求支援。玄漆,此事当真?”
“当真。”
“你是五皇子的影奴,为何不去找韩家?”
“来不及了。”
“为何去开城门迎三殿下?”
“见海东青,知北境军。”
“那为何不找吴家?”
谢漆一直抱拳低头,喉头发紧:“因世子有偏爱,不敢冒险。”
吴攸吐字缓慢:“你笃定?”
谢漆脊背盗汗:“我直觉。”
吴攸收拢残玉,这才抬眼看向他,寂静之中剑拔弩张。
谜语人交锋,谢漆现在要拿高瑱做幌子。谁都知道吴攸和原储君高盛私交甚笃,吴攸要他给理由,他的理由就是如果吴攸得知宫变,很可能出于拥护高盛的目的只保护东宫,而趁火灭掉高瑱这个差一点入主东宫的新太子。他玄漆既是高瑱影奴,便以主子先,是故鼠目寸光。
可谢漆内心知道,韩宋云狄门之夜的战祸只能是高骊的杂牌军来收拾,只有他们从青龙门而入,才能从安贫的东区一路抚平到富庶的西区。换做吴攸,他必然以“大局”为重,舍东区保西区,甚至舍西区保东宫。
寂静之后,吴攸低声先开口:“你在宫城四年,你觉得储君为人如何?”
谢漆回答:“只恨自己不是玄忘。”
吴攸握着玉笑起来,越笑越大声,谢漆抬眼只瞟一眼,看到吴攸眼角泪光闪烁。他在心中算算年岁,吴攸此时也不过二十有五,虽掌世家而老谋深算,却并非御万下而薄情寡义,世家之情义多表面伪节,真情如针尖麦芒,虽少却必重。
“我真想将你碎尸万段。”吴攸还在笑,“可你和罗海做得对……封后夜,换做我料理,现在逝者当多一番,长洛财物当多损四成。换做我镇压,东宫完好,万象皆毁……”
谢漆不敢听太多未来权臣的阴暗秘密,低头从怀里取出包裹好的破军炮,弯腰呈了上去:“世子,当夜出宫奔走时,卑职遇到过云国死士,他们手中有一种破坏力极大的武器,此物用刀一刮则冒火星,随后一丢便是轰炸,人体撞上,一炸就是尸骨残缺。卑职从未见过这样的武器,此物恐怕只为云国所有,来日恐为晋国大患。卑职侥幸搜获一枚,但觉兹事体大,特呈世子察看处理。”
吴攸笑罢,伸手接过,解开布料看到了石子大小的破军炮,神情慢慢认真:“你既为玄级影奴,也觉得它危险?”
“危险至极。”
吴攸神情浮现了意外,把破军炮裹好不再多话:“此物我会处理,你还有伤在身,回去继续休养吧。五殿下离不开你这样的肱骨,守好他,你自有光明前途。”
谢漆应了是,拖着腿慢慢后退,忽又听到吴攸平静的一句:“也告诉你主子,把伤养好,未来的君主,面不可有损,身不可有疾。”
谢漆内心第一反应就是谎言,前世你分明力挽狂澜拥护高骊,这一世怎么可能掉头去拥护背后势力错综复杂的高瑱?慢一拍后他忽然反应过来,他会找幌子,吴攸难道不会?他都知道派小影奴们赶去盯着高骊保护他,吴攸定然更会!
于是他当即做出惊愕之中带一点惊喜的模样,向吴攸边行礼边退出。
刚迈出东宫,琴决便又出现,搀扶住他关切问:“你还好吗?”
谢漆鬓边淌出一滴冷汗,不知落在别人眼里是另类的绮丽,只出神地望着天空。
“谢谢,尚可。”
他在想要怎么名正言顺地走到那未来暴君身边。
*
吴家宅院中,高骊贴着墙冷冷地三连问:“我有什么值得保护的?我需要你们保护?你们都是些什么人?”
甲一倒挂在窗檐下,轻声回答:“我家大人说殿下居功甚伟,牵动社稷,保护殿下就是保护晋国的未来。大人又说,殿下眼下处境尚可,但随时间推移,必将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处境将越来越危险。大人还说,殿下不必计较我们是谁派来、出于什么目的,我们不会对您不利,您只管尽情利用我们即可。殿下现在最重要的是按兵不动,保全自身,尤其是保全部下,不管是当前在吴宅里的部下,还是远在北境的部下,每一个兵都是珍贵的。”
最后一句话让高骊有所触动,想到下属们也会踩进沼泽里,他便越发感到窒息。
“我不能带着我的部下离开长洛回北境吗?”
“我家大人说很遗憾,不能,青龙门恐怕不能再为您开一次了。而且,如果您真的离开了,您回到长洛城的意义何在呢?”
“长洛城难道就没有我可信的人吗?”
“恐怕没有,世家还在混战,殿下只能信自己的兵,但他们比您还不明所以。”
高骊麻透了,梗着脖子粗声问:“你那个叫玄漆的主人到底是什么人?!”
甲一不卑不亢地照着谢漆嘱咐过的回答:“他是在城楼上得到殿下三箭庇护的幸运人。”
话落,甲一听到窗里的呼吸声骤然变急促粗重,惴惴不安于三殿下会作何反应,结果等了半天,听到屋里的人吭吭哧哧、满怀挂念地问。
“哦……他、他是不是受了不少伤?好些了吗?”
第12章
从吴攸处出来后,谢漆不得已要暂时回归高瑱身边,捏着鼻子回了高瑱的文清宫,继续充当五皇子的影奴。
文清宫被战火烧了一半,寝殿尚好,高瑱右半边身体伤得重,每天大半时间都得卧床,他在旁边设了另一张卧榻,让谢漆每天和他一起养伤,然后拉着他的手不住地哭,凄凄哭诉。
高瑱背后的韩家虽然遭受重大打击,但他作为先帝只差一步就立下的太子人选,继位登基的概率最大,韩家势弱后自有其他世家来拱卫未来的皇帝。
高瑱自己恐怕心知肚明,否则也不会视高沅为无物。
他现在拉着谢漆哭,有几分真心丧亲之痛,几分伪饰卖惨,谢漆都看不穿。
高瑱很快为当初带伤下地付出代价,伤口发炎发烧,急得宫人们来来去去地服侍。
谢漆原想趁此机会离开他的寝殿,高瑱却紧抓住他的衣袖,不停叫着他的名字:“谢漆、谢漆,你要去哪?”
“卑职没去哪里。”
高瑱抬起没折的左手抱住他,身体发烫:“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在大封夜抱着我,我如此刻抬手抚摸你,摸来摸去,只摸到你满身滚烫粘稠的血……”
谢漆心中猛然一凛,暗忖这难道是前世记忆,高瑱也重生了?
然后就听见哭声如此:“我怎么叫你你都不回应,伸手摸到你心口无声,摸到脖颈无脉搏,你冷得像雪,我竟梦见、梦见你死了……”
谢漆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好,不梦见韩贵妃和襄帝,梦见他干什么,还咒他丧命。
“只是梦而已,殿下不用在意。玄漆只是一芥影奴,没有我,还会有更好的影奴来侍奉您。”
高瑱拽紧了他的衣领:“没有比你更好的了,没有了……谢漆,你抱我,你怎么不抱我了?”
“殿下又发烧了,我去喊御医来。”
“不准走,孤没有发烧,你又要去哪!”
然而高瑱确实发烧了,说话似醉酒,谢漆一转身他便从后箍住他,分不清真伪的依赖。
宫人们低着头不敢看见太多,放下照料的物件放到谢漆旁边,悄然便退了下去。
谢漆垂眼看拦在自己腰上的手,忍住一根根掰开他手指的冲动,侧首贴着他左耳微不可察地说话:“殿下还没问,大封夜我去了哪,昏迷后醒来,吴世子的影卫又叫我去问什么话,您不想知道吗?”
高瑱的呼吸沉且急,左臂更紧地箍紧他的腰身,抬头想去蹭他的脸:“你不想说,我岂会问……”
谢漆转头避开,轻声把先前借高琪编造的剧本说给他听,高瑱看似烧糊涂,举止却不含糊,不依不饶地贴过来,张口欲亲他唇。
谢漆又抬头避开,高瑱的唇齿便磕在了他下巴,不甘心般张口便咬了下去。
谢漆下巴一疼,语气没有停顿:“世子问我事实,我如实汇报,临走前,世子轻声嘱咐我,要好好保护未来的共主,那便是您。”
说罢,他留下时间让高瑱震惊,酝酿一下演技。
唇齿颤了一下,高瑱松开口,滚烫地贴着他:“谢漆哥哥,真的吗?”
谢漆顺势靠在他肩上,木着个脸,语气学他演深情若许:“真的,我在您身边四年,何时向殿下说过一字谎话?如无意外,您现在本该是太子;如无意外,您很快将是陛下,玄漆惶恐,不是不愿抱您,而是恐惧自己这般命如蝼蚁的人,怎可玷污万金之躯?”
高瑱左臂向上,按住他后背急切道:“不、不会的,无论孤是太子还是皇帝,你都是孤的玄漆!是孤要你,不是你污了谁……”
“玄漆就知道殿下最重情重义。”谢漆故作急切地打断他的话,“殿下来日成为九五之尊,莫忘玄漆与您的四年情分,九龙朝服我为您系,盛世钟声我为您做,只奢望您身边的从龙之臣中,能有玄漆一张椅的位置,不拘位置高低,官位几品,望殿下莫弃我莫束我于高阁,我想光明正大地站在您身边——”
谢漆的花言巧语说得快而稳,也能感觉到高瑱按住他后背的手越来越用力。
他知道高瑱嗜权如命,八字还没一撇的凶险上位路刚开了个头,他便用这副奸佞的嘴脸要权要名,不知此时高瑱心中怎么沸反盈天。
察觉到高瑱喉结一动欲开口,他截住话头恶心他:“小瑱不会忘记我的好对不对?”
片刻凝滞,高瑱把他恶心回来了:“谢漆哥哥待我的好,我不会忘记一分一毫,你护我四年,我必怜你四十年!”
谢漆差一点就吐了满床。
好在御医的脚步声急匆匆地传来,谢漆赶紧抓紧机会挣出桎梏,趁着御医鱼贯而入逃出高瑱的寝殿。
他想呕吐想沐浴,想远走高飞想海阔天空,路上来往宫人却都看他,他隐于漆黑中藏惯了,急迫地想马上找块角落隐蔽起来,便一深一浅地快步赶去原先住的东边偏殿。
谁知偏殿里竟住着韩家派来的侍卫们,一见他来,先是眼神呆滞片刻,而后个个面露憎恶。
一个最年轻的韩家侍卫盯着他下巴的牙印,气汹汹地开口:“你就是五殿下的影奴?殿下在大封夜受难时,你在哪里?听说你还是诸影奴当中最厉害的一个,哪里强?靠脸爬上来的吗?”
谢漆扫了一圈偏殿内,共计二十七个韩家侍卫,十个负伤养伤,另外的大概是接替原先的影奴职责。虽则住了近四年的地方被人鸠占鹊巢很嫌恶,但于公说这些人是韩宋云狄门之夜保护了高瑱的功臣,接替守卫之职也是合情合理。
谢漆不想多费口舌,转身便走,谁知那出言不逊的侍卫不依不饶地上前来要抓住他肩膀:“喂!说你呢!下贱的狐媚子,竟仗着伤势和殿下共处一室,使娼妓手段……”
谢漆拳头硬了,侧肩避开来人的手,反肘击对方喉,反手一卸对方下巴,虚影不过刹那,侍卫便倒地捂着喉咙和嘴巴打滚。
屋内哗然,其他人要群起而攻之,谢漆迈出门一关,轻功一掠已上了宫顶,冷眼看着那些侍卫出门后气势汹汹地乱找。
风吹来,左膝隐约作痛,他仰面一躺枕在文清宫的檐顶,望着浩瀚天空,沉默得像一把刀。
他想,左膝的伤势只需稍好一些,他便天天上宫檐来借口守夜,实则眺望。
前世入宫八年光阴,有大半时间便是这样眺望过来了。后来高瑱拉他下檐角扯入书房寝殿,再后来高沅用鞭子和锁链把他抽进东宫的密室,暗无天日不知该眺望什么。
谢漆望着苍穹的一片流云,忽然一道矫健翻飞的身影闯入视线,死气沉沉的眉眼瞬间活过来。他吹了拟鸟叫的哨声,天空中的大宛闻声飞速冲刺而来,最后收声悄无声息地停在他脑袋旁边,歪着脑袋去蹭他的脸。
“乖儿子,翅膀好了吗?”谢漆笑着伸手捞住它,嗅到大宛的羽毛有一股花香味,心情更畅快了,“你又跑到哪家花丛里去蹭花蜜?香喷喷的要变花仙啊?臭美的傻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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