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仰玩玄度
唉,俞梢云暗自叹了口气。
裴溪亭并不知道自己被锐评了,从元方身前挤出去,探头看向大石头外——
恩州营的军师将土匪半包围住,宗蕤立马站在最前方,身后是回豆和宗桉。紧接着,张大壮的声音响彻山谷:“我有陈情书一封,恳请世子鉴阅!”
这是计划之外的一步,宗桉微微眯眼,惊疑不定地看着张大壮,没有说话。
回豆不动声色地拧眉,随后倾身凑近宗蕤,说:“世子,土匪凶残狡诈,万不可轻信他们的话,还是直接下令剿匪的好。”
宗蕤没有回答回豆,看着张大壮,说:“既是陈情,直接说来就是。”
张大壮记得裴溪亭的嘱托,说:“世子明鉴,实在是我等想说的话太过惊骇,若传出去必定会让恩州生出是非,恳请世子看过之后再行决定。我可以独自将陈情书呈给世子,若我有任何异动,世子尽管将我斩于马前!”
回豆拧眉,说:“世子,绝不可以让土匪近身!若他凶性大发——”
“不是有你在这儿吗?”宗蕤偏头看向回豆,目光微顿,转了回来,“何况,你是要我怕了这土匪?”
不知为何,回豆觉得宗蕤的目光有些奇怪,好似蕴藏着什么,意味不明,又危险非常。他下意识地看了宗桉一眼,对方正视前方,神色如常。
回豆飞快地收回目光,压下心中的心虚,说:“回豆自然会拼命保护世子,世子自然也不惧怕区区土匪,可世子的安危何其重要,绝不可以大意!”
“我若惧怕危险,就该留在宁王府做个乖乖世子,自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何必出来折腾?”宗蕤不欲多说,对张大壮说,“将你们的陈情书呈上来。”
张大壮双手捧起陈情书,一步步地走到宗蕤马前,双手上举过头顶,沉声说:“请世子明鉴!”
宗蕤抽刀,转手,刀锋从张大壮双腕前滑过,接住陈情书。他看了张大壮一眼,低头看向陈情书,纸上的小字歪歪扭扭,密密麻麻地写下了知州李达的罪行以及大茫山沦为土匪的缘由。
宗蕤眉梢微压。
张大壮跪地,磕头道:“请世子明鉴!”
不远处的土匪全部下跪,齐声磕头。
宗蕤合上陈情书,思忖一二,突然偏头看向宗桉,说:“母亲让你随我出来走一走,此刻土匪有冤要诉,你如何看?”
宗桉愣了愣,看了眼张大壮,轻声说:“一家之言,不可尽信,遑论土匪。”
张大壮闻言眼睛一转,脑海中想起那道清越漂亮的嗓音:
“你若在人前向世子诉冤,宗桉必定不愿,因为这样一来,他就给不了你筹码,你也无法再为他所用,你们之间的生意就黄了。此时,你就该登台了,主导你们的生意换一种方式继续谈。”
宗蕤若有所思,却瞥见张大壮稍稍偏头,看向宗桉的方向。他眯了眯眼,说:“你们既然有冤,我便不能不管,但此事事关重大,我不能轻信你的一面之词。你可愿随我回去,待我查明原委,再与你控诉之人当面对质?”
张大壮毫不犹豫地说:“我愿意!”
“好,我今日不剿你们,但要围你们,在事情查清之前,山上的人一律不许下山,但有异动,就地斩杀。”宗蕤扫了眼不远处的土匪,“可听清楚了?”
众土匪接连不齐地应声,宗蕤叫来恩州营的副将,说:“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擅伤人。”
副将捧手应下,没敢多问。
宗蕤勒马转身,跑出去一段路,突然停了下来。
回豆见状上前说:“世子,怎么了?”
“恩州营是恩州本地的兵,不是知根知底的,若按照陈情书上所说,恩州营此时也不能全然相信,毕竟苏帆暴毙,新的通判还未上任。”宗蕤看向随行的八名侍卫,吩咐道,“你们留在大茫山,替我监管恩州营,若有异动,随时报我。”
回豆目光微动,说:“世子,把他们留下,谁护送你回程?”
“山脚下还有我的人,届时让他们随我回去就成。”宗蕤扯了下缰绳,“走吧。”
张大壮连忙跟上,与宗桉擦身而过时,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点了下头,随后头也不回地跟在宗蕤马后走了。
宗桉愣了愣,眉尖微蹙,他本以为这张大壮临时反悔,要停止这笔交易,可现在看来,张大壮竟然另有安排。
按照原本的计划,他们将在两方交恶时趁机下手,帮助张大壮杀死宗蕤,届时情况复杂,他会立刻杀死张大壮灭口,铲除大茫山。至于回豆,他自然会寻个好时机让他“自愿殉主”。如此,回京之后,杀害宁王世子的罪责自然由张大壮和大茫山来担,他最多不过一个保护不利的罪责。
宗桉并非是一点都不怀疑张大壮,可这土匪头脑简单,不似能算计人的样子,否则也不会相信他的话。他们私下交易的事情做得极为隐秘,宗蕤身旁又有回豆盯着,不可能提前察觉,反做戏来诓他们。
而眼下的确是个好时机,那八名随从停留在原地,另外的随从都在山脚下,此时一行四人,宗蕤是孤立无援。杀了宗蕤,再杀张大壮,自然没人能拆穿他,可回去后要如何全然撇清关系呢?
宗桉心中犹豫不定,此时变故突生,宗蕤竟然从马上摔了下来。他立刻下马,上前搀扶宗蕤,担心道:“兄长,这是怎么了?”
宗蕤靠在宗桉身上,头晕目眩,突然伸出双手看了看,他的左掌心赫然有一枚针尖戳中的痕迹。
宗蕤抬头,冷锐地看向张大壮,“是你。”
“是我。我在陈情书后面扎了针尖,毫厘之长,细看都不一定能察觉,哪怕扎入皮肉,也只像蚊子咬了一般。而针尖是泡了一夜的毒药,虽然不致命,但可以让你头脑浑胀,浑身失去力气。”张大壮一改模样,咬牙说,“你别以为你能蒙我!我听说过宁王世子的名号,你不就是凭借着剿匪在兵部升官的吗?你哪里会听我陈情诉冤,分明是想将我诓走再私下灭口,然后发令杀了所有土匪,如此就能掩盖一切罪行,你们当官的官官相护,当我不知道吗!”
宗蕤冷笑,“你现在杀了我,你们全都得死。”
“反正都要死,反正都要被朝廷当做凶恶的土匪围剿,我不如真做一件凶恶的事,如此也算死得不冤!”张大壮说罢抽出腰间短刀,猛地扑了过去。
电光火石之间,宗桉扑了上去,被一刀砍在胳膊上,一脚踹开。他摔倒在地,闷哼了一声,抬头时飞快地和回豆对视了一眼。
“……”回豆握住刀柄,手指微颤。
宗蕤虽然中了药,但也不会任人宰割,就地打滚躲开张大壮砍下来的这一刀,抬腿将人踹开。
张大壮后退两步,被爬起来的宗桉抱住腰身。
“兄长,”宗桉胳膊血流如注,拼尽全力抱住张大壮,急切地说,“兄长快走!”
张大壮骂了一句,反手一肘子击晕了宗桉,将人狠狠踹开。他抹了抹脸,再度扑向宗蕤。
两人缠斗了几招,宗蕤一脚踹在张大壮的脚腕上,趁人吃痛摔倒时拼尽全力往上一扑,横刀割向张大壮的脖子。
张大壮以匕首相抵,浑身气血涌入头顶,脸色涨红,咬牙道:“还不动手!”
这一声尖锐非常,回豆一咬牙,猛地拔刀砍向宗蕤的后颈!
宗蕤背身相对,毫无防备,再加上中了药,绝对来不及闪躲反抗,回豆甚至微微撇开了眼睛,可下一瞬,他胸口一痛,垂眼时看见了从后方捅穿自己皮肉的袖箭。
“啪!”
刀从回豆手中摇摇欲坠地落下,被张大壮一胳膊挡开,没有伤到宗蕤。回豆不可置信地看向张大壮,突然心念电转,挪眼对上宗蕤转身过来的目光,神清目明,哪有半点中药的样子?
他们中计了!
宗蕤的目光有些复杂,回豆不敢直视,失力地跪倒在地。他扭过头,裴溪亭正不疾不徐地朝这边走来,左手还在捣鼓着右手上的袖箭。
“太准了,”裴溪亭伸手拍拍元方的肩膀,“我芳手艺精妙。”
元方荣辱不惊,礼貌地说:“少爷百发百中。”
树影婆娑,层层叠叠,飞鸟被破空声惊动,掠翅而起。
年轻男人站在树后,望着远处的青色人影,说:“裴溪亭……果真不简单啊。”
他笑了笑,幽幽地说:“都说他是难得一见的美人,俊丽夺目,却不想人也另有长处,难怪啊,能入太子的眼。”
最后半句,他说得更轻了,轻得像是呢喃,但无端有几分欢喜。
隔着帷幕,随从看不清男人的表情,只得说:“主人不喜欢这个裴溪亭吗?您先前还说要找机会好好瞧瞧他,若是顺眼,拿他做盏美人灯。”
“我只是想瞧瞧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得太子青眼,无缘无故地随太子进入朝华山的别庄。”男人啧声,“本以为是美色侍人,毕竟太子殿下如何不近美色,到底是个正常男人,可如今看来,裴溪亭也有些本事。”
随从说:“主人的意思是?”
“通知藏在山上的人,”男人说,“让他们全部出动,杀了裴溪亭。”
随从一愣,犹豫地说:“裴溪亭身侧那个人不是好对付的,我们的人怕是要折出去不少,不如等裴溪亭单独出行的时候再动手?”
“他随同宗蕤一道来回,何时才有你说的机会?等他回到邺京,可就更不好下手了。”男人说,“他在笼鹤司渐渐站稳了脚跟,焉知来日会不会乘着这艘大船进入东宫?等他飞黄腾达了,咱们不是要折出去更多的人吗?”
可裴溪亭并非天潢贵胄,出门在外没有护卫仪仗,他自己也并非习武之人,若要找机会,不是找不到。随从猜测男人要杀裴溪亭是出自别的缘故,斟酌着说:“他值得咱们拿那么多条人命去换吗?”
这话实则是个问题,问男人为何要在此时执意杀了裴溪亭。
男人抬手拉住被风吹开的帷帽,露出小半张白皙漂亮的脸,嘴角翘了翘,说:“谁叫他生得那般好看,偏偏还不是个蠢物呀。”
绝色倾城不过红粉骷髅,聪慧敏锐也非罕见,偏偏他两者都有,男人说:“他离太子殿下越来越近,焉知来日会不会爬上太子殿下的床,到时候,可就更难杀了。”
随从不以为意,说:“就算那般,也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
“你不了解这位殿下,他从不养玩意儿,但凡是属于他的,也没什么是上不得台面的。”男人笑着说,“他连君父都敢囚/禁,他还有什么不敢做?若裴溪亭真有那本事,说不定,来日还真要做太子妃呢。”
他叹了一口气,说:“这怎么可以呢?”
第67章 不明 小裴上恩州(八)
裴溪亭与元方互相吹捧地走到三人面前, 回豆脸色煞白地盯着裴溪亭,说:“原来裴文书早就知道了……”
裴溪亭捧手向宗蕤行礼,随后看向回豆, 说:“天底下没有不漏风的墙。”
回豆捂着胸口,没有吭声。
裴溪亭没再看他,对宗蕤说:“这是世子的家事, 我不好擅自决断, 所以留他一命, 请世子处置。”
宗蕤看向回豆, 说:“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回豆不答反问:“您知道我为何要这样做吗?”
“知道。三年前, 你兄弟在老家因为奸杀妇女及其丈夫被判处死刑,你求我救他,我没有应你, 你一直记恨我。”除了这件事,宗蕤自认这些年来待回豆不薄。
回豆苦笑, 说:“世子何其尊贵, 这对您来说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您都不肯念在我们多年的主仆情分上救我兄弟一命,您何其凉薄?”
“放你丫的屁。”裴溪亭淡淡地瞥了回豆一眼, “你兄弟犯了死罪,世子救他就是助纣为虐,等他出来了再去奸杀第二对、第三对无辜的夫妇,这些人命谁来背?”
回豆说:“你——”
“你你你你什么你?”裴溪亭直接打断施法,“你个没脸没皮没心没肺的还敢提主仆情分?你兄弟在老家作威作福, 你敢说他没仗着你是世子近侍吗?你兄弟在犯下死罪前可是过得逍遥啊,比当地官府的差爷还富贵风光,不就是仗着你的势吗?你要是真有主仆情分, 怎么就没有好好教导你兄弟,让他做个人,别整天在外头破坏世子的名声?”
裴溪亭这话,分明就是已经查过回豆的底细了,但山高水远的,这又是从前的事情了,要查可不容易。
宗蕤目光微动,没有出声。
“是,你在邺京找了好差事,你家里人沾点光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但咱们挣点富贵钱就算了,你还想惹上人命官司却半点责任不负,你凭什么?你个记仇不记恩的东西,你还给我道德绑架上了?”
裴溪亭一巴掌抽在回豆头上,回豆本就胸口剧痛,被这一巴掌抽得浑身一晃,歪歪身子痛昏了过去。
“哟,”元方鼓掌夸赞,“铁砂掌的威力也不过如此。”
裴溪亭收回罪魁祸手,内敛地笑了笑。
他偏头看向沉默异常的宗蕤,说:“世子,你不救是对的。于私,他兄弟干的不是人事,你救了他是助纣为虐,这种事情有一就有二。于公,救人对世子来说也许的确是一句话的事情,但一山更有一山高啊,您要是救了,必定逃不过殿下的眼睛,到时候说轻了,您是公私不分、见识昏聩,说重了,那就有得说了。”
“我知道,我不后悔当初的决定。”宗蕤说。
裴溪亭了然,说:“世子只是心情复杂,毕竟回豆跟了您许久。”
宗蕤不置可否,说:“这次多谢你了。裴溪亭,你想要什么?”
“我要世子的一个承诺。”裴溪亭说,“请世子庇护青铃铃,哪怕世子与他再无相干,也要让他平安不受人欺负,还要富贵不愁吃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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