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斜阳边鹤
“父亲,变成这样,你真的觉得快乐吗?”
她细数完汪大人平生,一针见血道,“不,你一点都不快乐。
徽州‘三第一’的名头最是可笑。
府学第一难缠,皆因你胸中仍有不甘,郁气难消;徽州第一老怪,是你不愿同流合污,又无能不敢反抗;大历第一谏臣,那又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你自己可还记得?”
她每一问,汪铭就后退一步,脸色也更白上一分。
最后几步,他略显仓惶,直至撞上身后门扉,才猛然惊醒。
被子孙如此指摘,老头儿几乎是颜面全失。
可忠言逆耳,他按住胸口惊悸,艰难喘过气来,终于第一次直面此生最大的错处。
仆妇随从早在祖孙大吵时,就乖觉退避。
中庭如今只四人,汪铭满心失落,到底是替顾悄补足了当年旧事的最后一角。
“其实,愍王、云鹤谋逆,并非全然是无风起浪。
当初被逼至绝境,他们确实起过夺政之心。”
他神色悠远,仿佛又回到了剑拔弩张、人人自危的大历二十年。
“早在大历十六年,神宗贬怀仁太子为愍王,并将他发配至漳州苦远之地,以云鹤为首的先天子旧臣,就察觉时局不妙。
不久后苏侯惨死,怀仁太子有如断臂,愈发坐实神宗不想还政的野心。
彼时秦昀查实毒源,一同摊开的,还有太后、神宗合谋谋害高宗的真相。
这无疑也将是怀仁太子绝地反击最后的王牌。
只是不等秦大人追查下去,旧臣之中,就出了叛徒。
神宗竟早早得了消息,派出徐乔销毁痕迹,并一路阻截秦大人回京。
秦大人聪颖,躲过沿途锦衣卫追查。
只是他百密一疏,没有算到帝王铁血,捉不到他,便以他一家上下十几口祭刀。”
说到这里,老大人有着短暂的失语。
他似乎在消化着当初惨像,“便是这时,顾准再次找到了我。”
“他恳请我接替秦昀,继续查下去。”
至此,老人已经无法说出完整的话,在他断断续续的忏悔声中,顾悄理出了真相。
秦氏灭门的现场,便是汪大人受命,会同顺天府尹一同前去查验的。
二人也算历经风浪,可还是被那惨绝人寰的景象吓得当场呕吐不止。
血肉的焦臭味,至今想来,令人胆颤。
是以接到顾准请求,汪铭第一次退缩了。
这案子原先他借刑部职权,暗中与秦昀行过不少方便,二人合力才找到的头绪。
只是当下,他闭眼就是秦家惨状,嗓子里就如铅铜堵死,无论如何发不出同意的声音。
顾大人只得失望而归。
但汪铭不知道,门外偷听的两个年轻人,却暗自替他答应了。
也正因如此,才招致了后来的杀身之祸。
第123章
“二十三年, 你父亲同顾氏小子,借柳巍之便盗取密谕。
我蒙在鼓中。事发后,也曾四处奔走、全力回护。
只是兹事体大, 无以转圜。
女儿养婿横死;又招帝王猜忌, 我只能自请除授, 归乡避祸。
不曾想你竟侥幸逃过一劫, 我这把老骨头才不至于孑然老死, 孤苦伶仃。
原以为你年幼不知事,可与我在这糊里糊涂过一生。
我到底是……低估了恨的力量。”
汪惊蛰却摇了摇头,“当年徐乔亲自拿人。
汪纯心机使尽, 假意投诚, 当着他的面烧掉密谕, 还是被活活勒死。
我和惊蛰, 成了供徐乔戏耍的蝼蚁。
惊蛰活下来也不是侥幸。
锦衣卫斩草不除根,是为埋下种子, 等着旧臣卷土重来。
只有这般,神宗才好收网,将江南残势一举全歼。
危墙之下, 爷爷你凭什么以为,我们逃得过?”
大约是失望太过,汪惊蛰反倒没了表情,“您分明有很多次机会……”
少女黑沉的目光,同当年亡故的女儿重叠。
未尽之言, 更是叫他身形一晃。
那些他竭力隐瞒的过往,几乎无所遁形。
汪铭闭了闭眼, 当年梦魇已成毕生阴翳。
他……无力走出,那时如此, 当下,亦如此。
“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爷爷。”
汪惊蛰将他神色尽收眼底,终是缓了语气。
“是我小看了你。”汪铭眉目颓唐。
“既然拦不住,便放你去吧,只望将来……你……。”
莫要后悔。
最后四个字,轻得仿佛是专说给自己听。
弦月如勾,清辉洒在他斑驳的银发上。
比之族学初见,他更瘦,也更老了。
背脊也不似那时挺直。
“小夫子,老学生这小辈,就托付给你了。”
顾劳斯忍不住蹙眉。
此时,他和汪惊蛰都没料到,这竟是老头最后的遗言。
鸡鸣声起,顾劳斯疲惫回房。
抬眼就看到顾影朝静静站在门口。
“小猪严防死守,竟还是让你跑出来了?”
顾劳斯动动嘴角,勉强扯出一句顽笑。
“是不让,所以我把他敲晕了。”
顾影朝答得认真,好似真是为了夜袭叔公才大打出手。
顾悄推开门。
“进来坐吧,统归这夜,是睡不成了。”
他叫苏朗去沏了壶浓茶,又找厨子要了几碟才出笼的热点心。
三人顶着硕大的黑眼圈,各自心事重重。
“昨夜对峙,你都听到了?”
顾影朝轻轻“嗯”了一声。
顾劳斯浅啄几口茶水,压下倦意,“你怎么看?”
顾影朝斟酌道,“祖孙二人,各有疑点。”
“老大人语焉不详,诸多说辞经不起推敲。
最大的破绽,就是神宗多疑,牵扯谋逆向来株连,怎么会放他归老?
而汪惊蛰看似疯癫,说话时好似一体两魂,女儿孙女争相开口。
但我看来,更像是装神弄鬼,也非善类。”
顾悄“嗯嗯”点头,一双桃花眼肿成眯缝,犹自强撑。
“此前我一直疑惑,大历出了名的刺头,对谁都不假辞色,怎么唯独对顾氏不一样。”
奉命稽查休宁学风,又怎么那么听劝,轻易同意以族学一家代休宁一方,最后查着查着,竟还成了我的老学生。
县试、府试也是,他多次暗中与我们行方便。
甚至陈知府到任,既知陈皇后一党与顾氏有隙,他还主持完科考才请辞。
如今再看,他对顾氏怕不是优待照顾,而是愧疚补偿。”
“至于为什么愧疚……”
顾劳斯说着说着,熬不住,头一歪就要栽倒。
顾影朝眼疾手快,扶了一扶。
顾劳斯摸到人肉垫子,抵着人腰侧,心神一松就这么昏睡过去。
此昏睡,是真·昏睡。
人事不知的那种。
顾影朝垂眸看了眼碗中浓茶,用眼神询问苏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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