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斜阳边鹤
谢道济没料到顾准竟狂妄至此,自掘坟墓的事都干得出来。
他大喝一声,“既然大人认下,那我们也不必多费口舌,只好请大人回京,亲自向陛下谢罪。”
几个锦衣卫欲上前拿人,却被顾二挑开。
他将手无缚鸡之力的老父亲护在身后,不耐道,“既是惯例,便是陛下默许,何罪之有?”
徐乔见顾准神色,预感不妙,抬手便叫下属直接拿人,以免再生枝节。
他带的人不多,只十几个精兵强将,对付一个文官,本应轻而易举,却不知哪里来了一群武人,长枪挑刀,不仅击退锦衣卫,隐隐还将他与谢道济控在场中。
徐乔不仅失了先手,甚至反落得个受制于人的下场。
他压下心中不安,拿出神宗钦赐指挥使印信,厉声质问,“顾大人,见此令牌如陛下亲临,你抗旨不遵是要谋反?”
这顶帽子实在太大。
顾准头小,戴不得戴不得。
他面上为难,欲言又止道,“并非臣忤逆,而是徐大人的话,臣不敢妄听。当年京师徐大人也是这般,拿着陛下印信抄秦大理寺卿一家,一句谋逆便将秦氏上下十七人斩绝,可臣怎么听说,此乃一桩冤假错案?”
他每说一字,徐乔脸就阴下几分。
这事坊间年长者皆有耳闻,至今说书先生犹在唏嘘——青山埋忠骨,再无平冤人。
秦昀是个好官。
主事大理寺时,他清廉公正,冤假错案凡告到京师,他不取分毫必还公道与民,素有青天美名,然高宗甫一暴毙,秦家便满门抄斩,罪名也含糊其辞,最后不了了之。
秦大人心如死灰,致仕还乡,百姓自此再无陈冤之门。
民心所向,坊间便将这事编成话本,说书先生慷慨激昂为忠臣扼腕、痛斥奸臣当道。
好容易秦大人再度出山,消息传出,京师百姓夹道相迎,可惜他应召上诉,徐乔圣宠不衰,枉杀灭门也只加罚三年俸禄,秦大人自此一病不起。
徐乔民望一跌再跌。
顾准抬出旧事,这谋逆到底是站不住脚了。
顾准叹息着摇头,“徐大人,圣人言‘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你大权在握却如此草率轻忽,如何叫老夫信服?便是陛下要审我这二品命官,也要三司会审、昭之于众,你单凭锦衣卫黑牢就敢拿我,如此擅专僭越,究竟是谁更像谋反?”
徐乔被架上高架下不来台,怒极反笑,“那本官今日便当着整个南直隶的面,好好审一审你上下勾结、共谋作弊、肆意侵贪的罪行!”
“好一个上下勾结、肆意侵贪。”顾准似笑非笑,“还望大人记住你现下说的这句话。”
他转头望向阶除之下乌泱泱的人头,“老夫赋闲在野,临危受命,自认为兢兢业业、无愧于心。却不知哪里做得不好,引得三省怨怼、直隶不满,既然徐大人给我这个机会,那老夫便细细梳理脉络,好叫诸位判一判这功过是非!”
“四月领事,陛下第一道急令,就是加征南直隶五成粮税以赈北三省。”
这事体制内都清楚得很,可平头老百姓却一脸茫然。
五成粮税,那可是要脱一层皮的。
明黄诏令不可作假,顾准第一击,就是叫免了赋税、得了便宜还不自知的府民熄了火。
他十分痛心,“虽说南直隶一年漕粮一百八十万担,能抵北三省两个丰年不止,但奈何咱们亦有十府一州遭了灾,冻土复种本就为难,如何还能担得起这重负?老夫只得冒死忤逆君上,斗胆抗旨,前后上书一十二封,这才说服陛下开南直隶皇仓赈济。”
朱批奏折也做不得假,泰半好哄的民众已然点头,叹一句谢顾大人体恤。
也有少数水军并刁民尤不服气,“既然是开皇仓,怎地亏空的是我州府?掺假事又怎么说?谁知道短了的粮是不是进了你顾家的仓?大家莫要信他狡辩,咱们助锦衣卫一臂之力,快将这狗官绳之以法!”
顾大人叹了口气,“尔等申饬的米粮掺杂,老夫说是惯例,非是推脱,这事从古至今,在历任赈灾使手中,都是过了明路子的。大家如若不信,且问问老工部尚书,神宗元初黄河决口,他如何赈济的!”
吃瓜吃得滋滋有味的李尚书忽然被cue,老脸一红,好在黝黑的面皮替他挡住羞涩,他一抻花白胡子,张口就是想当年。
如此省略老大人吹嘘功绩的连篇累牍,在众人呵欠连连之际,他总算想起来今日讲话重点乃是“惯例”二字,于是轻咳一声,话音一转,开始科普。
简而言之,朝廷救荒,历来有三途:赈给、赈粜和赈贷。
赈给就是无偿发米,不要钱,政府全部兜底,通常是大荒之年救命的法子。
北三省灾情最重,南直隶调去的大部分米粮都是用作安民保命。
赈粜则是政府这只有形的手控价,严令商人坐地起价,将粮食售价维持在平常水平。
神宗正在酝酿的限粮令,便属这一类。通常这是灾情并不严重时的调控政令。
最后一类赈贷,是通过发放救助性贷款,政府开仓贷出米粮,帮助灾民或贫农获取口粮、种子、牛具,以恢复生产、实现良性循环。
这类又是灾情最轻情形下的变通之举。也是南直隶推行的政策。
显眼包小顾十分上道,捧哏就位,“哦,原来如此——”
老大人满意点头。
见大家都听懂了,这才慢悠悠道,“这其中,无偿赈给看似简单,实际最难做好。”
“灾年鱼龙混杂,朝廷一旦开仓放粮,不少商籍、富民也蜂拥而至,假扮灾民冒领救命粮;更有各地官员层层盘剥,防不胜防。赈灾之事,干系重大,历任赈灾使想过无数办法,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何况救灾如救火,也没有那么多闲工夫与这些人斗智斗勇。”
见老伙计长篇大论成为全场最靓的崽,前前前任吏部尚书张大人坐不住了。
赈灾?谁没干过似的!想当年两广蝗灾,便是他受命救灾!
于是他抢过话茬,“所以最快捷有效的法子,就是在赈灾口粮中对沙掺草,因为只有真正吃不上饭的饥民,才不会在意米里有什么。事急从权,顾大人掺兑,无可厚非,只要他从皇仓支出的米粮同三省入库的米粮数合辙一致,便不算什么大事。”
年长的阅历足,即便没有赈灾经验,也有被赈经验,如今再回想,竟是恍然大悟。
抱歉了,那些年被下官咒骂贪官污吏的大人们。
有两位老长官背书,场中再无人质疑。
顾准亦是做足了准备,应声一挥手,便有属司郎中抬来等人高账目。
“徐大人折子里白纸黑字,已核我赈粮百二十万担,与漕运登船造册之明细并无出入,大人可要现场查验?”
徐乔紧了紧手中刀,咬牙切齿,“不必,顾大人敢拿出来,必是做好了名目,何须再看?”
贪污赈灾粮食再无文章可做,徐乔情急之下,只得咬他治灾不力一事。
他再掷一本总账给顾准,“就算事实真如大人所言,驰援三省大人不曾渎职,那南直隶灾情大人又是如何应对,才叫本官初到应天府,就有饥民拦路状告大人赈灾不力、中饱私囊,以至于民生涂炭,饥不果腹?”
顾准两手一摊,“这就要问皇商何时降价了。毕竟大宁最大的米商,穿着御赐的黄马甲,老夫区区一个南直隶户部尚书,可不敢与他们叫板,不如大人提来金陵胡家,审一审谁借他们的胆子发国难财?”
谢道济被他绕来绕去搅得头疼,跳脚质问道,“少与我等推诿,若南直隶十四府一州仓廪殷实,百姓不缺米粮,你又何惧商人?”
他急怒之下轻易入了套,一张嘴就被顾准带进阴沟里。
激将成功,牛马总算上道,顾准终于露出一抹慈祥笑意。
他拍了怕脑门,“是啊,调的是皇仓,出的却是州府仓廪的粮,老夫恳请二位监察使,好好地、细细地审一审这不翼而飞的粮,究竟是州府丢的,还是皇仓丢的?”
着了道的徐乔压抑着怒火,怒瞪谢道济一眼,嘴上却道貌盎然,“顾大人慎言!皇仓账目,由内务、宗府与户部三司协管,自然不会有什么纰漏,泰王调粮皆出自南都皇仓,有目共睹,倒是大人治下不严,纵容州府粮官监守自盗,乃至走漏消息祸乱粮市,被揭发仍不知悔改,意图栽赃陷害泰王,给我拿下!”
他口号倒是叫了一大串,只是十来个锦衣卫被制得服服帖帖。
有几人意图反击,却被长枪.挑破手腕,绣春刀哐当落地,几丝殷红的血珠飞溅。
除此之外,再无一人援手。
甚至连与他一条船上的泰王,也寒着脸无动于衷。
顾准亲卫,这是正面与锦衣卫刚上了。
徐乔再自负,也察觉到不对。
场中静可闻针。
唯有淡淡血腥气,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气息。
“呵呵,夫人留给我的亲卫,杀鞑子杀惯了,下手实在没轻没重,徐大人担待着些。”
顾准一声讪笑打破沉寂,他微胖祥和的脸上不见半分狠色,如此和和气气,却尽掌主动权,“说起来,老夫也想知道,我治下州府的粮究竟去了哪里,不如大家一道盘一盘账目吧。”
他话音未落,便有十几个主司搬来近乎一屋子的账本,拎着算盘并账本啪啪啪开工,为首的郎中手口同频,很快就将近十年皇仓账本拨弄完毕。
“大人,按账目,皇仓账上有粮,也确实为一百二十万担不错。只是叫下官不解的是,十年账本,年年相类,很是蹊跷。”
而韦岑则带着另几个府吏,清算另一摞账目。
他几乎同步拨完最后一颗算盘珠子,俊脸微冷,盯着泰王道,“巧了,十四府一州仓廪库粮合计一百八万担,赈贷出账九十万担,去除库中实存十万担,失粮数与送往北三省的新米数恰好对上。”
语罢,他面无表情又cue一遍泰王,“如此之巧合,不知王爷以为如何?”
徐乔心里有鬼,自知皇仓之事不可深查,见泰王一副靠不住的模样,不由额头渗出细密冷汗,他向手下递了个眼色,示意他相机行事,伺机求援。
一边与顾准打着太极,拖延时间。
“来前锦衣卫已彻查过皇仓账目,泰王殿下办事周全,并无疏漏。”说话间,他隐晦瞥了眼泰王,意有所指道,“太后娘娘贤良,泰王是她一手教导,在家国大事上从不敢轻慢,陛下也甚倚重之,怎么顾大人这也要攀咬?”
回护遮掩之意,简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大宁皇室人丁单薄,如今不剩几人。
神宗一手好牌打得稀烂,早已没什么口碑可言,太子虽有贤名,但并不主事,也没什么群众基础,倒是太后和泰王,做足了锦绣文章,老百姓提起,都要道一声“社稷之福”。
徐乔这么一番夸赞,倒是引得几人点头迎合。
“正是,太后宅心仁厚,泰王礼贤下士,说他昧粮,甚是牵强。”
这是经验派,事事我以为,凭臆断下结论。
“皇仓又不是泰王私库,他也没必要替皇帝省着不是?”
这是现实派,话糙理不糙,很有几分道理。
几位退休老大人显然帮理不帮亲,“顾大人,你暗指泰王盗用官仓,可要有证据!皇仓充盈,他何必冒此大险自毁前程?这于理不通啊。”
年轻的韦大人早在泰王与胡家勾结之际,就已憋了一肚子火,是以刚正不阿回怼道,“那若是皇仓早已被歹人搬空,只剩一点糊弄宗府的残渣碎屑呢?”
他声音清亮,原该叫所有人心中一震,奈何锦衣卫得徐乔暗示,燃了一枚信号弹,呼啸声盖住了他大半声音,叫众人听得并不真切,只惊疑不定地摸着耳朵。
敢盗皇仓万担,何异于背着神宗偷家?
这歹人究竟什么来路,快快细说!
徐乔见他说得露骨,立即转移矛盾,斥责道,“官粮既已失窃,追查去处是有司之责,锦衣卫只负责拿人,本官认为更应彻查上下官员玩忽职守的失职失察之罪,顾准身为户部尚书,首当其冲,按律当……”
顾劳斯撇了撇嘴,“来了来了,徐大人的拿手好戏它来了。不分青红皂白先杀再说,你们锦衣卫都这么办事是吧?”
秦家灭门案刚刚才被cue起,人群中不合时宜地冒出一阵哄笑。
徐乔一个“斩”字卡在唇边,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他几乎咬碎一口牙,绝眦欲裂地望向顾悄,“很好,很好,你们顾氏,实在是好!”
顾劳斯缩了缩脖子,他谨遵老爹之命,以激怒徐乔为终极目标。
没想到效果竟出奇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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