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莲卿
谢暄腹中空空灌下几杯,不免醺然,他指指眼前的酱牛肉,玉桥愣了下才夹起一筷子送到他嘴里,动作有些拙笨。
也幸好身边是刚入行不久的玉桥,若真是霍二那个,恐怕已醉了。
谢暄瞟了眼玉桥挂在腰带上的笛子,笛身上缀着的一枚小小的香囊映入眼帘,他心头一震,“这笛子是你的?”
“是奴婢的。”应是头回遇着身份如此贵重的客人,玉桥声音发紧,一直透着仓惶,“殿下若想听奴婢就与玉叶和上一曲,为爷们助兴。”
玉叶指的就是弹奏琵琶的那位,霍应章听见了,颇有兴趣道,“本来小侄嫌这个太嫩,但鸨母说他笛艺了得,小皇叔要是舍得就让他吹上一曲。”
“怎么不舍得。”谢暄笑着将玉桥推起来,“来个拿手的。”
离了宴桌,玉桥的眉眼明显松了些,他与玉叶低声商量几句,起身竹笛横于唇上,微微吸气后,一个悠扬的调子乍起,如一截轻纱翻飞轻拂过脸颊,待回神却已不知踪影。
调笑声戛然而止,这静默的瞬间琵琶骤起,玉桥垂眸细细辩听着,再次将竹笛靠近,轻启了唇。
饶是这些公子哥见多识广,这一瞬也被玉桥的笛声所震撼,忘了作乐。谢暄虽也微震,可他心里却为那个笛子而纷乱,根本无暇欣赏乐曲。
那枚香囊上所绣纹饰与江由木簪上的一模一样!
而这个玉桥又知道多少事?
待耳边响起叫好声,谢暄才恍过神来,原是一曲已毕。
“你这笛子是跟谁学的,这样的年纪竟比教坊司那些人吹得还好。”霍应章十分好奇,其他人也纷纷侧耳。
“奴婢的阿翁名叫崔玦。”
崔玦这名字一出,在座几人心头俱是一震。
“崔玦?”一直默不作声钟云鹤忽然出声,“是那个催笛声声入杀阵,直捣狼烟取胡首的崔玦?”
玉桥眼神微黯,颔首道,“回公子,正是。”
崔玦生平是个如传奇般的存在。
他原本在当时的镇国将军麾下从军,一次操练间歇兴起吹奏了一曲,竟恰好被巡营的皇帝听到,一时惊为仙乐,当日便从兵营被调入了教坊司。
哪怕皇帝自觉仁慈,特准崔玦可不入乐籍,可教坊司是什么地方,里头的人大都是戴罪之身,说到底,不过是官妓罢了。
直到西羯猖狂,镇守边关的大将战死沙场,楚军节节溃败,接连失守的急报如雪片一般飞向楚都,崔玦在演奏时毅然折笛跪请上阵,脱下礼服换上甲胄,与西羯苦战三年,终于以少胜多将胡人击退在贺连山以西,名震天下。
如果故事到这里结束就好了,谢暄忍不住再饮而尽,待一切平静后,大将之材和兵权加持在一起,就仿佛是一把横在君王心头的利刃,崔玦被赐死时才还不到五十岁,而他的孙儿现如今竟已沦入风尘,任人亵玩,是何等的唏嘘。
“你……”
谢暄抬头,看向出声的钟云鹤,只见他眉心紧蹙,欲言又止,想来是想到自己父亲如今镇守北地,应是要比他们这些生长于京城之人更加感同身受吧。
“行了,好好伺候潞王殿下。”霍应章出声打破了凝滞的气氛,玉桥也察觉出自己扫了贵人们的兴致,忙收起笛子,诚惶诚恐地坐回谢暄身边,倒酒夹菜,比方才殷勤许多。
窗外的椿河中不时响起画舫起锚时独特的唱腔,想来是已经到了月上中天的时候。
碧云阁中酒意正酣,也愈发不堪入目,陪酒的小唱门早已是衣衫不整,有人被暗中亵玩着,压抑的低吟让这间原本就暖意入春的房间显得十分燥热。
看过去,就只有玉桥和伺候钟云鹤的那个小唱仍衣冠整齐。
这些人不敢闹谢暄,此时都将矛头对向钟云鹤,更有甚者竟借着醉意按着他的头,让口中含酒的小唱渡酒与他。
钟云鹤面无血色,紧抿的双唇更是苍白至极,越是挣扎越是惹得他们大笑,然而眼看就要碰在一起,忽地一声脆响,让所有人的嬉笑遽然止住,目光都聚在了谢暄身上。
“许久没喝这么多,手都有些不听使唤了。”谢暄讪笑着看地上的酒杯碎片,心头却一阵冷然。
前世的他虽不爱碰这些一双玉臂千人枕的妓子,可也没觉得他们这些人有什么不对。
有钱有势,又无需承担家族的重任,除了无度地玩乐又能做什么?怎么重活一世,原本理所当然的事竟会让他觉得阵阵不适。
“没伤着手吧。”霍应章一把丢开怀里的小唱去查看,谢暄推开他伸过来的手,摇晃着站起道,
“没,就是泼湿了衣服。”说着,谢暄僵着舌头倒在了玉桥身上,“你们继续,让他伺候我更衣。”
霍应章一怔,眼神闪过一丝讶然,低声道,“小皇叔,方才来报,说他还没走。”
谢暄面色绯红,虽醉意浓郁,眸光却骤然一沉,“本王想要谁还需得他同意吗。”
“这……”
霍应章拿不准谢暄究竟是来真的,还是因为吵架气气傅行简,但眼见他已有怒气,便向身边吩咐道,
“给殿下安排。”
霍应章吩咐完酒楼的人,站起唤来自己贴身侍从安福,拉到门外道,“去看潞王殿下进了哪间房,然后快去透露给傅少卿。”
“傅大人会去吗?”安福道。
“这么多人看着,哪个男人能容忍枕边人在眼皮子底下睡别人?”话虽这样说,霍应章心里同样没底,“我还不是怕小皇叔酒醒后反悔,最后再怨到我头上。”
“快去!”说着,霍应章踢了脚安福,直到他走远才喃喃道,“傅行简就算不去,荣德也会去,小皇叔这门亲事可是皇上的定心丸,万不能在我手上出事。”
第26章
崔玉桥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将谢暄扶到了楼上厢房的床上。
谢暄原本还在他耳边嘟嘟囔囔,可脑袋一挨着床,就好似被拽进去了一般,连姿势都没来得及换,人就已经开始迷糊。
崔玉桥放下谢暄,先去推开了窗户。
向下看去是夜里漆黑如墨的椿河,玉盘似的明月被画舫的船桨将月光与红色的烛光一起搅成碎片,随着轻波粼粼散开。
冷冽的微风刮进来,仿佛叫醒了崔玉桥,他回过神转身到床前,蹲跪下来将谢暄的鞋靴脱掉,鼻间酒气浓郁,眼睛从他衣服上仍湿漉漉的酒渍,看到谢暄绯红的脸上。
他正紧蹙着眉头,眼睛一直在抖动,似乎是想努力睁开,却又力不从心。
“潞王殿下?”
崔玉桥唤了一声,少倾后,谢暄才低低应了声嗯,好像是终于突破了桎梏,眼皮掀起一条缝隙,手也微微上抬,
“你……别走。”
虽有气无力,却能听出着急,这样低的声音却将崔玉桥吓了一跳,脸色不知为何有些青白。他再次靠近床边弯下腰来,一只手迟疑地抚向腰间的笛子,另一只手试探着,伸向了谢暄的衣襟,轻声安抚道,
“奴婢不走,奴婢替殿下更衣。”
“我没想到,没想到你是崔家人。”哪怕谢暄的脸已被酒气浸透,可紧闭的眼尾仍清晰可见的渐渐红起,泛起一丝水光,“他的子孙不该沦落至此,明日我去赎你,只要告诉我……告诉我……”
窗外投进的月光在崔玉桥的手中反射出了一道惨白凌厉的光线,细微地颤抖着,对准了谢暄不断起伏的胸膛,崔玉桥圆瞪着双眼,哪怕汗水从眼角划过也无知无觉,手僵持在半空,颤得愈发厉害。
“谁让你姓谢,谁让你身上流着他的血。”
崔玉桥手里高举着的,是一柄细长锃亮的,宛如钢针一般的利器,他战栗着,脖颈暴起的青筋几乎要撑破皮肤——
“啊……!”
痛呼与钢针落地的撞击声同时想起,崔玉桥骇然的叫声被铁板一样的手掌捂回了喉中,剧烈的挤压与疼痛集中在咽喉,恐怖的窒息感瞬间让他惊目圆瞪,腿脚绵软。
“殿下!”
不过转瞬之间,荣德已经反应过来,他迅速将大敞的房门关上,冲到谢暄身边急叫道,“殿下你怎么样了!”
谢暄原本并没醉到不省人事,只是一躺下仿佛身不由己,舒服得一个指头都不想动弹。但耳边荣德惊惧的叫声,让他不得不强行睁开眼,一瞥之下,酒立刻醒了大半,
“傅意深你在干什么!”谢暄从床上滚落下来,“住手!”
谢暄顾不上站起,慌忙爬到傅行简身边,使劲拉他的手臂,“他是崔玦的孙子!”
话音刚落,剧烈的呛咳声从崔玉桥的喉咙里迸发而出,他双目充血,脸胀红发紫,脖颈上的勒痕映在白皙的皮肤上,触目惊心。
傅行简的手仍如鹰爪一般僵直,手背上的筋脉高高地凸起,似乎下一刻还会狠狠掐在崔玉桥的脖子上。
谢暄忍着眩晕,紧拽着他的衣袖防止再去伤害崔玉桥,急切地再次道,“他是崔玦的孙子。”
“崔玦?”傅行简的目光扫过掉落在地上的钢针和竹笛,最后落在一直在剧烈颤抖的崔玉桥身上,沉声道,“崔公笛?”
谢暄一怔,低下头去正看到那枚横在地上的钢针。
崔公笛,据传是崔玦自己打造出的一支将利器与竹笛结合起来的兵器,谢暄从小都是当传说来听,哪曾想过这东西居然真的存在,他努力用混沌的脑子将事情扯在了一起,这才愕然地看向崔玉桥,
“你……你刚才是要干什么?”
“他要杀你。”
谢暄一个激灵后猛然抬头,却见原本高高在上的傅行简忽然弯腰,一把拉住他的衣襟向上提起,谢暄惊愕之下想后退,却被他牢牢钉在原地,耳边喘息声不断起伏,竟已近到呼吸可闻的距离。
谢暄抬眼,只见傅行简一双黑眸凌厉至极,狠意将往日的冷漠吞噬殆尽,“再晚一步,那根淬了毒的钢针就会扎进你的胸口,这就是你说的手到擒来,这就是你说的绝不会喝多误事!”
“我……我……”谢暄骇然道,“我怎么会想到,我和霍二这么久没见,他们一直劝酒我也不能不喝,我没想到玉桥他……”
瘫软无力的崔玉桥已被荣德制住,他一直低垂着头,突然又咳了几声,喉间啐出一些血丝。傅行简紧抿着双唇看了荣德一眼,在荣德双手扶起谢暄的同时,他松手,弯腰拾起了地上的钢针与笛子。
崔玉桥微微吸气,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嘶哑至极,
“把笛子还给我。”
傅行简转过身的同时,钢针与竹笛已经合二为一,与普通的笛子一般无二。
“你要杀他的目的应该只有一个。”傅行简走到了崔玉桥面前,居高临下道,“因为他姓谢。”
崔玉桥震惊地抬起头,沉默良久,才哑着嗓子道,“可怜我阿翁一心为了大楚,从不在乎高官厚禄,可到头来呢,他们甚至不肯给他一条活路,还将他的子孙钉进贱籍,永世不得翻身!”
说着,崔玉桥抬起头来,那双原本羞怯柔和的双眼仿佛淬了血一般猩红,他的嘴角渗出血沫,狠狠道,“就算我苟且偷生,就算我绵延子嗣,也不过是代代受辱的宿命,我杀不了皇帝,只要能杀个姓谢的,也足以告慰我阿翁在天之灵!”
“你杀不了皇帝,所以就杀他?”
傅行简站在烛火照不到的暗影之中,面目仿佛被一团黑雾遮盖,崔玉桥一怔,倏然泛起一阵诡异的寒意,吞咽的疼痛让他心头一颤,所有话都梗在了喉中。
“他死了,你知道会有多少个姓谢感激你吗?他们会欣喜若狂地替你编造一个完美的,不堪入目的罪名。你可以没有子孙,但也总算能替崔家在史书上留下一笔千秋骂名。”
崔玉桥被这一番话震在原地,嘴唇张了几张,竟未能反驳一句,最终也只是别过头去咬牙道,“要杀要剐随你们。”
“想为崔公报仇也不是没有办法。”傅行简忽然压低了嗓音,在崔玉桥惊惧圆瞪的眼神中靠近,俯身说了几句话。
谢暄一惊,忙扶着荣德要站起来,可刚迈出半步,傅行简已经起身,崔玉桥愣怔着看着被松开的绳索,和放回他手中的笛子,似乎还无法反应过来。
“你跟他说了什么?”谢暄心头泛起不安。
“只不过告诉他一条捷径罢了。”傅行简微微顿声,“不过走不走,权看他自己。”
崔玉桥一震,双唇几乎没了血色,良久才听到那如同被粗砂磨砺过的嘶哑嗓音,
“你们想知道什么,我说。”
第27章
上一篇:全娱乐圈都被我逼疯
下一篇:攻具人自我意识觉醒后