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斜阳边鹤
赵随风倒是将人心揣摩得通透。
民乱一起,程先所作所为, 外祖再也无法替他瞒下, 即便他是奉旨行事, 也首当其冲要被推出来顶罪。
既然他已在铜墙铁壁上撕开口子, 我又岂能叫他枉死……
两省之事,我已有对策。”
宁云轻轻将头靠上古拙斑驳的塔壁。
他眯着眼望向黄云滚滚的长天, 语气怅惘又低落。
“原不该与你说这些,只是宁霖一脉,唯剩你和谢家小子。
相比之下, 你我更为投缘。
此行我若身死,南直隶众人与明孝卫,任你差遣。
兄长所求,不过是他日若你身处高位,便是看在我这个便宜兄长的份上……
也要与我父皇和陈家……
手下留情。”
不, 我是良民,没打算造反。
顾劳斯就差把惊悚写在了脸上。
宁云从袖袋取出一方螭龙盘云纽印章, 轻轻扔进顾悄怀里。
“按理,你该叫我一声王叔。皇爷爷亲敕的皇太子印, 这般也算是物归原主了吧……”
好……好烫手。
顾劳斯立马双手恭送回去。
“这是常印,大印可凭常印……”
这话怎么听上去那么像遗嘱???
咱没律师公证,作不得数的哈!
顾劳斯赶忙摇手,爬起来就走。
“不了不了,我想起来苏朗路上逮了一只野鸭,这会汤该熬好了……”
开玩笑,你老宁家的章,关我老顾家嘛事?!
“塔上风大,不可贪凉!
悄甚柔弱,还是下去喊指挥使大人来搀你吧!”
塔峰之上,江风依旧。
宁云瞧着他仓促惊惶的背影,低低笑了起来。
“不知谢大人口中的这支天外之火,最终能将大宁带到何处。
我甚是期待,可惜……”
他按上剧痛的胸腹,忍下喉头腥甜。
左右他是无缘得见了。
……
寺庙不可见荤腥,野鸭自然是胡扯的。
寺庙亦不可见血,赵随风的后事,还得在城中另找地方操办。
顾劳斯下了塔,明孝卫已经放了胡十三。
青年浑浑噩噩,眼见着指望不上,好在他手下还有个经事的老管事。
寻了城中胡家字号的铺子,紧赶慢赶着操持丧事。
定棺材、裁寿衣,找好扶灵回乡的船队。
他来得低调,走得也悄无声息。
来送他一程的,只有陆鲲和玉奴。
一个倾慕之情不敢宣之于口,就再无机会。
一个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倒是在寂静的灵堂,哭得真心实意。
汪惊蛰见惯生死,不以为意。
“这世道,人命本就不值钱,要我说他这般死,才叫死得其所。”
几个小的做不到她那样冷情。
送行那日,还是被江风刮红了眼眶。
赵随风虽死,他的诅咒却一一全都应验。
马报当夜,洪峰就紧随而至。
即便做了部署,两岸依旧人心惶惶。
黑暗无形中加剧了未知的恐惧。
不少转移的乡民,被流言蛊惑,纷纷逆水而上。
再往后几日,水则又高了几寸。
原本向晴的天气,如同感受到人间阴郁,再度绵绵密密下起雨来。
三省交界处,流民越涌越多。
原本只是听说江西、湖广有米有粮,又不限垦田。
十年九荒的乡民,一喊十十喊百,不过是想跑过去讨个生计。
可军卫府兵暴力驱逐,一见血就叫讨生计变成了民乱。
而民乱一起,不止流民,本地被盘剥已久的乡民们也跟着反了。
外间虽然盛传“湖广熟,天下足”,但没人知道,两湖种粮的,深受苛捐杂税与繁重徭役之苦,每年收成除去一户青壮劳力的口粮,几乎要全部上交,此外,凡能负重一担者,农闲及汛期,还要无偿替朝廷修建堤坝、填湖垦地。
洞庭、鄱阳,以及汉、湘、资、澧、沅诸水,处处有他们劳作的痕迹,却没有一分田属于他们,新垦的田亩悉数归了贪官污吏和乡绅豪强。
可以说,自程先主政地方起,他们也再没有饱腹的一日。
无休止的劳作和饥饿消耗着他们的身体,蚕食着他们的精神。
好似大宁开国数十年的温饱富庶只是一梦,他们又回到了前朝乱世朝不保夕的黑暗时光。
以至于流民与本地佃户一碰头,逃荒的竟比旱涝保收的还壮硕一些。
流民们默了,递过锄头铁锹:兄弟,别说了,一起干革·命吧。
有了本地几十万人众临时入伙,这小范围民乱,终是成了另一场声势浩荡的起义。
领头的似是有几分文化,甚至打出了“诛奸邪、清君侧”的旗号。
文煌血书,被贴上城墙。
不过半月,所有与按察使之死有关的官吏,悉数被扒皮挂上城墙。
程先理所应当占了C位,成为九江城门上最靓的崽。
雨水最密集的七月,乡民们发泄尽积怨,又在领头人的号召下,全线回防、挖河筑堤,奇迹般地以蛮干征服自然,守住了江汉夏粮,如此又有了长足的底气,占地为王,与军备并不强势的朝廷对峙。
此时,雨带北上,灾情已转移至淮水。
事态一如赵随风预言。
河水涨得凶猛,朝廷要舍凤阳沿岸保淮扬的流言,传得更凶。
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暴雨夜,凤阳府也乱了。
在凤阳卫的严防死守中,一群乡民豁出性命,凭借对水利工事的熟悉,悄悄掘开了对岸的淮安大堤。
原本就低于河床数米的淮安府临河万亩良田,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转移灾害的府民,不知是谁,还将二十年前治水时,被工部按下的《为凤阳四州县请命改束为蓄为疏以治淮安民保收谏》散至满城。
赵沧州的名字,时隔二十年,再度被提起。
那年他以血泪写下的谏文,也以这种方式重见天日。
就在水淹淮安之后的第三天。
朱笔大字,触目惊心。
朝廷阴谋,无所遁形。
看过谏文的无不摇头叹气。
若是早些采用他的法子,无非是多出些钱,却能完美保下两地,又怎会叫两岸结成仇怨,酿成今日大祸?
说到底,就是朝廷不施仁政,官员贪腐成性,都不把底层老百姓当回事罢了!
一时间,凤阳府百万人众呼天抢地。
怎么地,咱不是大宁子民是吧?
那行,咱就还不当了!
一支高举“赵”字旗的叛军横空出世,与东边安池难兄难弟、遥相呼应。
这大约就是赵随风迟来的报复吧。
顾劳斯对着密报,心情沉闷。
他滞留的安庆府,与上游隔一水对峙。
虽临近漩涡中心,但朝廷以震慑为主,尚未真的开始围剿。
主要是,塔峰一叙后,在这个节骨眼上,明孝太子连同苏训,一起失踪了。
消息一出,不止南直隶乱了套,整个大宁都乱了套。
神宗接到密报时,距离明孝太子在湖口地界失联,已有七天。
他最后踪迹,是雨夜登船前,码头仓促所留一封混杂着黄泥与雨渍的请愿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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