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斜阳边鹤
报时官敲休息鼓,谯楼下三扇大门不开,只角落一单扇小木门自内打开,供外间递粥桶馒头进来。
府试伙食十分简陋,绞尽一上午脑汁的考生饿得稀里哗啦,吃起来竟觉倍香。
不少年轻气壮的小伙,两个馒头一碗粥不够吃,哐哐敲碗嗷嗷讨饭,被监考无情连盖喧哗、扰邻等数个戳子,只得悻悻捂着五脏庙,对着粥桶望眼欲穿。
楼上考官们的饭菜,就高出不少档次。
甚至苏训和吴遇的主桌,上头的菜还是集齐府城所有酒楼“招牌”的满汉全席。
顾悄不过多看了一眼,就听到苏训呵呵,“瞧这没吃过饭的样子,要不吃个便饭再走?”
分批上来用饭的临监官们哄笑出声。
还是吴遇好人,递给他一个馒头,拍了拍他肩道,“饿了就吃个馒头垫垫,趁着角门开了,莫要耽搁,赶紧去吧。”
顾劳斯捏着馒头,有些哭笑不得。
他看上去很馋吗?
不过,府试规矩多,落锁后还没有提前开门放行的先例,能让他趁着送供给的机会提前离场,已是格外宽容,他拱手谢过,赶紧跟着引路的监官离去。
近五百人的饭菜吃食,送进送出不易。
顾悄到角门时,守门的两个皂吏还在忙碌,里头监官搬运不及,还热心肠过去搭把手。
顾悄不好给人添堵,只好歉意地拉着同行监官,缩在一旁候着。
这一候,就又候出一桩公案。
守门皂吏被支开的空档里,考场里贼头贼脑探出一个巡场官,将小纸条快手塞到送饭人手里,尔后假装提起一桶清水,故作无事重新往考场去了。
顾悄与监考面面相觑,那人尴尬一笑,“见笑,小人这就去禀大人。”
顾劳斯哈哈一笑,“发生什么了吗?我怎么什么都没看到?”
才怪。
等到送饭人悉数离去,顾悄才悄摸摸出角门,跟上那吱嘎吱嘎的小板车。
倒是吴遇派来盯梢的两人,误撞在一处,一时两两相望,唯剩无语。
原来顾悄前脚下楼,后脚吴遇就觉不妥。
明日试题,这般大摇大摆晃出考场,他右眼直跳,赶忙招来心腹,令他安排人手盯好顾悄,防止泄题。
哪知这安排话音未落,送“题”出场的小监官就满头大汗来秘禀泄题之事。
好家伙,这是太岁头上动土,顶风作案啊?!
他倒要看看,他亲自写的、严令第三人查看的二三场试题,究竟是谁这么大能耐,不仅搞到手,还敢传出去!
只是如何捉鬼,还须仔细斟酌。
休宁吴平的前车尤在眼前,贸然捉拿那小小巡考,一个不好又会打草惊蛇、死无对证。
吴遇沉吟片刻,目光落在顾悄还热乎着的复考卷子上,与苏提学对视一眼,默契地想到一处。
办法也简单——临场换题,顺藤摸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争取一举揪出卖题全产业链。
于是,吴知府面不改色,令监官不要声张,又另派了一路人去盯送饭人!
结果,两支盯梢小队殊途同归。
府学距公署不远,青石板铺就的小巷里,几辆小板车拉着装满脏碗的大木桶,晃晃悠悠。
后头跟着一二三条小尾巴,其中信顾的那条十分不专业,引得做贼心虚地小厮频频回头,生怕人不知道他就是那个有鬼的。
可小厮还是凭借极其强悍的心理素质,硬将饭桶碗筷拖回府衙。
关门的功夫,看到后厨门边声势浩大站满一排的“跟踪者”,他一紧张,就把那张纸塞嘴里吞下去了。
顺带还打了个紧张的响嗝儿。
顾劳斯立马向他比了个拇指,“真敬业!可钱收了,题没了,你事后要如何交差?”
小厮哽了一下,嗝打得更响了。
那两队差役也热闹。
奉命来盯梢顾悄的差役,手捏一朵簪花,就事起卜:“他们是同伙?他们不是同伙?”
奉命来跟泄题去处的差役痛心疾首:“没想到我也有跟丢嫌疑人,哦不,嫌疑物的一天!”
顾悄&小厮:……
“二位大哥,他吞下去还没几息,理论上是可以抠出来的。”顾悄举手,弱弱提议。
差哥一听,顿觉有理,一个上去锁喉束手,一个上去捏嘴插.喉。
分分钟小厮犹如残花败柳,委顿倒地,身前一滩呕吐物里,静静躺着那张纸条。
就是谁也不想上去捡。
簪花差哥扛不住,他伸jio踹踹小厮屁股,“反正都是你的东西,捡起来洗洗?”
小厮捂着屁股红着眼眶,一副被蹂.躏了还要被羞辱的模样,哭唧唧用指甲尖尖捏起纸条边边,扔到了一旁洗碗的水盆里。
顾劳斯适时提醒,“按市场价,这纸条起码值纹银百两,你可仔细着点。”
小厮手一抖,慌忙将“银子”摆了摆捞起,又用衣摆擦干。
顾悄微微扬首,用下巴点他,“自觉点,摊开我鉴定下真假。你知道吧,敢卖假题,道上规矩,先奸后杀!”
小厮哭唧唧反驳,“我只是个搬运工!酬劳才二钱银子!”
这“搬运工”咋这么耳熟?
顾劳斯掏掏耳朵,“那是你上线太黑,跟着我干,分你一半如何?”
不止小厮狐疑地望着他,两差哥也目瞪狗呆,“按大宁律例,公然买卖科考试题……”
“谁跟你说买卖试题?我这是教你们去钓鱼执法、高效罚款、合理创收!”
顾劳斯将运作手法事无巨细向哥俩交代完,又上下打量他们一番,“你们是府衙正规军,有编制、有执法权的吧?黑户的不要哈!”
小厮听完,瑟瑟发抖。
俩差哥闻言,成功陷入天人交战。
要加入这肮脏的权钱交易吗?
他这是有财一起发的意思,没理解错吧?
结果还没等他们做好心里建树,那张试题,冷汗里熏陶一遭,胃酸里惊吓一遭,洗碗水里又深造一遭,摊开墨迹早已糊成一团,压根看不清字迹。
小厮一瞧那字条,急得哭了出来,“我有负金主所托,嘤嘤嘤。”
差哥脸上失落之情也溢于言表。
顾悄心道,没想到你们都还挺财忠。
刚刚答过的题,就算泡发,他还是认得出来的。
确实就是那四道绝密题干,按理这题只得他和知府知晓。
咋就流出来了呢?
这可真有意思!
顾悄摸了摸下巴,不由想到县考时同样的套路。
他都能想见,如果这事没有意外暴露,一旦泄题舞弊之事爆发,届时唯二知道试题的他,必定会成为头号嫌疑人,再受一场无妄之灾。
旁人作弊,火总会有意识一般,拐弯抹角烧到他头上。
也不知是不是他命里和这科场犯冲……
“哭什么,我给你重写一份。”厨房没有纸笔,他掏出手绢和自制炭笔,没几息就将题目默了出来,然后捏在手里,“走,咱们现在去卖题,哦不,去执法。”
小厮讷讷,不敢动作。
差哥不太耐烦,左右各踹了他屁股一脚,“有钱你这懒鬼都不推磨?还不快带路!”
顾悄和差哥打商量,“二位太过招摇,容易打草惊蛇,不知可会一些隐身匿息之法?咱们一明一暗,好配合行事?”
差哥还没来得及应声,不远处就有一道熟悉的声音抢戏,“他们不会,我会。”
顾劳斯皮一紧。
“还不快过来?!”
见他半晌不动,那声音立马低了几分。
什么钓鱼执法,顾劳斯了再也顾不上了,赶忙朝着那声音奔去。
谢昭即便隔着墙并未露脸,府差也极其畏惧他。
负责跟着顾悄的差役闻声抱手,“谢大人,人已送到,小的告退。”
显然,他得了吴遇嘱咐,与其说盯人,不如说护送更合适。
谢昭冷淡“嗯”了一声。
顾悄摸到谢大人所在角落,入目就是谢大人背着手一脸生人勿进的高冷模样。
简直跟现代他们还不熟悉时,顾悄偷看到的学长一模一样。
周身都是豪门世家养出来的生人勿近的傲慢,和一股不自知的高高在上的优越。
可见到顾悄,那一身疏离和孤傲一下子散尽。
他还是板着脸,目光却落下凡尘,染上人间烟火气。
“不错,顾劳斯真是十年如一日,胆子肥,不怕死。”
谢昭应是从中堂急急赶来,一身热乎气。
他立在院外,捏住顾悄下巴,在他耳边低语的声音却很是气急,“悄悄,死过一次,难道还不够你长教训?”
顾悄打了个哆嗦。
他反省一下,今日确实莽撞。
泄题这等敏.感的事,原不该他插手,就算要洗冤,最最起码他也该带上苏朗,而不是独身贸然行事……
不止这一件。
很多时候,他都会不自觉忘记小公子的特殊身份,把自己当成现代那个拼命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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