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慕沉歌
“……你说得对。”赫连景沉默了一下,忽然道:“是我狭隘了。”
仔细想来,在他们这些曾经的魔修精英,从高空坠下之前,从未想过他们会沦落为最低贱的奴隶。想问题难免以己度人,觉得和他们不是一国的。
实际上,他们现在就是奴隶,与那些他们曾无视过的人,没有丝毫区别。
殷无极这几日则是理清了这一批奴隶的底细,以赫连景为首,有一撮曾经的精英魔修,目的是躲避一月之后可能会降临的杀身之祸,以图复仇。另外一边,则是也有不少值得注意的人物。
“此地有三百人,你们的目标,难道只是夺下一片矿场?”殷无极含着笑,望向被牢狱与徭役磋磨的前魔修们,声音带着些鼓动人心的魔音。
在黑夜中,唯有这寂静的火光照着他俊秀到过分的容貌,可少年的身躯挺拔笔直,宛如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剑,指向星辰之上。
“这片龙隐山脉之中,如一号矿场这样的地方,还有几十个。”
“每一个矿场,少说都有四五百号奴隶,若是许以自由,把他们编入我们的队伍,假以时日,定然是一支不容小觑的力量——诸位,是想要终生东躲西藏,还是想要随我反攻龙隐城 ,消去奴籍,把那害你们至此的仇人碎尸万段?”
“这……怎么可能?”王猛瞪大了眼睛,道:“这里,都是奴隶……我们、我们怎么打得过城主豢养的私兵?”
“怎么不可能。”少年的望向他,指向背后的矿场,微微笑了:“这是副城主的矿场,魔晶石乃是魔修的命脉,修炼、炼器、乃至铸兵戈,我们拥有了矿脉,他们便少了矿脉,只要守住这里,假以时日,谁强谁弱?”
“龙隐城想要与北方做生意,势必经过龙隐山,此地乃是兵家必争之地!”一名寡言的年轻书生说道:“少年人,你若是占了此地,定然会引来围剿,你还未站稳脚跟,便会被消灭。”
赫连景却听的浑身发麻,他意识到少年话中之意,几乎失控地站起身来,问他:“难道你的意思是,把这座矿场的产出,分给奴——我们?”
“军功奖惩,以战养战,均分资源,让一切重新洗牌——难道不好?”
“现在大家都是奴隶,之后,大家都不是奴隶。我们守卫的,不再是别人的财产,而是我们的地盘。”少年笑道:“诸位,这样难道不好?”
太疯狂了。
面前的少年,与他们商量的,根本不是反抗后如何卷钱跑路,而是要以此为起点,蚕食整座山脉,侵吞所有资源,截断交通要道……
他若做成,他若做成……
别说反攻龙隐城,说不定,还能干出更大的事业。
“干脆点,你们干不干。”少年瞥了他们一眼,懒洋洋道:“不干我就去找别人入伙,倒也不缺你们这点……”
“干了。”赫连景伸出拳头,沉声说道:“我信你。”
魔修的上位者,哪怕没有暴露丝毫修为,其威势,亦然能够震慑下位者。而真正让赫连景下定决心的,是这名少年这近乎异想天开的计划中,藏着的本质。
他要做的,是颠覆整个魔洲千年来的铁律,要挑战的,是根深蒂固的威权。
一旦功成,必将名垂千古!
第161章 人心可用
那一日的雷劫后, 他满身是伤,几乎森然可见白骨。而他仰躺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淋着雷劫后的暴雨, 真正意识到了天地之大。
身体里涌动的魔气在告诉他, 哪怕到了渡劫期, 他于天道,依然是渺小虫豸。
而谢衍, 又是抱着怎样的决心, 与天道对抗的?
难道,谢衍做得, 他便做不得吗?
殷无极知道, 圣人是不会回头的, 他只会往前走,直到有一日, 走到他彻底无法跟上的地方。
到了那一日,难道他祈求他的哀怜,渴望他的怜悯, 最终如今日这样, 被他扔在这茫茫世间吗?
他于雨中大笑三声,沧浪般的魔音席卷过茫茫荒野, 继而,他拔起斜插地表的黑金色古朴长剑, 将那些接近他的魔修,一剑荡平。
在苍莽中, 殷无极心境激变,终于勘破了自己的前半生荒唐。
曾经的他,为了跟在圣人谢衍的身边, 按捺着本性,装出一副温雅皮相,于他身侧退出一射之地,一心做令他骄傲的无涯君。
天生的大魔压抑本性,放弃对力量的追求,不去沾染一分权力,甚至肯为他生死一掷轻,心中却只有一个堪称卑微的愿望。
他只想简单地待在他的身边,不需要谢衍爱他,只要做师徒便好。他不会妨碍他,不会背叛他,不会成为他的弱点或拖累,他会竭尽全力跟上他的脚步,做他最好的一把刀。
可直至今日,殷无极终于知晓,只是追随,便永远不会超越。
这条孤寂大道,只有一个人的通道,倘若他还执着于看着他的背影,那他永远也达不到圣人谢衍的高度。
“今日起,我要操纵这一道的风云,打破这根深蒂固的威权,做成前人都未曾做成的事业。我要站在与他同样高的山巅,眼中见到的,会是与他相同的风景。”
他若为圣,他便为尊。
他会跳出这天地一局的棋盘,从棋子成为棋手。
他会成为他夜不能寐的忌惮,谈判桌前的劲敌,万军阵前的主帅,巅峰相逢的宿世冤仇。
“你等着我,谢云霁。”
少年模样的大魔站在高高的崖边,背后是成群结队劳作的奴隶,而他却看向魔洲之南的流云聚散,寂静山脉间即将翻涌的风云。
殷无极唇边带着淡淡的笑,自语道:“你等着我,我会让你如鲠在喉,昼夜难眠,天天都想着我,念着我,再也不能忘了我。”
“殷小弟,快跑!”赤着半身,穿着粗布衣裳的汉子喊他。
殷无极回头,却见长相硬朗的汉子奔过来,小麦色的肌肉起伏着,显出几分从容与力量。可虎落平阳,他的下颌是细密的胡茬,显出几分憔悴,眼睛却是极亮。
“有人告密,说你每日都会偷懒,把王二引来了,你现在快从后面绕开,好歹装个样子。”他说到这里,把自己背篓里的矿石统统倒进他放在一侧的背篓里,关心道:“别被抓到了,先混过去。”
他是柳云天,这一片矿区都是他的兄弟,他们都唤他柳三刀。
魔修,元婴后期,因为出身平民,又义薄云天,在身份低微的奴隶中隐隐有领袖的模样。家中老母死于前阵子的龙隐之乱,妹妹被抓入城中花楼,被当做炉鼎待客,为了救出亲妹子,他反心很强,为人义气当先,信守承诺。
此人可为百夫长。
若好好教导兵法,千夫长也能当得。
在此潜伏了半个月,殷无极少年的身份为他带来不少优势,让他得以在不同出身来历的魔修中游走,而那张俊俏过分的脸,与他身为顶级魔修的威压,也为他无形中扫平不少障碍。
而他更习惯与这些来自底层的奴隶相处,与他们同吃同住,听他们讲过自己的过去,和他们一起骂奴隶主。
他原本就是个流浪儿,这一切,他能共情。
哪有什么天之骄子无涯君,那都是谢衍给他的。
若要人心可用,便要以诚心待之。这是谢衍教他的。
“差不多可以动手了。”他心中想,却没有接受柳云天的掩护,而是略略卷起袖子,从大石上跳下来,落在王二的面前。
“就是你小子吧,你他娘的偷懒——”那个名为王二的彪形大汉怒气冲冲地执着鞭子,前来兴师问罪。
他原本也是奴隶,但极会钻营,向看守人举报过上一批奴隶的反抗行为,踩着同伴的尸骨获得了看守人的欢心,便予了他些好处,让他能够高出一等,如驱赶牛马一样对待其他奴隶。
可当一身粗布短衣,扎着长长马尾的少年像是鸟儿一样落在他面前,那大汉似乎是第一次正面见到他的脸,鞭子却死活落不下来了。
无他,只因为他这张天地所钟的容貌,着实是太出色,也太惹事了。
王二看着他的脸,呼吸急促几分,不知想了什么,孽物也顶了出来。
“这批畜生里,怎么还有这么漂亮的小家伙。”他堆起了笑,道:“老子要是知道,肯定就不让你受苦了啊。”
这片矿区中,但凡是认识殷无极的人,皆为他捏了一把汗。
神出鬼没的少年总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这容貌,像是锦绣堆里养出来的小少爷,却对他们这些人半点也没有看不起的模样,会听他们的抱怨,谩骂,与痛苦呜咽,他会把自己分到的干粮分给他们一半,与他们勾肩搭背,半点也不排斥。
“真他娘的是个畜生。”柳云天拿他当弟弟,见王二这副反应,心中已经开骂了。可他现在手中没有他的银刀,只有一根发钝的锄头,连他的皮都砍不破。
那双痴肥的手,马上要沾到少年的手腕。
少年却冷笑一声,背在身后的左手中,已经藏了一片锋利的矿石。他明明手上还戴着拘魔锁,却一个鹞子翻身,踩着壮汉的肩膀,用力一蹬,便轻易把他踩进了地里,脑袋陷在尘土之中。
在他少年时,他的一把匕首,不知废了多少人。
敢对他有想法,找死!
“好俊的身手!”柳云天握紧了锄头,本要帮忙,却见殷无极转眼之间,已经把王二踩在了身下,于是情不自禁地出了一口恶气。“你要当心,他会报复……”
殷无极微笑着踩断了他的脊骨,发出格拉一声。
“他不会报复的,因为他活不到那个时候。”少年人说着,又是一脚,踩碎了他那双痴肥的手骨,道:“就是这双手,鞭笞你的同伴?”
王二发出一声惨嚎,眼中出现了惊惧之色。
“好,解气!”
“殷小弟,痛快啊!”
“这张嘴,出卖了你的兄弟?”殷无极用鞋尖把他翻了个面,看着壮汉的骨骼像是脆饼一样易断,然后他还嫌脏似的,在地上蹭了蹭鞋底。
他抛着手中锋利的石块,然后握住。
“大家要不要瞧一瞧,这个伥鬼的心,究竟是不是黑的?”他扬起声,对着纷纷放下手中活计,探头看他的那些奴隶笑道:“我来替大家剖上一剖!”
王二狐假虎威,作威作福已多年,许多人早已恨毒了他,见到王二翻车,转眼间就被折磨的不成人形,他们心中唯有痛快。
“看,当然看——”
“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这畜生,活了大该!”
“别起哄。”柳云天沉声呵斥,又担忧地看向殷无极,道:“若是王二死在此地,你该如何?若是那群矿场看守者过来……”
“我怕什么?来一个,杀一个!”
殷无极俯下身,在王二惊恐的神情之中 ,生生剖开了他的肚子。鲜血飞溅。他俯下身,看着那被活生生开膛的男人,白皙的手伸进去,然后抓住那鲜红的肉块,生生扯了出来。
那壮汉如死狗一样,在地上抽搐两下,转眼就不动了。
心脏离体,哪怕是魔修也不能活。
“居然不是黑的。”少年色若春晓,却谈笑间杀人无形,他手中一捏,握着的肉块便爆炸成一片血沫。“诸位,今日报了仇,解气了吗?”
“解气、解气——!”
这里劳作的,大多都是魔修,看着他干脆利落的杀人手法,崇尚力量与鲜血的魔修,几乎按捺不住血脉之中的鼓荡。
那些目光,如今都投注在他的身上,不是敬畏,不是疏离。
赫连景带着他的人,已经悄无声息地走到他的身后,他的眼神复杂,似乎未曾想到,面前这个少年,会选择直接开刀祭旗,直接鼓动人心。
这样大的动静,开弓没有回头箭,今日必须反。
他说道:“你吩咐的事情,已经办好了。”
言语之间,已经对他极是尊敬。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微微阖眸时,身着白衣的圣人又浮现在脑海。他手中执着一卷书,对他道:“语出《曹刿论战》,你想到了什么?”
“士气可用。”他好似在回答当年的圣人。“彼竭我盈,故克之。”
柳云天在看到赫连景时,与这名精英魔修的领袖视线交汇,顿时明白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