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斜阳边鹤
小学弟怒极的神色在对上他倦极的双眼时,慢慢柔软下来。
“好了好了,一人一口咱们扯平了!你不许记我惹是生非,我也原谅你小肚鸡肠。”
他喋喋不休地碎碎念。
他垂眸静静听着,即便鸡同鸭讲也丝毫不觉无趣。
这一刻,谢景行突然惊悟,他的苦是顾悄,可他的菩提心,亦是顾悄。
“大不了以后我同你约法三章,咱们文明恋爱……我保证再也不随便动手动脚……喂,学长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小学弟冲着他晃了晃手,眼里时时有光。
看向他时专注而热烈,他便也好似站在了光里。
“嗯,希望悄悄说到做到。”
他哑声应道,低头轻轻吻上那双桃花眼里潋滟的倒影。
谢谢你,眼里始终印着最好的我。
即使,那只是个假象。
第091章
周夫人、李大人悉数下狱, 差役揣着巨额财政收入欢乐回府衙复命。
这笔钱虽然不能全进私人腰包,但首功之臣少不了一笔不菲提成。
“干一票,饱一年, 嘿嘿嘿。”
二人笑得实在猥琐, 引得数个同僚探头。
“发什么横财啦?”最清水的兵房小吏艳羡不已。
“这还用猜?肯定逮着了大鱼!”吏房一眼真相。
户房小吏算盘打得啪啪响, “啧, 往年舞弊府大人不管, 也不知少了多少进账。”
照磨一账本砸上小吏脑壳,“就你嘴长!这款子拿了,府大人少不得还要销账, 你以为拿得轻松?”
小老头年纪大见得多, 个中弯弯绕绕了然于心。
大多时候, 只有有钱有权, 才舞得起弊。科场蝇营狗苟太多,捉到有钱的, 倒还好说,就怕大水冲了龙王庙,误伤了有权的, 届时收上来的钱,知府还得陪着小心还回去。
上一任府台不捉,不过是明哲保身,聪明人装糊涂而已。
照磨颠着小烟枪,背着手离去, 一边摇头长叹,“不义之财于我如浮云呐——”
没收违法所得, 这叫不义之财?
孔老夫子知道你这么善“解”人意,都得一脚踹翻棺材板。
顾劳斯也学着小老头背手摇头:“对着这群牛鬼蛇神, 吴大人这官做得也不容易呐。”
想想府衙简陋阴暗的牢房,他不确定道,“不过,就这么简单粗暴地把二品大员、皇商家眷下了狱,是不是太草率了一些些?”
谢大人一脸坦然,“哪来的大员、皇商,你认得吗?”
顾劳斯秒懂,“不认得、不认得。”
这流氓打法,顾劳斯都佩服。
差役聋三哑四,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人逮起来。等吴大人监完考、阅完卷再料理,关也关了,周家这哑巴亏,也只能闭着眼咽下去。
可怜吴知府,躺着都被谢大人往沟里踹。
看出顾劳斯想法,谢昭一脸坦然,“同吴遇干系不大,舞弊案主审,按例都是上一级提学。”
顾劳斯一脑门问号。
谢昭撸了一把他狗头,“记账也只能记在苏训头上,刚好,他和李长青都是太子的人。这两年东宫重病,无力理政,朝中派系斗争愈发复杂,为了保存太子势力,神宗同意大部分太子党调任南都,六部五寺两监两院里,多是太子暗部。”
顾悄有些抗拒这类消息,不太走心接了句,“没想到冷血皇帝也有真爱。”
这次,谢昭却没再放任他,“悄悄,入乡随俗,这些事你早晚要学着面对。”
“昨夜,我收到兄长密报,鞑靼正在集结兵马南下,苏将军也已达旧部,整装待发,意欲出其不意,先手强攻。背靠大宁腹地,粮草充足,这打法未尝不可,但神宗却另有密旨,派我大哥入主辽东,兵部粮草动向也有大变,原本西北军的粮供,都秘密拨去了辽东。”
谢昭的大哥,谢时,如今已是神威将军,掌神宗手上最精锐的三营,也是神宗最信任的将领。
“老皇帝他疯了吗?同时挑两匹饿狼?”
顾悄心头一凛,后背生起一股森寒。
谢昭压低嗓音,“你这么聪明,定看得懂其中玄机。”
他低叹一声,“神宗这么布局,打的就是将苏青青和整个西北军祭天的主意。苏侯旧部于他,尾大不掉,既啃不下,又阻其喉,不如干脆做了弃子,让它与鞑靼两败俱伤,好叫神威军包抄捡漏。”
“二十万西北军,可都是他的子民……他怎么做得出来?!”
身为现代人,即便顾悄知道古代王权至上、人命本贱,可他多少还是被“民为上,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思想洗过脑,不自觉美化旧王朝,总认为治世皆仁君,天下有大同。
可谢昭却执意击碎他的奢望。
“永远不要把政客想得良善。就是顾准和苏青青,手上也有尚未洗净的鲜血。悄悄,你确定你只想袖手旁观?”
谢昭深深望进顾悄的眼睛,那里还有一些天真的执拗,“大历不会握刀的人,终将死于他人刀下。此前我也想过,就让我做的你刀,护你一生无忧,但是……”
他无奈勾唇,“但是这不切实际,我无法预判你所有的预判,更没办法在错综复杂势力角逐里,护全所有你在意的人。你同这个世界羁绊越深,想守护的人就会越多,总有一天要为他们举起尖刃。”
“或许未来某一天,连我,也需要你的护佑。”
这高帽子戴得顾劳斯老脸通红。
虽然他有点难以想象,一贯强大的谢昭怎么会有需要他守护的一天,但不可否认,他被成功煽动起骨子里的男儿血性。
尤其在知道娘亲妹妹深陷危机,爹爹处境堪忧之后。
何况——他凝望着谢景行深邃里透着疲惫的眼——何况他也不能放任他的爱人,一直踽踽独行。
他第二次动起了改变这个世界的念头,这一次,更彻底,也更急切。
而忽悠完人的谢大人,歉疚垂眸,缱绻地亲亲顾劳斯眉心。
边境虽乱,但也没尽乱。苏青青的处境当然没有他说的那般凶险,他至少提前剧透了一年半的剧情,就为了推一推存心逃避的顾劳斯。
两次意识到自己堪忧的精神状态,谢大人终于下定决心。
他放弃了原本温室养花的打算,决定手把手教会他亲爱的小徒弟——怎么用刀。
既然屠龙者一不小心成了恶龙,那王子手中就必须握有最后的那把匕首。
因为,屠龙者即便成为恶龙,也一定会将心脏献祭给他的王子。
当林茵捏着李长青的各样作案工具赶来时,瞧见的就是他那两位主子,各怀心思,脸色都有些凝重。
这诡异的氛围,他堂堂七尺男儿承受不来!
小千户顿时气弱,声如蚊讷地请示,“大……大人,这下半程鱼还钓不钓?”
谢昭敛了神色,皮笑肉不笑,“你黑话学得倒快,还记得主子是谁吗?”
林茵拿余光瞄瞄上峰的嘴,又瞄瞄上峰的“上峰”下颌牙印,垂着脑袋装死。
这家暴晋级成互殴了,难怪两人脸色都辣么臭。
这般胜负未定,主子是谁,一时他还真答不上来。
顾劳斯摇了摇头,还是将精力收回到眼前这一关上。
他顺藤上下一捋,问道,“你去礼房,结果如何?”
“此次府试考生共计三百八十二位,除了原疏,并无其他人同周家有牵扯。”
顾劳斯脸色一凝,难怪学长非得逼着他提刀!
这么看来,那芦苇弥封的答卷,真是递给原疏的!
周家可真是当死!
这一通操作,与其说是来助他考中,不如说是纯纯是来坑害他的。
且不说县考原疏能上岸,府试根本不需要作弊;就说他果真需要,这场外救援真的派上用场,原疏考上童生,之后呢?难道一辈子被周家借此拿捏,困于妇人指掌,真做那倒插门女婿?
再或者,若是舞弊事败露呢?
那原疏此生,可就真的再无翻身的可能。
顾悄突然有了一个不好的猜想。
客栈里,周夫人同李长青交易被撞破时,苍白却淡定的面容再次闪过脑海。
“周家替原疏贿考,这事实在太诡异了。”
迟疑片刻,顾悄说出自己的猜想,“且不说周小姐执意退婚,两家早已闹掰,周夫人为何出手?老实人大宁又不是只有一个原疏!再说这舞弊,寻常哪有这么高调的?要说李长青是枪手,不得不到徽州,但周夫人完全没必要露面。现在想想那时出现的兵卫,未免也弱得有些离谱……”
夕阳悬在西天,天色不算晚,离第一场结束的鼓声还有小半时辰。
三人沿着府城古旧的青墙根,慢慢踱向府学谯楼。
清浅的脚步在悠长又空寂的巷子里,微微荡起些回声。
“所以,她是刻意被抓的?”
顾悄步履沉重,“因为她知道这贿题案必会败露,而她真正的目的,从来不是原疏考中,而是……毁掉原疏。”
“恭喜,顾劳斯终于开窍。”
静默片刻后,谢昭缓缓解释,“但这只是其一。县试案我追查到李长青,虽然没有打草惊蛇,但显然有些人已经坐不住,动了灭口的心思。二品以上大员两次身涉舞弊案,借刀杀人除掉李长青,这是其二。”
除此之外,还有其三。
谢昭停下脚步,目光幽深地注视着顾悄。
“县试后,爹爹曾向我说过李长青经历。他曾任过太子蒙师、詹事府行走吧?”顾悄默想片刻,迟疑地问了句。
北司业务骨干林茵同志,脑子里另有一本大宁所有官员详细履历表,闻言点头,“正是。”
“苏训与李长青,都是太子的人,这案子本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可衙役闹了一通,变成吴遇硬把这事捅上台面,太子党保不下李长青,只能自断臂膀。那么其三,就是直接引火,挑起吴遇同太子党的争端。太子命悬一线,神宗本就急火攻心,这时贸然动他的人,必定会引起神宗猜忌。”
顾悄抬头,“只要他深查吴遇,你在徽州的种种行径必然暴露,吴遇明着是顾氏门生,暗里是谢家的人,届时顾谢两家,都要受牵连……这一石三鸟,可真狠绝。”
这么一看,原疏不过是城门失火,不小心殃及的虾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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